七点半钟杰克兄弟和另外几个人前来接我,我们乘一辆出租汽车向哈莱姆区飞驰而去。如同先前那样,谁也没有吭声。车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呼哧呼哧吸着烟斗的声响,那散发出朗姆酒香味的烟丝不时地一亮一灭,在黑暗中闪着圆盘似的红色光斑。汽车向前飞驰,我的心情也愈益紧张;车内好像暖和得近乎闷热。我们在一条小街上走出了汽车,在黑暗中顺着一条狭窄的胡同径直向一幢谷仓模样的巨大建筑物的后面走去。其他会员早已到达。

“啊,我们到了,”说着,杰克兄弟便带头穿过一扇黑洞洞的后门进入一间亮着灯光的化妆室,室内低垂的灯泡全无灯罩——这是一间小屋子,里面有几条木头长椅和一排钢制衣帽柜,柜门上潦潦草草地涂写着横七竖八的名字。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就像足球运动员的更衣室里的那种汗酸气夹杂着碘酒、血污和松节油的霉腥气,我顿觉往事历历起伏,一时都涌上了心头。

“我们先呆在这儿,等会场里坐满了人,在他们等得急不可耐的时候我们再露面,”说罢,杰克兄弟朝我咧嘴一笑。“在这个时间内你考虑一下要说的话。你看过材料了吗?”

“看了一整天,”我说。

“很好。不过我建议你先仔细听一听我们其他人的发言。我们都在你前面讲,好让你为自己的发言得到一些启示。你排在最后一个。”

我一面点头一面望着他挽起同伙中其他两人的手臂,退到屋子的一角。我孑然旁立,其余的人全在研究着发言稿,交谈着。我穿过屋子,来到一张钉在退了色的墙壁上的照片跟前,照片已经破损,上面拍的是一个前职业拳赛冠军正在拳击的镜头。他是个颇有名气的拳击手,在拳击场上丧失了视力。我想,那次拳赛肯定就是在这个竞技场举行的。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照片上的这个人肤色既是那么黝黑,面部又给打得模糊不清,你说他是哪一个国籍的人都可以。他身材高大,肌肉松弛,看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记得我的父亲曾经讲过这个拳击手的经历,说他是怎样在一次不正派的拳赛中被揍得双目失明,这件丑闻是怎样遭到压制而没能外扬,临了他又是怎样在盲人院里死去的。有谁料想得到我竟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呢?人世上的一切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啊!我心里难受得不可名状,于是从照片跟前走了开去,没精打采地坐到一条长椅上。其余的人还是一个劲儿地交谈着,声音放得很低。我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情望着他们。我为什么一定要轮到最后一个发言呢?如果没等我走上讲台他们就把听众搞得腻烦了,那可如何是好呀!很可能没等我开口发言我就会给轰下台吧……不过,也许情况不至于这样,我一面思忖,一面努力排除心中的疑团。也许我能够通过与他们之间两种截然不同的讲话方法的对比来取得效果。说不定策略就在这里呢……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得信赖他们。我是非这样不可的。

紧张的心情依然纠缠着我,使我感到老大不自在。我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椅子碰擦地面的响声和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一些微不足道的忧虑在我心中升腾,比方说,我可能到时候忘了我的新名字呀;听众中间的什么人可能把我认出来呀,如此等等。我俯身向前,忽然意识到我那穿着蓝色新裤的两条腿。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两条腿就是你的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心里想道,跟自己开着伤心的玩笑。这种想法虽然荒诞无稽,倒是解除了我的紧张心理,其原因就在于我好像生平第一次瞧着自己的两条腿——两个独立自主的实体,它们会任凭自己的意志,把我引向安全的境界或者危险的边缘。我目不转睛地瞧着积满灰尘的地面发愣。然后,我仿佛在失去了知觉好长一阵子之后渐渐地苏醒过来,又仿佛我一身两地,同时站立在一个地道的两端。我好似从遥远的母校在观察自己,而同时却又坐在当年的竞技场的长椅上,身穿一套蓝色的新衣,独坐在屋子的一边。对面一群热烈认真的人们只顾压低了嗓门急躁地交谈着,而与此同时我却又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一阵椅子的碰撞声,嘈杂的谈话声,其中夹着咳嗽声。我似乎从内心深处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然而我对所看到的这一切感到既模糊又纷乱,那是一种乱哄哄的尚未定型的特性,如同你青春时期在照片里看到你自己那样:傻里傻气的表情,没有性格特征的嘻笑,过大的耳朵,一粒粒的丘疹,“勇敢的肿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轮廓再清晰不过了。我领悟到,这是一个新的阶段,一个新的开端,我决意维护那带着冷漠的眼光在观望着的这一部分的我,并从此远离那大学的校园,医院的医疗器械,那天夜晚的格斗——如今这一切都已远远地给抛在后面了。这一部分的我观察起事物来虽然没精打采,但对所观察到的一切却尽收眼底,无一疏漏,这个我也许依然是那心怀恶意、善争好辩的那一部分;是爱唱反调、我祖父传下来的那一部分;是愤世嫉俗、怀疑一切的那部分——总之,这是一种叛逆的本性,它时时刻刻都会挑起内心的摩擦。我明白,不管这是什么部分,我将不得不把它压下去使它不能抬头才行。我不得不这样做。要知道,如果我今天晚上旗开得胜,我就将走上成就一番大业的大道。今后就再也不必过那种捉襟见肘的苦日子了,再也不用回忆起那已经被遗忘的痛苦了……不,且慢,我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想道,我正是靠着这两条腿从老远老远的家乡一路走来的,然而不知怎的,它们又像是新的。原来,这一套新衣给我增添了一种新意。新就新在衣服、名字和环境。这种新意太过于微妙了,实在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可是这确有其事,并不虚假。我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人了。

一阵惊慌失措的感觉在我心里闪过,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旦走出去上了讲台并开口发言,我就是别的什么人了。就不仅是那种随便起个名字的小人物了——那种名字任何人都可以用,也可以不用。而是另一种身份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我,可是过了今天晚上……情况会怎样呢?也许只不过是那么多人认识了我,注视着我,使我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而已,也许这就足以把一个人变得与众不同了;就足以使他转变成别的什么名堂,别的什么人了;正好像一个小孩与日俱长,逐渐变成大孩子那样,总有一天他会变成成年人,一个嗓音深沉的成年人——虽然我的嗓音从十二岁那年起就一直是深沉的了。不过,如果有个原来大学的什么人闲步溜达进听众中间,那可如何是好?或者,如果是玛丽的公寓里来了什么人——甚至于玛丽本人呢?“不要紧,这无碍大局,”我听自己轻声地自言自语道。“那全是过去的事了。”一则我已改名换姓,二则我得服从命令。我即使在街上碰到玛丽,也只得掉头而过,不予理睬。想到这里,不觉令人沮丧——我霍地站起身,走出化妆室,来到了胡同里。

我没穿大衣,感到寒气袭人。入口处的上方亮着微弱的灯光,将积雪映照得亮晶晶的。我穿过胡同,走向黑洞洞的一边,在一堵散发着石碳酸气味的围墙附近停住脚步。在我掉头向胡同那一头眺望的时候,这种气味使我记起了一个被遗弃的大坑,那地方原来一直是个体育场的场址,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焚毁一空。坐落在那晒得七棱八翘的人行道下面约四十英尺的体育场,只剩下了房屋的混凝土外壁,那些用作底层的钢筋全都生了锈,奇形怪状地弯曲着。大坑成了倾倒垃圾的场地,每当下雨之后,那里面污浊的积水便散发出一阵阵恶臭。这时候,我想象自己站立在体育场上方的人行道上,目光越过大坑,穿过胡佛维尔堆放货箱的棚屋和弯弯曲曲的铁皮招牌向那后面的铁路调车场眺望。大坑里深不可测的积水黑沉沉的,纹丝不动。胡佛维尔那一头,一辆调头机车停在亮晃晃的铁轨上,一缕白蒙蒙的水汽从烟囱里袅袅上升,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从棚屋里走了出来,抬步走上一条通向上面人行道的小径。他黑黝黝的肤色,佝偻着身子,不时地从鞋子、帽子和衣袖上扯摘着碎布碎片,一面拖着脚步朝着我的方向缓慢地走来,身上扬起一阵吓人的石碳酸尘雾。这是个梅毒病人,他孑然一身住在那大坑和调车场之间的棚屋里,只是为了出外乞钱购买食物和浸蘸破布用的消毒药水才走上街头。然后,我在想象中看见他伸出一只手来,五个指头已烂得一个不剩,我于是拔腿就逃——一直逃回到了黑暗的胡同里,回到了寒冷的空气里和现实的环境中。

我浑身哆嗦,朝着街道望去,只见在地道一般黑洞洞的胡同外有三个骑警赫然出现在闪耀着雪光的圆形街灯光柱的下面,他们紧拉缰绳,人头和马头紧挨到一起,仿佛在阴谋策划着什么;马鞍子和护胫的皮革闪着亮光。三个白人骑着三匹黑马。不一会儿,一辆汽车驶过,人和马的轮廓给照得分外鲜明,三个影子像梦幻似的飞掠过闪亮的白雪,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转身离开,只见其中的一匹马突然狂暴地仰起了头,那戴着长臂手套的骑马人旋即紧握缰绳使着猛劲将马头往下拉。紧接着一声狂烈的嘶叫,那马便一头朝着黑地里猛冲而去,一阵清脆而狂乱的金属当啷声和马蹄的得得声伴随着我走回到门口。也许,这个情况该让杰克兄弟知道。

我走进屋内,看见他们仍然围作一团,便又走回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年轻无知,少不更事,但同时却又感到出奇地老练,这种老态的气质在我的心底里悄声屏息地注视着,等待着。外面,听众中间已经开始响起一片嗡嗡声;声音隐隐约约地翻腾搅动着,不禁使人回想起可怕的驱逐房客的情景。我的思绪飘荡开去。有个穿着连裤外衣的小孩站在铁丝栅栏的外面,向里观看用锁链拴在一棵苹果树上的一条黑白花大狗。那是条哈巴狗,名叫马斯塔;那小孩就是我,看着这条大狗不敢碰上一碰,其实它倒像个心地温厚的胖子,一面热得气喘吁吁,一面龇牙咧嘴地朝我笑,那嘴角边的唾涎如银丝一般顺着下巴直往下淌。人声沸腾着,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变成急不可耐的一片鼓掌声,这时候我想起了马斯塔低沉、嘶哑的嗥叫声。不论它在发怒,还是给它喂食的时候,不论它在懒洋洋地捕捉苍蝇,还是把不速之客的衣服撕成碎片的时候,它总是用同一种声调嗥叫着。我喜欢老马斯塔但并不信任它;我想取悦于群众,但并不轻信他们。想到这里,我瞧着杰克兄弟,咧嘴朝他笑了笑:情况正是这样,他在某些方面倒像是一只凶猛的玩具大头犬呢。

这当儿,听众的喧闹声和鼓掌声变成了歌唱声,我看见杰克兄弟忽然中止了谈话,一步跃到门口,说道:“行了,兄弟们,那就是我们的讯号。”

我们列队走出化妆室,进入一条昏暗的过道,远处的声音隆隆地回响着。不一会儿,过道里亮了起来,只见一只明晃晃的聚光灯下烟雾蒙蒙。我们默默地向前移动,两个肤色极黑的黑人和两个白人走在头里领队,杰克兄弟跟在他们后面,这时候,人群中的喧闹声好像在我们的上方骤然爆发。我留意到其余的人已开始在四人一排列成纵队,唯独我一人落在后面,犹如一个操练队伍的基准兵殿后一般。前方,一道倾斜的光柱照亮了竞技场一个通道的入口处,在我们穿过时,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喧嚷声。接着,我们又迅速地隐没在黑暗中,随后再往前走上过道,那一片喧嚷声就好像在我们的下面低沉了下去;我们走进了一道明亮的蓝色光区,继而又顺着坡道往前走去;只见一排排朦朦胧胧的脸孔向着坡道两边呈曲线形伸展开去——然后,我忽然觉得一阵眼花缭乱,便一个踉跄碰撞在前面那个人身上。

“初次经历往往会这样,”他大声说道,一面站住脚步帮我站稳,在这一片喧嚷声中,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这是聚光灯的关系!”

这时候,聚光灯早已把我们照亮,它的光柱直射向正前方,将我们引进到竞技场地,严严实实地把我们包围在它的光圈之中,人群中顿时掌声雷动。歌唱声随着整齐而有节奏的鼓掌声如火箭般地猛然爆发出来。歌词是这样的:

约翰·布朗的躯体躺在墓地

已腐烂

约翰·布朗的躯体躺在墓地

已腐烂

约翰·布朗的躯体躺在墓地

已腐烂

——他的灵魂在前进!

想不到他们把一首旧歌唱得颇有一番新意。起初,我仿佛远离听众,站在最高一层的楼厅上观看着。随后便一个劲地走进震撼着的喧嚷声中,一时觉得脊背上下通电般地颤动起来。我们向着设在竞技场前边、装饰着旗帜的讲台行进,一路走过通道,两边是坐满了人的一排排折椅,有几个妇女起立迎候,然后径直走上讲台。杰克兄弟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走向各自的座位,我们于是面对着鼓掌的听众站着。

我们的上上下下全都坐满了听众,无数张脸庞一排接着一排,竞技场形成了一个碗状的人流的集合体。这时,我看见一些警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如果他们把我认了出来,那可怎么办?他们全沿着墙根站着呢。我碰了碰前面那个人的手臂,只见他扭转头来张着嘴巴,中断了歌声。

“干吗来了那么多警察?”我靠在他的椅背上说道。

“警察?别担心。今晚上他们是奉命来保护我们的。这次集会的政治影响可大着呢!”说罢,便转过身去。

是谁命令他们来保护我们的呢?我心里思忖——这时候,歌声渐息,场子里继而响起一阵鼓掌声和喊叫声,最后从后座上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叠句歌,于是歌声四起,响成一片:

不许剥夺被剥夺的人!

不许剥夺被剥夺的人!

听众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呼吸和声音处处一致。我望着杰克兄弟。他站在讲台前沿的话筒旁边,两脚坚定不移地踏在铺着灰蒙蒙的帆布地毯的讲台上,不时地向左右环顾;他的仪表既庄严又仁慈,宛如一个发愣的父亲在倾听他心爱的孩子们演唱一般。我见他举起一只手致意,听众随即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好像在向前移近,犹如照相机的镜头聚焦于前面的场景,感到了听众热烈而激动的情绪,他们的喧嚷声和鼓掌声也好像在捶击着我的心坎,我的眼光掠过一张又一张脸庞,搜寻着我可能认识的什么人,什么老相识,接着,只见一张张脸庞远离讲台而去,越去越远,及至模模糊糊,越来越模糊。

发言开始了。首先,一个黑人牧师作了祈祷;接下来是一个妇女发言,她读了儿童正面临的境况。其后,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讲话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形势的各个方面。我仔仔细细地倾听着,试图从这一大堆精确、难懂的词语中攫取片言只语。会开得愈来愈激昂。每逢发言中间的间隙,歌声势必骤起,叠句歌自发地爆发出来,这种场面我只在南方的宗教集会上见过。不知怎的,我同这个场面完全协调了起来,我感觉连身体都融了进去。我坐在那里,两脚搁在肮脏的帆布地毯上,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溜进了一个交响乐队的打击乐部了。场面之热烈使我感动得身不由己,我只得很快就放弃了记取词句的努力而听凭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的摆布。

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原来是轮到我发言了。杰克兄弟亲自在话筒旁等候着,我走向话筒,进入聚光灯的光圈,好像一只密不透风的不锈钢笼子团团将我围住。我站住脚步。灯光太强烈了,我无法再看清会场里的听众,那碗状的会场里人群的脸庞,仿佛有一道半透明的帷幔降落在我们之间,可是他们能够透过这道帷幔看得清我——因为他们正在鼓掌呢——而我却看不清他们。我又感觉到了医院的医疗器械笼罩着我身躯时所引起的那种难以忍受的死板的孤独感,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我站立着,勉勉强强听得到杰克兄弟所作的介绍。他的介绍一完,场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对我表示鼓励。我心想:他们记得我,有些人在那次驱逐房客事件中在场。

话筒很怪,令人气馁。由于我挨近这东西的方式不得法,我的声音听起来粗声粗气的,很是刺耳,于是我只说了几句话就停顿下来,心里感到一阵子局促不安。我刚起步就这么糟,非得想些办法补救补救不可。我俯身向前对着离讲台最近的模模糊糊的听众说道:“对不起,伙伴们。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不让我接近这些闪亮的电器玩意儿,以至于这种技术我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说句老实话,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好像会咬人的!只消瞧一瞧吧,这东西就像是个钢打的人头骷髅!你们是不是认为,他是被剥夺而死去的呢?”

这话说得奏了效,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时有个人走过来调整了一下话筒。“别站得太近,”他指点道。

“这回怎么样?”我说道,一面听到自己的声音深沉沉的,在竞技场子里隆隆地振荡着。“好一些了吗?”

一阵轻快的鼓掌声。

“你们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一次机会。这种机会,你们已经答应了我,现在就得看我的了!”

掌声越来越响,台下前排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我们跟你在一起,兄弟。你把球掷出来,我们把球接住!”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同听众取得了联系,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代表全体听众似的。我感到振奋、紧张,差点儿变成了别的什么人在一个劲儿讲外语。由于小册子里那些含意恰当的词句我已无法记清,我不得不求助于传统,又因为这是一次政治集会,我便选用了我在家乡常听到的一个政治技巧;这种技巧虽然古老,但却可靠,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对他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们腻透了”。我无法看清听众,因而只能对着话筒向台前那个抱着合作态度的声音讲话。

“你们知道,有些人认为,我们聚集在这里的人全是笨蛋,”我大声说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好球,兄弟,”那声音嚷道。“你投了个好球。”

“是啊,他们认为我们是笨蛋。他们管我们叫什么‘平常的人’。可是,我一直在这儿坐着,看着,想弄个明白我们到底平常在哪里。我认为,他们犯了一个歪曲事实真相的大罪——我们是不平常的人——”

“又是个好球,”那个声音在一片雷鸣般的喧闹声中叫道,我停了停,举起一只手,要求大家安静。

“是啊,我们是不平常的人——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叫我们笨蛋,而且把我们当作笨蛋来对待。那么,他们是怎样对付这些笨蛋的呢?请大家想一想,留心看一看吧!他们搞了一个口号和一项政策,就是杰克兄弟把它叫做‘理论加实践’这么一个东西。它的内容就是‘永远不让一个傻瓜有个不胜不负的结局’!就是说夺掉他的财产!把他撵出去!把他那愚蠢的脑袋当作痰盂来使,把他的脊背当作门口的鞋擦来践踏!那就是要把他弄得倾家荡产!剥夺掉他的工资!就是要用他的抗议声当作响亮的铜号来吹奏,把他吓得一语不发,就是要把他的意见、他的希望和他的朴实的愿望统统都拼凑成锵锵作响的铙钹!让那响着破裂声音的小钹在七月四日国庆那一天表演吧!只是等它一响起来就把它蒙住!别让它声音太响亮!一停下来就狠狠地揍,给那些愚蠢的小兔子穿起软底鞋跳踢踏舞!唱起‘蛀空的大苹果’、‘去你的,芝加哥’、‘滚开吧,苍蝇,别来打扰我!’

“再说,你们知道是什么东西使我们变得这样不平常的吗?”我压低了嗓音嘶哑地说道。“是我们让他们这么干的!”

一片死寂。烟雾在聚光灯的光柱里翻腾。

“又是个好球,”我听见那个声音伤心地叫道。“光对决议提出抗议没什么用!”我一听,心里思忖着,他算是在支持我呢,还是反对我?“剥夺!一个词,就是剥——夺!”我接着说道。“他们一直想剥夺我们的男男女女做人的权利!一直想剥夺我们的儿童和青少年成长的权利——你们刚才听到那位姐妹谈到婴儿死亡率的统计数字了吧。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出生得不平常是幸运的吗?嗨,他们甚至妄想夺走我们对自己遭受剥夺感到厌恶的权利呢!我打算再跟你们讲一些别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起来反抗,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得逞了!现在是强占强夺的日子,是无家可归的季节,是被撵出家门的时候。到头来,连我们头脑里的脑髓都要被抢夺一空了。而我们呢,竟然如此不平常,对他们的这种企图甚至还没有看见呢!也许,我们太过于彬彬有礼了。也许,我们不愿看一看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可他们认为我们是瞎的——瞎得非同寻常。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奇怪。大家想一想吧,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就给他们夺走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用一只眼睛‘吊线’。我们的民族是个独眼耗子的民族——你们这一生中有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可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妙景啊!”

“这屋里可没有一个农民的老婆19,”那声音叫道,一面嗤嗤地苦笑。“又是个好球!”

我探身向前,说道:“你们知道,如果我们不留点神,他们就会偷偷摸摸溜到我们瞎眼的一边,然后——噗的一声,我们仅有的那一只好眼睛也就跟着完了,我们这就瞎得像蝙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些人担心,我们今后会碰上麻烦。也许正因为是这样,我们这么多的好朋友才来参加今晚的集会——那些带着烤蓝手枪、穿着蓝色斜纹制服的以及其他的人也都来了!——不过,我相信,如果我们不加抵抗,我们这一只好眼睛是包管会丢掉的,我想这也是你们的想法。因此,让我们团结起来吧。独眼的笨蛋兄弟们,你们可曾注意到,双目完全失明的两个盲人是怎样团结起来,相互帮助,共同前进的吗?虽然他们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但是他们也能绕过种种险阻;他们前进了。让我们团结起来,不平常的人们。我们有了两只眼睛就能看清是什么使得我们如此的不平常,我们就会看清是谁使得我们如此不平常!到现在为止,我们始终是像各自沿着大街的一边向前走着的一对独眼龙似的人。这时候,有人开始向我们投掷砖块,于是我们开始相互指责,进而相互殴打起来。其实,我们是误会了!因为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第三者。有个油腔滑调、油头滑脑的坏蛋正沿着这条宽阔的灰色大街的中间奔跑着投掷石块——就是这个家伙!就是他在捣蛋!他声称他需要地盘——他管这叫作他的自由。他明白,他在我们瞎眼的一边钻了我们的空子,于是就一个劲地向我们袭击开了,直到把我们捉弄得像傻瓜一样闹了起来——真是非同寻常地傻啊!实际上,实际上,是他的自由才害得我们瞎成这个样子的!现在别作声了,别谩骂了!”我举起手掌叫道。“嗨,让这小子见鬼去吧!喂,快来吧,走过来吧!让我们结成联盟!我会照应你们的,你们也来照应我!我擅长接球,我有一只投得一手好球的手臂呢!”

“你不会投球,兄弟!一个球也不会投!”

“让我们来创造奇迹吧,”我大声嚷道。“让我们夺回被抢走的眼睛!让我们恢复我们的视力;联合起来,放眼四方。请向拐角那儿看一下吧,暴风雨即将来临了。往大路上看一看吧,敌人只有一个,难道你们看不清他的脸吗?”

话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跟着响起一阵鼓掌声。可是,就在掌声骤起时,我发觉我的滚滚向前的思路却也戛然而止了。要是他们再想听下去,那我可怎么办呢?我向前探着身子,透过灯光的屏障极目张望。他们是属于我的,听众席里的人们,我可不能轻易失去他们。可是,忽然间我有一种一览无遗的感觉,意识到中断了的话题又开始源源返回,甚至有些不该披露的事情也忍不住想脱口而出了。

“看着我!”这句话从我的太阳神经丛里迸裂了出来。“我呆在这儿的时间还不长。世道是艰苦的,我饱尝过绝望的痛苦。我是从南方来的,自从来到这儿以后,才知道驱逐房客这种事。本来嘛,我是不相信这个世道了……可是现在你们瞧我,有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我在你们面前站着。我必须坦白说一说……”

突然间,杰克兄弟来到我的身旁,佯装调整话筒,低声说道:“现在可要小心了。你的事业刚开始,别毁了你自己。”

“没问题,”说着,我俯身对着话筒。

“我可以坦白说一说吗?”我大声说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们患难与共,我们的传统同样遭到剥夺。据说,袒舒胸怀对身心有好处。你们允许我坦白说一说吗?”

“你的命中率不好不坏,兄弟,”那声音叫道。

我身后有人在动。等到他安静下来我就连忙往下说。

“沉默意味着同意,”我说,“因此我要讲个明白,我要坦白地讲出来!”我挺起胸膛,突出下巴,两眼直盯着前方的灯光。“就在这一刻,在我站立在你们面前的这一刻,有一件不可思议的、改变着我命运的奇迹般的妙事正在我身上发生……!”

我感到话出肺腑,字字清晰,从容不迫,恰如其分。灯光好像在翻滚着,呈现出乳白色,犹如瓶中轻轻摇晃着的肥皂水。

“让我来描述一下吧。这是件奇特的事情。我肯定地告诉你们,在任何其他地方我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我感觉到你们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听得到你们呼吸的脉搏。在此时此刻,由于你们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盯着我,我感到……我感到……”

我结结巴巴打着顿,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听得见安装在楼厅上的大钟在转动着齿轮消磨着时光的声响。

“是什么呢,孩子?你感到什么了?”一个尖厉的声音叫道。

我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低语声,“我感到,我突然感到我现在变得更加像个人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更加像个人了,我不是说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人了,因为我生来就是人。我是说我更加像个人了。我感到强壮有力,我觉得有能力办成各种事情!我觉得我既能看得敏锐,又能看得清楚,我能一直看到历史的朦朦胧胧的走廊深处,而且听得见那里面战斗的友谊的脚步声!不,等一等,让我坦白地说……我迫切希望证实一下我的感受……我觉得,在经历了一次又漫长又令人绝望又是非同寻常的盲目旅途之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家啊!由于你们的眼睛在盯着我,我感到我找到了我真正的家庭!我真正的人民!我真正的国家!我是你们这个理想之国的一个新公民,是你们友好的国土的同胞。我觉得,今天晚上在这个旧竞技场里,新东西正在诞生,有活力的旧东西也在复活。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在我身上,在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在发生这种变化。

“姐妹们!兄弟们!

“我们是真正的爱国者!我们是未来世界的公民!

“我们将永远不许再遭受剥夺!”

欢呼声如雷鸣一般。我站立着,呆若木鸡,眼前一片模糊,身子也随着这阵子轰鸣声颤动着。我做了个含糊不清的动作。该怎么办呢——向他们挥手吗?我面对着一阵阵呼喊声,喝彩声,尖厉的口哨声,两只眼睛给灯光照得热辣辣的。不觉一大颗泪珠顺着面颊滚了下来,我随即困窘不安地将它抹去。接着,泪水便接连往下淌。为什么不来个人帮助我从这个困境脱身而非要等到我把什么都搞糟了才算了事呢?可是,随着这一串串泪水却又响起了一阵势头更猛的欢呼声,我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不免感到意外。声音好似浪涛般的轰鸣起来。听众早已在跺脚了,这时我也大大方方地笑着向他们频频点头。声势愈来愈大,后座上传来一阵木椅塌裂的声响。我渐渐感到疲倦,可是听众依然一个劲地欢呼着,直至最后我只得转身离开,走回座位。点点红星在我眼前飞舞。有人拉着我的手,俯身凑近我的耳朵。

“你说得好,真他妈的!你说得好!”我一面向他道谢并从他紧攥的手掌中挣脱出手来,一面对他话语间迸发出来的那种既憎恨又钦佩的激烈的混杂口气感到迷惑不解。

“谢谢,”我说,“可是,前面一些演说人已经把气氛鼓了起来,才使场面这样热烈。”

听他说话的口气,他好像巴不得把我掐死似的;我不寒而栗。我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是一片混乱。突然间,有人将我猛地扭转身子,使我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接着,只觉得一个暖洋洋、软编绵的女性身子压在我的身上,持续不放。

“哦,兄弟,兄弟!”一个女人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叫道,“小兄弟呀!”接着我只觉得她那热乎乎的湿润的嘴唇在我面颊上压了一压。

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我四周碰撞着。我如同做着捉迷藏游戏似的步履蹒跚。人们握我的手,捶我的背。我的脸上溅满了热情的人们的唾沫,我决定,下一回再站在聚光灯光下时要戴上一副墨镜才是明智的做法。

这是一次震耳欲聋的示威集会。我们就让听众欢呼着,打翻了椅子,跺脚。杰克兄弟引着我离开讲台。“我们该走了,”他大声叫道。“形势确实已经开始向前发展。所有表现出来的力量都必须组织起来!”

他引着我穿过呼喊的人群,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人们的手还在不时地触碰着我。不多时,我们走进了黑洞洞的过道,等我们一走到过道的尽头,我眼前的星星点点就消失了,我于是又恢复了视力。杰克兄弟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你们听,”他说道。“他们只等着我们告诉他们以后该怎么办呢!”这时,我仍然听得到听众的欢呼声在我们身后隆隆地响着。接着,门慢慢地关上,欢呼声随着低沉了下去,其余的人也都停止了谈话,面对着我们。

“好吧,你们觉得怎么样?”杰克兄弟热情地说道。

“对一个初次登台的人来说,怎么样?”

一阵气氛紧张的沉默。我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看着那一张张黑脸和一张张白脸,一阵惊慌失措的感觉迅速在心里升起。他们的表情冷酷无情。

“怎么样?”杰克兄弟说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我听见有个人的鞋子在吱吱作响。

“怎么样啊?”他追问道。

这时,那个拿烟斗的人开了腔,他的话刚出口,紧张的气氛迅即变得更紧张了。

“这是个非常不能令人满意的开端,”他平心静气地说,同时将烟斗用力一顿,借以强调“不能令人满意”这几个字眼。他直盯盯地瞅着我,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瞧了瞧别的人,只见他们表情暧昧,不动声色。

“不能令人满意!”杰克兄弟冲口喝道。“那你是根据什么思想逻辑得出这么高明的见解呢?”

“现在不是搞廉价的讽刺挖苦的时候,兄弟,”拿烟斗的兄弟说道。

“讽刺挖苦?是你在讽刺挖苦吧。现在当然不是讽刺挖苦的时候,也不是说蠢话、干蠢事的时候。当然也不是一个劲儿地胡乱闹闹的时候。这是斗争中的一个关键时刻,形势刚开始发展——而你们却突然发起愁来了。难道你们害怕成功吗?问题在哪里?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一直在奋斗的目标吗?”

“这还得问你自己。你是个了不起的领导人。朝你的水晶球里面瞧一瞧,占卜一下未来吧。”

杰克兄弟咒了一句。

“兄弟们!”有人说道。

杰克兄弟又咒了一句,接着猛地转向另一个兄弟。“你说说看,”他对那大个儿说道,“你有没有胆量告诉我,这儿在发生着什么吗?我们变成了一伙街头歹徒了吗?”

一片寂静。有个人挪动了一下脚步。拿烟斗的人这时正瞧着我。

“我做错事情了吗?”我说。

“你干得再糟也没有了,”他冷冷地说。

我不禁大惊失色,默默无言地望着他。

“没关系,”杰克兄弟忽然平静了下来。“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兄弟?我们就在这儿把话说个清楚吧。你到底抱怨什么呢?”

“不是抱怨,是意见。如果我们仍然允许发表自己意见的话,”拿烟斗的兄弟说道。

“那就把你的意见说一说吧,”杰克兄弟说道。

“在我看来,这个讲话是放任不羁的、歇斯底里的,在政治上也是不负责任的、危险的,”他厉声说。“而更糟的是,这个讲话是不正确的!”他说起“不正确的”这几个字来就仿佛这个措词是用来描写最阴险不过的罪恶似的,我张着嘴巴,直愣愣地望着他,心里感到一种含混的内疚。

“这么说来——”杰克兄弟说道,目光从一张脸上移向另一张脸,“你们已经开了秘密会议,而且已经作出了一些决议,你们做过记录吗?主席兄弟?有没有把你的英明论断记录下来呢?”

“不存在什么秘密会议,但是意见还是意见,”拿烟斗的兄弟说道。

“就算没有正式开过会,但是跟秘密会议差不多,而且甚至在这次大会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作出了决议。”

“可是,兄弟,”有人想插话。

“是一次妙不可言的行动,”杰克兄弟接着说,这时脸上露出了笑容。“是技巧高超、理论性强的尼津斯基20想跳到历史前头去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例子。不过,还是下来吧,兄弟们,下来吧,要不然你们就会陷在你们的辩证法里面;历史的舞台还没有建造得那么远,也许是下下个月吧,不过现在还没有。你的看法怎么样,雷斯特拉姆兄弟?”他指向一个身量和体形都像休珀卡戈模样的大个儿兄弟问道。

“我觉得这个兄弟的讲话既落后又反动!”

我想答话,但又不能。难怪他向我祝贺时的语气是那么含混不清了。我只得眼睁睁地直盯着他的宽脸盘,他的眼睛里闪露出仇恨的火焰。

“那么,你呢?”杰克兄弟说道。

“我喜欢这个讲话,”那个人说。“我认为这个讲话挺有效果。”

“那你呢?”杰克兄弟对下一个人说。

“照我看,这个讲话是个错误。”

“那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必须努力让他们通过自己的思考来接受我们……”

“正是这样,”拿烟斗的兄弟说。“这个讲话走到科学态度的反面去了。我们的观点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对待社会采取科学的态度,我们是这一主张的维护者,而今天晚上,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害关系的这个讲话却把以前说过的一切全糟蹋了。听众不是在思考,他们一个劲地大声叫嚷,像是发了狂。”

“可不是,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一样吵吵闹闹,”那个高个儿黑人兄弟说道。

杰克兄弟笑了起来。“说到这群乌合之众,”他说,“那是一群反对我们的乌合之众呢,还是拥护我们的乌合之众——对这个问题,我们这些死心眼儿的科学家该怎么回答呢?”

不过,杰克兄弟没等他们回答便又往下说道:“也许你们说得对,也许他们是乌合之众;不过,他们就算是那么一伙人,那恐怕也是一批只是由于感情沸腾才跟我们走到一块来的乌合之众吧。科学的判断是基于实验的!这一点本来用不着由我来告诉你们这些理论家。可是,在实验的进程尚未完成的时候,你们就急于得出结论了。实际上,今天晚上在这儿所发生的仅仅体现了实验中的第一步。是开头的一步,就是把精力解放出来。我明白,解放精力可能使你们胆怯——你们不敢把那种力量进而引向下一步——因为那是要由你们去组织的。好吧,力量是要组织起来的,但不能由一批只会在真空里空发议论的胆小的兼职理论家去组织,而是要从真空里走出来去领导人民!”

杰克兄弟发狂似的进行着舌战,他的目光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一头红发倒竖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应战。

“说来令人作呕,”他指着我说道,“我们的新兄弟凭着自己的本能一举成功,而两年来你们的‘科学’,却无能为力,可现在你们却偏偏只提否定性的批评。”

“我要求发表一些不同意见,”拿烟斗的兄弟说道。“指出他这个讲话的危险实质并不是否定性的批评。远远不是这样。如同我们其余的人一样,这位新兄弟必须学会科学的讲话。他必须经受训练!”

“这么说,你终于想到了,”杰克兄弟撇了撇嘴角说道。“训练,机会有的是。还是有希望把我们这位放任不羁但却卓有成效的演说家训练得驯服的。在场的科学家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很好,训练已经安排好了;也许不很科学,但是已经安排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们的新兄弟将在汉布罗兄弟的指导下经历一段时间的紧张的学习和灌输。是这样,”我正要开口说话,他这么说道。“我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再告诉你。”

“可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呀,”我说。“我今后怎么生活呢?”

“你照拿薪水,”他说。“在这段时间内,你不会再犯讲话不科学的错误来扰乱我们那位讲究科学的兄弟的宁静了。实际上,你将完全置身于哈莱姆区之外。也许,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明白,你们这些兄弟在组织工作方面是否也像批评别人那样迅速利落。下一步棋你们走,兄弟们。”

“我觉得杰克兄弟说得很对,”一个秃头矮个儿说道。“我认为,所有的人,尤其是我们,都不应该害怕人民的热情。我们该做的工作就是要引导这种热情走上轨道,使它发挥最大的作用。”

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语,拿烟斗的兄弟死瞅着我不放。

“得了,”杰克兄弟说道。“我们出去吧。如果我们全神贯注于我们的现实目标,我们的机遇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让我们记住,科学不是棋赛,尽管下棋也要讲究科学。还有一件事要记住,如果我们把群众组织起来,那我们首先得把自己组织起来。由于我们这位新兄弟的努力,形势已经起了变化,我们决不能坐失良机。从现在起就得看你们的了。”

“我们会看情况的,”拿烟斗的兄弟说。“至于这位新兄弟,跟汉布罗兄弟交谈几次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一面向外面走去,一面心想:汉布罗到底是何许人?我想他们没有解雇我,倒算是我的运气呢。这么说,我这回又得上学去了。

走到室外的黑夜里,这群人便相继分手,杰克兄弟把我拉向一旁。“别担心,”他说。“你会发现汉布罗兄弟是个饶有风趣的人,一段时间的学习是不可避免的。你今晚上的讲话是一次测验,你出色地通过了,所以现在你要准备应付一些实际工作。这儿是汉布罗兄弟的地址;明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他早已得到通知了。”

我回到寓所,已经疲惫不堪。甚至在淋了热水浴爬上床以后,神经仍感紧张。我情绪消沉,只想睡觉,可是集会的情景不断地闯进我的脑海。事情果真发生了。我算是好运气,在适当的时候说了适当的话,因而听众都喜欢我。要不然也许我在适当的地方说了错话——无论如何,听众不顾那些兄弟的意见,还是喜欢我这个讲话的。从今以后,我的生活将是另一个样子了。我的生活早已不一样了。因为我现在理解到,我向听众说过的一切都是我想说的事情,纵使我事先并不知道我将说出那样的内容来。我原来只打算好生露露头角,说的话要使兄弟会对我有所好感。谁知说出来的这一席话竟完全出乎意料,仿佛在我的心灵中另有一个自我把话头接了过去,发起议论来了。幸好还是发了这么一通议论,要不然,我可能已被解雇了。

甚至我说话的技巧也与前不同了;就是在大学里认识我的人也不见得会听出这是我的讲话。不过,事情本来就该如此,要知道,我现在是个某某新人了——纵使我讲话的方式已经完全过时。我已经转变了,而此刻,在黑暗中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对那些朦朦胧胧的听众有了一种喜爱的感觉,虽然他们的脸孔我始终没有看清。他们从我讲的第一个字就跟我站在一起。他们希望我取得成功,而值得庆幸的是,我讲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也赏识我的讲话。我是属于他们的。想到这里,我深为感动,禁不住坐起来,在黑暗中紧紧搂住双膝。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献身和牺牲”吧。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接受。我的前景在瞬息之间变得开阔起来。作为兄弟会的发言人,我将不仅代表我自己的种族,而且要代表比这广泛得多的群众。听众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的要求比起他们的种族来更要广泛。我愿做任何需要做的工作,以便很好地为他们服务。如果他们让我好歹试一试,那我一定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除此以外,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使自己免于崩溃呢?

我坐在黑暗中,尽力回忆我讲话的前言后语。这个讲话好像早已是别人的谈吐和措词了。然而,我明白这个讲话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如果有个速记员已经将它记录下来的话,我明天倒要看它一看呢。

字字句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我脑际闪过;我又看到那蓝色的烟雾了。当时我说我变得“更像个人”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从前面那个发言人那里听来的一种说法呢,还是一时说溜了嘴?片刻之间,我想起了我的祖父,但很快就把他打发掉了。一个老奴隶跟人性有什么相干呢?说不定这是我过去念大学时伍德里奇在文学课上说过的一个用语吧。我似乎看到他活灵活现在写着乔伊斯、叶芝和肖恩·奥凯西的引语的黑板跟前踱来踱去,满脸傲视一切、洋洋自得的神色,微微陶醉于自己的言辞之中;他面容瘦削,衣着整洁,神情激动,不断地来回踱步,仿佛在走着用词义拧成的高架钢丝,而我们中间谁也不敢上去一试。我听得他说:“史蒂芬的问题,如同我们的问题一样,实际上不是去创造他那个尚未被创造的民族良心问题,而是去创造他自己脸上尚未被创造的个性特征。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我们自己变成一个个的个体。一个种族的良心就是那个种族的个体有才能观察一切,评价一切,记录一切……我们在创造我们自己的过程中创造我们的种族,到后来,使我们大为吃惊的是,我们竟然已经创造出了远为重要得多的东西:我们已经造就了一种文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创造良心呢?因为你们知道,血和皮肉是不会思想的!”

可是不,这不是伍德里奇说的。“更像个人”……我是说我已经变得不大像我过去那样的人了,不大像黑人了吗?要不,就是跟别的人不大有区别了;不大像是从家乡、从南方来的流亡者了吗?……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我的含意所在。变得不大像——为的是变得更像吗?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了,可是,在哪一方面更像个人呢?就连伍德里奇也没有谈到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又成了个不解之谜,如同在驱逐房客的那个场合,我竟着了魔,说出了那一番话。

我想起了布莱索和诺顿,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将我踢进黑洞里,让我自己摸索前进,反而使我看到了有可能实现我从未梦想过的伟大而重要的事业。这里有一条路,不是穿过后门的小路,也不是受黑白肤色限制的窄路;这条路,只要你没有过早夭折,而且又肯埋头苦干,就会引导你得到至高无上的报偿。这是一条可望参与作出重大决策,并能看透这个国家以及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在运转的这一奥秘的道路。我在黑暗中躺在那儿,生平第一次瞥见了我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前景。这不是梦想,可能性是存在的。为了登上佼佼者的地位,我只管工作,学习,生存下去。当然,我决心跟汉布罗学习。他教我什么,我就学习什么,而且要多学一些。让明天来临吧。我跟汉布罗学习的期限结束得愈早,我就愈能及早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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