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以后的一个午夜,杰克兄弟打电话到公寓里来,要我准备好乘车夜行。我很兴奋。幸好我醒着,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几分钟以后,他驾车到来时,我已站在人行道的边上急切地等候着。我见他穿了一件轻便大衣伛身坐在驾驶盘的后面,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近来可好,兄弟?”我上车时说道。

“有点疲乏,”他说。“睡眠不足,问题太多。”

说罢,他驱车上路,这时他沉默不语,而我也决意不问一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可是学得很到家。我一面看他凝视着前面的路,仿佛沉思得出了神,一面寻思:冥神大楼里肯定有事。说不定,兄弟们正等着想掂量一下我的才能,果真是这样,那好嘛;我早就在准备考试了……

可是我向外一张望,发现我们没有驶往冥神大楼;他把我带到了哈莱姆区,此刻正停下车。

“我们去喝一杯吧,”他下车后径直向一块亮着哈巴狗大头的霓虹灯招牌走去,上面写着“埃尔·托洛酒吧间”。

我大失所望。我无心饮酒,只想接受任务,跟任务无关的活动我不感兴趣。我火往上冒,憋着一肚子气跟他走了进去。

酒吧间里既暖和又安静。架上照例排列着一排排标着外国名字的酒瓶;店堂尽头,四个人边喝啤酒,边操着西班牙语争论不休;一架自动唱机闪着红灯绿灯在播放一首西班牙歌曲。在我们等候兑酒侍者的当儿,我试图揣测此行的目的究竟何在。

我跟汉布罗学习以后就很少见到杰克兄弟了。我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紧凑。不过我明白,要是有什么事,汉布罗早就会通知我的。但是,第二天早晨,我总是根据安排照常去和他见面。我寻思:那个汉布罗啊,他可真是个狂热的教师!他身材高大,为人和善,既是律师又是兄弟会的主要理论家,许多事实说明他是个不讲情面的监工式的人物。我每天既要忙于和他讨论问题,而看书学习的时间又排得严严实实,过去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艰苦努力过。甚至晚上的时间我也不放过;每天晚上我还得去一个区里参加大会或集会(不过打那次发表演说以后,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哈莱姆区),我常跟发言者一起坐在主席台上,一边记着笔记以便第二天跟汉布罗一起讨论。每个场合都成了我学习的机会,就连在会议以后有时跟着举行的酒会上我也得用心学习。在酒会上,我得把宾客在谈话中流露出来的思想倾向一一牢记在心。不过我很快掌握了其中的道理:这种种场合不仅让我摸清了兄弟会政策的各个方面以及它对形形色色社会集团的态度,而且也让全市的会员渐渐与我熟悉起来了。在驱逐房客事件中,我所起的作用依然为人津津乐道;尽管我奉命不再发表演说,别人介绍我时还常常把我当作英雄一类人物,而我对此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

尽管如此,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主要任务是聆听别人的言论,可是我生来就喜欢说话,这种生活使我越来越不耐烦起来。现在我对兄弟会的大多数论点都已了如指掌——不论那些我相信的还是怀疑的——我简直可以在睡梦中倒背如流,但是他们对我今后的任务却只字不提。因此我原指望这次半夜的电话意味着某次行动即将开始……

我身旁的杰克依然在沉思默想。他看来并不急于上哪儿,也不急于交谈,因此当侍者慢条斯理地调制饮料的时候,我虽然在猜测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目的,却也实在是白费心机。我抬头一看,在一般酒店中放镜子的护壁板里看见一幅斗牛的场景:一头公牛猛冲到斗牛士的近旁,而斗牛士则挥舞着红披风逗弄公牛,那突出的层层皱褶的红披风紧贴着他的身躯,一眼望去觉得人兽之间姿势平静而纯美,仿佛在共同的旋转中交融成了一体。至高无上的优美,我想;接着我向酒柜的上方望去,看到一张消暑啤酒的广告画,上面画着一位雪白粉嫩的女郎,比真人还要大,居高临下地对着人们微笑,广告上还附有日历,刚翻到四月一日。随后,酒送来了,杰克跟着也活跃了起来,他的情绪变了,仿佛在这一瞬间,他解决了一直使他烦恼的问题,从而突然感到无牵无挂。

“好了,别发呆了,”他打趣似的用胳膊捅了我一下。“她倒可以代表这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社会,可惜是个硬纸板做的形象。”

听着他这样开玩笑,我乐得笑了起来。“那么那幅画呢?”我指着斗牛的场景说。

“十足的野蛮行径,”他说;接着他边注视着那侍者,边悄声地对我说:“告诉我,你跟着汉布罗干得怎么样?”

“噢,很好,”我说。“他很严格。要是我在大学里有他那样的教师,那我现在就不会一无所知了。他教了我不少东西,但是不是足以使那些不喜欢我在竞技场讲话的兄弟们满意,我可说不上。我们要不要以科学的方式交谈?”

他笑了起来,一只眼睛比另一只亮。“别担心那些兄弟,”他说。“你会干得很好的。汉布罗一直汇报说你的情况非常好。”

“噢,我听了很高兴,”我说。这时我发觉酒柜的另一头还有一幅斗牛的场景,上面的斗牛士被一头黑公牛的犄角撞后向天上抛去。“我学得挺努力,一心想掌握这种思想体系。”

“应该掌握,”杰克兄弟说,“但是不要做过了头,别让思想体系把你掌握住了。再也没有什么比枯燥无味的说教更令人昏昏欲睡了,我的理想是在思想意识和灵感鼓动之间找到一个折中。要说人们想听的话,但是要说得他们按照我们的意图办事,”说着,他笑了起来。“还要记住,理论总是随着实践而来,要先行动,以后再使之理论化;这也是一条公式,是一条有奇妙效果的公式!”

他瞅着我,又仿佛没看见我,我说不上他是在取笑我呢,还是跟我一起笑。我所能肯定的只是他在笑。

“是的,”我说。“我将努力掌握要求我掌握的一切。”

“你行,”他说。“还有,你不用担心兄弟们的批评。只要用一些理论来回敬他们一番,他们就不敢惹你的——当然,这要看你是否有得力的后盾并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再来一杯?”

“谢谢,我够了。”

“真的够了吗?”

“真的。”

“好。现在为你的任务干杯:明天你就将成为哈莱姆区的主要发言人……”

“什么?”

“是这样,这是委员会昨天决定的。”

“可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你会干得挺不错的,你听我说。你要把那次驱逐房客事件中开始的工作继续下去,要把他们的情绪保持在激昂的状态,要促使他们积极主动。要动员大家参加组织,越多越好。你会得到几个老会员的指点的,不过在目前,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看着办。你有行动的自由——不过要严守纪律,对委员会负责。”

“我明白了,”我说。

“不,你还不太明白,”他说,“不过你会明白的。可别低估了纪律啊,兄弟。纪律要求你的所作所为都要对整个组织负责。别低估纪律的重要性。它可严呢!但是在它允许的范围内你将有充分的自由干你的工作。而你的工作极其重要。懂了吧?”在我点头表示领会的时候,他两眼盯着我的脸。“我们还是走吧,这样你可以睡一会儿,”说罢,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现在是个战士了,你的健康组织上得操心。”

“我随时作好准备,”我说。

“我知道你会的。那就明天见。上午九点,你将和哈莱姆区的执委会会晤。你当然知道地点的了?”

“不,兄弟,我不知道。”

“哦?对啦——那你还得跟我上那儿去一下。我要上那儿找一个人,你也可以看看你以后工作的地方,回去的路上我可以送你回家,”他说。

区办公室设在一座改建过的教堂建筑里,底层是一家当铺,橱窗里塞满了脏物,这些东西在黑沉沉的街道上闪着暗淡的微光。我们踏上楼梯走上三楼,进了一间高耸着哥特式天花板的大房间。

“就在这儿,”杰克兄弟说着便向大屋子的尽头走去,我看见那儿有一排小房间,其中只有一间亮着灯光。这时,我看见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晚上好,杰克兄弟,”他说。

“啊,是塔普兄弟,我想找托比特兄弟。”

“我知道。他刚才在这儿,后来有事走了,”这个人说。“他给你留了封信,还说今晚晚些时候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好,”杰克兄弟说。“来,见见这位新兄弟……”

“见到你很高兴,”这位兄弟微笑说。“我听过你在竞技场发表的演说。你讲得真好。”

“谢谢,”我说。

“这么说,你喜欢那个演说,是吗,塔普兄弟?”杰克兄弟说。

“我看这位兄弟挺不错,”这人说。

“那好,往后你会经常见到他,他是你们的新发言人。”

“好啊,”这人说。“看样子我们这儿会发生些变化了。”

“对,”杰克兄弟说。“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他的办公室吧,看了就可以走了。”

“当然,兄弟,”塔普说着便领我一瘸一拐地走进一间黑洞洞的房间,啪的一声开亮了灯。“这间就是。”

我向小办公室里张望,只见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一部电话机,在另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架打字机。一只书橱,架子上放满了书籍和小册子,墙壁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上面印有古代的航海标记,地图的旁边是一幅英姿勃勃的哥伦布肖像。

“如果你需要什么,找塔普兄弟就行了,”杰克兄弟说。“他一直都在这儿。”

“谢谢,我会找他的,”我说。“早晨我就开始熟悉这儿的情况。”

“好,我们还是走吧,好让你有时间睡一会儿。晚安,塔普兄弟,务必要在早上把一切都替他准备好。”

“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兄弟。晚安。”

“正因为我们吸收了像塔普这样的人,我们必将取得胜利,”我们爬进汽车时他说道。“体力上他是老了,但是在思想上他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就是在最险恶的情况下,他也是信得过的。”

“从他的谈吐听来,有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工作,可真好,”我说。

“你以后就清楚了,”说罢他就不作声了,在抵达我家门口前,他一直没开过口。

我到办公室时,委员们已聚集在那间有高高的哥特式天花板的大厅里。两张小桌子并在一起,大伙儿就围坐在桌子周围的折叠椅上。

“好,”杰克兄弟说,“你准时到了。很好,我们赞成领导人一丝不苟的作风。”

“兄弟,我将永远努力做到准时,”我说。

“他来了,兄弟们,姐妹们,”他说,“这是你们的新发言人。好,开始吧。都到齐了吗?”

“全到了,只有托德·克利夫顿兄弟没来,”有人说。

由于惊奇,他的一头红发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是吗?”

“他会来的,”一个年轻兄弟说。“我们一直工作到清晨三点钟呢。”

“不过,他还是应该准时——好吧,”杰克兄弟说着掏出一块表,“开始吧。我在这儿的时间不能长,不过有一点时间也够了。你们全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也知道我们这位新兄弟在这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简单地说,你们的责任是不要前功尽弃。我们必须完成两项任务:首先,我们必须研究加强我们鼓动工作效果的方法;其次,我们必须把已经解放出来的力量组织起来。这就要求大量吸收新会员。人民已充分发动起来了,如果我们不能及时领导他们采取行动,他们就会消极,甚至会玩世不恭。因此我们有必要马上进攻,而且要攻得猛!”

“为了这个目的,”他向我点了点头说,“我们这位兄弟已被任命为区发言人。你们要一心支持他,把他看作委员会权威的新工具……”

我听到一阵轻轻的鼓掌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不料这时大厅的门打开了,掌声也随之停息。我越过一排排的椅子望去,只见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没戴帽子,身穿一件厚实的毛衣,一条宽松的裤子。当大伙儿抬头看他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妇女迅速地倒抽了一口气,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那年轻人迈着黑人特有的从容不迫的大步从阴影处走到亮处。我发觉他肤色很黑,长得很漂亮;等他走到屋子当中,我看清他生就一副黑色大理石般的容貌,轮廓清晰,这种容貌,在北方只能有时在博物馆的雕像上可以看到,在南方的城镇上则可以经常遇到这样的人,那儿白人少爷小姐的子孙和在农场上干活的黑人童工的后裔都具有同样的姓氏、容貌和性格特征,宛如同一根枪管里出膛的子弹似的。这时,他离我很近,高高地靠在椅背上,神态轻松自若,双臂直挺挺地伸展在桌子上。我见他摊开手指平放在有黑色纹理的木制桌面上,指关节之间的距离宽阔而均匀,穿着毛衣的双臂刚健有力,胸脯上的曲线连到宽阔、光滑的下颌,随着喉部从容的搏动而起伏着;我还看到他的面颊上贴了一小块十字形的橡皮膏,在他面颊的轮廓里,非洲人的柔中有刚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坚韧强悍微妙地交融无间。

他靠在椅背上,带着冷漠而清高的神色打量着每一个人,不由得使我意识到在友谊的魅力后面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狐疑。我意识到很可能他的水平与我不相上下,于是便警惕地望着他,一面心里纳闷,不知道他是谁。

“啊,这么说托德·克利夫顿兄弟迟到了,”杰克兄弟说。“我们的青年领袖迟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指了指面颊,微笑了。“我不得不去找医生看了看,”他说。

“怎么啦?”杰克兄弟看着他黑皮肤上的十字形橡皮膏说道。

“不过是跟那批民族主义分子小小地交了一次锋。跟‘规劝者’拉斯手下的人,”克利夫顿说道。接着我听到一个妇女抽了一口冷气,她那闪亮的眼睛带着爱怜的神色凝视着他。

杰克兄弟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兄弟,你听到过拉斯这个名字吗?他是个狂人,他管自己叫黑人民族主义者。”

“我记不起了,”我说。

“不久你就会听到他的情况。坐吧,克利夫顿兄弟;坐下。你可得小心啊。你对组织来说是很宝贵的,可不能冒险啊。”

“这没法避免,”年轻人说。

“但还是不能冒险,”杰克兄弟说罢便言归原题,要求大家讨论和发表看法。

“兄弟,我们还得为反驱逐而斗争吗?”我说。

“由于你的努力,反驱逐斗争已成为当前的主要问题。”

“那为什么不进一步推进这个斗争呢?”

杰克兄弟定睛端详了一番我的面孔。“你有什么建议吗?”

“唔,既然这个斗争已经引起各方面的注意,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个问题扩展到整个黑人居民区呢?”

“你认为我们该怎么着手呢?”

“我建议我们应该争取所有的居民区领导人的支持。”

“这一点还有些困难,”杰克兄弟说。“大多数领导人都反对我们。”

“不过我认为他的话有些道理,”克利夫顿说道。“如果我们只是争取他们支持这个斗争,而不管他们是否喜欢我们,那有什么不行呢?这个问题牵涉到整个居民区,并不是哪一个党派的问题。”

“当然,”我说,“我也有同样的看法。反驱逐斗争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没法出面反对我们,否则就等于给人一个反对居民区切身利益的印象……”

“所以说他们是在我们的手掌心里,”克利夫顿说。

“这倒是很有见地,”杰克兄弟说。

大伙儿都同意了。

“你们瞧,”杰克兄弟咧开了嘴说道,“我们一向回避这些领导人,但是一旦我们扩大了阵线并向前推进了,宗派主义就成为我们必须丢卸的包袱。还有别的建议吗?”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

“兄弟,”这时我记起了一件事,“我初到哈莱姆区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看见一个汉子站在梯子上发表演说,他措词激烈,土音很重,可是却吸引了一批热情支持他的听众……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活动计划同样带到街头上去呢?”

“这么说你已经看见过他了,”他咧嘴笑了起来。“呃,‘规劝者’拉斯在哈莱姆也有他垄断的市场。不过我们现在既然比以前强大了,那就不妨试一试。委员会要求的是实效!”

我心里想,原来那个人就是“规劝者”拉斯。

“我们跟‘索债者’会有麻烦的——我说的是规劝者,”一个大个女人说。“他那帮子流氓如果在烤鸡里看到白肉就会又是挑衅又是谴责的。”

我们听了哈哈笑了起来。

“他看到黑人和白人在一起就会暴跳如雷,”她对我说。

“对这一点我们会留意的,”克利夫顿轻轻抚摸着脸颊说。

“很好,但是不要动武,”杰克兄弟说。“兄弟会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和恐怖活动以及种种挑衅做法——就是说,想闹事的那些行径。懂了吗,克利夫顿兄弟?”

“我懂,”他说。

“我们不会支持任何挑衅性暴力行动。懂吗?不许殴打官员或任何没有先动手的人。我们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行动,你们懂吗?”

“懂,兄弟,”我说。

“很好。我已经把这个问题交代清楚了,现在我得走了,”他说。“这下就看你们的了。你们将得到别的区的大力支援,也会得到你们所需要的上级指导。同时,要记住,我们都必须严守纪律。”

他离开后我们分了工。我提议每个人都应该到他最熟悉的地段工作。由于兄弟会和居民区领导人之间没有人联络,我自己挑起了联络员的任务。大家决定我们的街头集会得立即开始,托德·克利夫顿得回来和我一起讨论细节问题。

在讨论过程中,我细细端详每个人的脸庞。看来他们对待事业专心一致,同心同德,黑人、白人无一例外。但是我没法把他们按个性类型加以区分。那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像个南方的大啤酒桶,她负责妇女工作,发起言来满口抽象的、涉及意识形态的名词。那个脖子上生着褐色斑点、模样羞羞答答的男人说话大胆直爽,热切希望行动。而这位青年领导人托德·克利夫顿兄弟,要不是那一头永远也直不起来的波斯羔羊毛般的鬈发,看上去总有点像个嬉皮士、爵士乐迷,甚至像个骗子。他们属于什么类型呢——我一个也说不清。虽说看起来面熟,他们总有点异乎寻常,正如杰克兄弟和另外几个白人跟所有我认识的白人大不相同一样,他们全都变了样,就像在梦中见到的熟人一样。嗯,我想,我也不同了,等到发完议论,开始行动以后,他们就会看清这一点的。我只管谨慎行事,不与任何人闹对立。就拿目前来说,可能有人会对我处于负责地位这一点愤愤不平呢。

但是,当托德·克利夫顿走进我的办公室来讨论街头集会细节时,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满迹象,而是全神贯注地同我研究集会的战略问题。他非常仔细地向我提供情况,教我怎样对付在会议中途站起来大声诘问的人,如果遭到攻击该怎么办,怎样在人群中辨认自己人等。尽管在外表上他活像个爵士乐迷,但是他言语精确,我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工作是很在行的。

“你看我们会取得怎么样的成绩?”他说完后我接口说道。

“会大获成功的,伙计,”他说。“加维以后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规模的集会,肯定是这样。”

“我要是像你这样肯定就好了,”我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加维。”

“我也没见过,”他说,“不过我知道在哈莱姆区他是很有名望的。”

“得了,我们可不是加维,况且那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过他一定有一套办法,”他的热情突然迸发。“要鼓动那么多人,他肯定有一套办法!要鼓动我们的人可真伤脑筋。他的办法肯定层出不穷!”

我瞅了瞅他。他的眼睛向里转了转,接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别担心,”他说。“我们的计划是科学的,你只要着手执行就行。生活这么糟糕,他们会听我们的,只要他们听了,他们就会跟我们走。”

“希望如此,”我说。

“会的。你不像我,我在这个运动里已经有三年了,我能感受到形势在变。他们愿意前进。”

“希望你的感受是正确的,”我说。

“没错,肯定没错,”他说。“眼下的工作就是要把他们聚集到我们这一边。”

夜寒料峭,简直跟冬天相差无几。街角上灯火通明,人群里是清一色的黑人,人相当多,都紧紧挤在一起。我站在梯子上,四周围着克利夫顿的青年分队的队员,他们全都翻起了衣领;在他们身后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张张表情各不相同的脸:有的怀疑,有的好奇,有的自信。时间并不晚,街上车水马龙,我提高嗓门大声讲话,以便压倒这一片来往车辆的嘈杂声。讲话间我的嗓音随着激动的情绪也越来越激昂,同时只感到一股潮湿的冷空气掠过我的脸颊和双手。我渐渐感到我与周围群众气息与共,而群众也以一阵阵掌声表示同意;正在这时我突然看到托德·克利夫顿出现在我面前,只见他指着外面向我示意。我的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人群,黑魆魆的店面和闪烁的霓虹灯招牌,看见约摸二十来人的一帮家伙正恶狠狠地急步走来,我往下看了一眼。

“要出事了,继续讲下去,”克利夫顿说。“给自己人打个招呼。”

“兄弟们,行动的时刻到了,”我嚷道。这时我看见一些青年会员和一些较年长的会员绕道向人群背面走去,准备对付这批进犯的人。接着一样东西从黑暗中飘飘忽忽地飞来,重重地打在我的前额上,一时间我觉得人群潮水般涌在四周,梯子被裹着直向后挪动,我就好像一个踩高跷的人在人流之上摇晃不定了一会儿,随即一个仰身倒在街上,只听得咔嗒一响梯子倒下的声音。人群惊慌失措,乱哄哄地直打转,忽然我看见克利夫顿在我身旁。“是‘规劝者’拉斯这家伙,”他吼道。“你的手能使吗?”

“我能使拳头!”我火了。

“那好极了。你的机会到了。快,露一手!”

他向前冲去,仿佛跃进了人群的漩涡之中。我跟在他旁边,只见有人躲进了门道,有人在黑暗中砰砰砰地逃走了。

“拉斯在那儿,就在那儿!”克利夫顿叫道。跟着,我听到一阵玻璃砸碎的声响,街上顿时黑了下来——有人把电灯砸了。在一片昏暗中,我看见克利夫顿径直向闪烁着红色霓虹灯的黑魆魆的橱窗走去;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掠过我的头部。接着一个人手持一截铁管奔上前来,只见克利夫顿抢到他跟前,身子倏地往下一闪,与他交起手来: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个猛劲扭转身子,就像一个执行口令的士兵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这样他就面对着我了,而那个人的胳膊被扭过来直挺挺地搁在他肩上,这时克利夫顿利索地挺直身体,把那只胳膊用力往下揿压,压得那人踮着脚尖发出一阵阵尖叫声。

我听到了噗的一声,便见那人瘫倒在地,铁管子也跟着喀啷一声摔在人行道上;这时有人拦腰将我的腹部紧紧箍住,我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原来自己并不是在旁观。我双膝着地,就势一滚,然后直起身子与他劈面相视。“起来,汤姆大叔。”他话音刚落,我便猛揍一拳,紧跟着我一拳他一拳地打开了,结果不分胜负,不过,他还是有些吃亏,因为我给了他两记实实在在的,他准备换个地方打。当他刚想转身离开,我一脚把他绊倒,然后拔脚就走。

这时,格斗在黑暗处最是激烈,沿路的街灯,直到拐弯,全给砸了;四下里只听得咕哝声、用力时发出的哼哼声和拳打脚踢的声响,除此以外一片寂静。黑暗中一片混乱,我无法辨认自己人和拉斯方面的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一边仔细张望。街道另一头漆黑的地方,有人大声嚷嚷:“散开!别打了!”我想准是警察来了,便四下寻找克利夫顿。霓虹灯招牌神秘莫测地闪着光,满街上人们一面奔跑一面骂起街来;蓦地,在一家商店的门道里,在亮着“支票兑换处”霓虹灯招牌的前面,我发现克利夫顿正在开打,动作灵巧利索,我急忙赶了过去,耳边只听得什么东西接连在我头顶上飞过,接着就是玻璃砸碎的哗啦声。只见克利夫顿双臂左右开弓,往“规劝者”拉斯的头部和肚子猛击,动作短促、准确,他揍得又快又恰到好处:他留意既不把对手打得撞到橱窗里,也不让拳头打到玻璃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左一拳右一拳朝拉斯身上猛揍,揍得他活像一头醉酒的公牛左右摇晃不停。正当我跑近时,拉斯想夺路逃跑了。我看见克利夫顿把他一推,推得他伏在地上,两手趴在黑漆漆门道的地面上,脚跟支在门板上,就像一个径赛运动员起跑时把脚支在起跑器上一般。克利夫顿向他冲去,只见拉斯一个箭步,接着便一头顶过去把克利夫顿仰面撞翻,同时我听到呼噜呼噜的粗声喘气。忽然拉斯手里一件东西一闪,亮出了一把刀子,又见他拖着他那矮胖、臃肿的身躯缓缓向前逼近;由于手持刀子,他的身体简直像门道那么宽胖。我见状便一个转身寻找那截铁管,找到后像跳水一般向那根铁管扑去,爬啊爬啊——就在这儿,在这儿——我站起身子,忽然看见拉斯已俯下身去,一手抓住克利夫顿的衣领,一手握着刀子,两眼直瞪着克利夫顿,气呼呼地像只狂怒的公牛。我一看不禁身体发了僵,看他举起刀子,一到半空就停住,接着又举起刀子,又停住,动作反反复复,迅捷异常,一边还不住地咒骂;然后他又是叫嚷,又是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我这时慢慢地向前靠近。

“老弟,”拉斯冲口而出,“我真该宰了你。妈的,我宰了你也可为这世界除了一害。可是你也是黑人啊,老弟。干吗你是个黑人呢?我发誓我要杀了你。谁敢打我拉斯,妈的,谁敢!”

我见他又一次举起刀子,然而还是没用它,只是再一次放下,接着把克利夫顿一手往街上一推,站在他身边呜呜咽咽地哭起鼻子来了。

“你干吗要跟这些白人混在一起?干吗?我一直在注意你。我对自己说,‘不消多久,他会聪明起来,会感到厌烦的。那时,他就会撒手不干的。’像你这样一个好样的干吗还在跟他们混在一起?”

我仍然向前移动,只见拉斯手里拿着尚未见红的刀子,站在克利夫顿一旁,眼眶里噙着的泪水,被橱窗里的霓虹灯映成了红色。

“你是我的兄弟啊,伙计。兄弟的肤色应该是一个样;你怎么会跟这些白人称兄道弟呢?乱扯淡,伙计,就是乱扯淡!兄弟们的肤色该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非洲妈妈的儿子,难道你忘了?你是黑人,黑人!你呀——真该死!”他边说边挥动刀子加强语气。“你的头发不行!你的嘴唇太厚!他们说你身上发臭!他们可恨你呢,伙计。你是非洲人。非洲人!干吗跟他们在一起?离开那个混账组织,伙计。他们把你出卖了。那个混账组织老掉牙了。他们奴役我们——你难道忘了?他们怎么会好心好意对待黑人呢?他们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兄弟了呢?”

这时我已走到他跟前,将铁管使劲往下打去,只见刀子往暗处飞去,而他紧紧捏住手腕;顿时恐惧和愤恨使我火冒三丈,我又一次举起管子,而他却毫不退缩,他那窄小的眼睛直盯住我。

“还有你,伙计,”“规劝者”说道,“是个十足的小黑魔鬼!一个该死的、狡猾的獴!你跟着白人鬼混,不想想你是打哪儿来的?我他妈的可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南方来的!从特立尼达!巴巴多斯!牙买加,南非,屁股上全是白人踹的脚印。你背叛了黑人,一心想抵赖什么?你们干吗要跟我们打?你们这批年轻人啊。你们这些黑人年纪轻轻,念了不少书;我听过你的煽动。干吗要投靠奴隶主那一边呢?那算什么教育呢?背叛了自己的妈妈还算什么样的黑人呢?”

“住口,”克利夫顿跳起来说。“住口!”

“妈的,不行,”拉斯叫道,一边用拳头擦擦眼睛。“我得说!你可以用铁管打我,可是上帝在上,你就听听‘规劝者’的话吧!到我们这边来,老弟。我们要创建一个光荣的黑人运动。黑人!他们怎么啦,给了你们钱了?谁要那个臭钱?他们的钱沾满了黑人的鲜血,伙计。脏得很!王八蛋才拿他们的钱,伙计。没有骨气的钱——臭狗屎!”

克利夫顿向他猛冲过去。我摇摇头,连忙拦住了他。“快走,这人疯了,”说着,我拉拉他的手臂。

拉斯紧握双拳连连捶击大腿。“我疯了,伙计?你说我疯了吗?瞧瞧你们俩,再瞧瞧我——难道这算神志清醒?三个黑人站在三个黑影里!三个黑人由于白人奴隶主的挑拨竟在街头打斗起来?这也算神志清醒?这叫做有觉悟,有科学理智?这就是二十世纪的现代黑人?见鬼去吧,伙计!黑人打黑人——这叫做有自尊心?他们给了你们什么甜头才使你们背叛——他们的老婆?你们会上这个当?”

“我们走吧,”我说。我边听边回想过去,突然间,在这一片黑沉沉的街头当年格斗的恐怖气氛又历历在目,而克利夫顿神色严峻,盯着拉斯有些出了神;他从我手中挣脱手臂。

“我们走吧,”我重说一遍。而他却站在那儿瞅着拉斯。

“你走就行了,”拉斯说,“他不走嘛。你变质了,可他是个真正的黑人。要是在非洲,这个人就是个酋长,一个黑人国王!可是在这儿,他们说他强奸他们的半死不活的女人。我断定这个人用棒球棒是打不过他们的——真他妈的!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从摇篮到坟墓,用脚踢他屁股,踢了一辈子,反倒叫起他兄弟来了?这算数学?算逻辑?看看他,伙计,睁开你的眼睛,”这时他对我说,“我生相威严,我会摇晃这个混账世界的!在日本、印度他们都知道我——实际上所有有色人种的国家都知道。年轻!聪明!这个人是个天生的王子!你眼睛到哪儿去了?你的自尊心到哪儿去了?为他们这批王八蛋效劳?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不消多久就要完蛋,而你还在他们跟前鬼混,还以为这是十九世纪。我真不明白你。我是无知吗?回答我,伙计!”

“是无知,”克利夫顿冲口说道。“见鬼,是这样!”

“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因为我英语说得差?见鬼,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伙计,我是非洲人!你真的以为我疯了?”

“是疯了,疯了!”

“你相信吗?”拉斯说。“他们给了你什么?黑兄弟?把他们的臭女人给了你了?”

克利夫顿又冲了过去,我又一次把他拉住;而拉斯仍然没有退缩,他的头发闪着红光。

“女人吗?真他妈的,伙计!难道那是平等?是黑人的自由?拍拍肩膀,再来点冷冰冰的甜言蜜语?想入非非!就那么便宜让他们把你收买了,伙计?他们对我们的人民都干了些什么?你的脑子到哪儿去了?这些女人都是些骚货,伙计!是祸水!要知道那些上层白人恨黑人,这是明摆着的。所以他用了这批骚货,要你们这些年轻黑人为他干肮脏的勾当。他们害了你们,也害了黑人。他们是在耍弄你们,伙计。让他们自己打自己,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要组织起来——组织是件好事——不过我们要组织的是黑人。黑人!让那些狗娘养的见鬼去吧!他带了个妓女来,告诉黑人他的自由就在她的皮包骨的大腿裆里——而那个王八,他却夺走了一切权力和资产,什么东西也没有黑人的份。那些好心的白人妇女呢,他告诉她们说,黑人都是强奸犯,得把他们关起来,得让他们永远愚昧无知,而这时他就趁机把黑人搞成一窝私生子。

“黑人什么时候才会对这种幼稚的叛卖行径感到无法忍受呢?他们笼络了你,结果你连你自己的黑人智慧都不相信了?你还年轻,别小看自己,伙计。可别自暴自弃!要把你创造出来得耗费多少亿加仑的鲜血啊。要是你看清了自己的内在力量,你就会成为人中王侯!一个人,当他一无所有,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就很清楚他是一个人,不用别人来指点他。伙计,你堂堂六英尺之躯,既年轻又聪明。你是黑人,生来漂亮——别人如果说你不是这样,可别依他!你如果不是这么一个人你早死了,伙计。死了!我早就把你杀了,伙计。‘规劝者’拉斯举起了刀子准备干了,可是他下不了手。我问自己,你干吗不干呢?我说,现在就干;可是另一个念头对我说:‘不行,不行!说不定你是在杀你的黑人之王!’我就应声说,对,对!所以我才对你的侮辱行为不去计较。伙计,拉斯看得出你作为一个黑人是有远大前程的。拉斯不会牺牲他的黑人兄弟来为白人奴隶主效劳。相反,他哭了,拉斯是人——这不用白人开导——拉斯哭了。所以老弟,你干吗不认清你作为黑人的责任,干吗不到我们这一边来?”

他的胸脯在一上一下地起伏,刺耳的嗓音里夹着哀告的音调。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规劝者”,虽说他言语粗鲁,颠三倒四,但辩解起来连我也被吸引住了。他站在那儿等我们回答。不料一架大型运输机从一排建筑物的上空低飞过来,我抬起头看到引擎处火一般的红光,这时我们三人都沉默不语地望着。

蓦地,那“规劝者”对着飞机挥动起拳头,大声嚷道:“去他妈的,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有的。见鬼去吧!”

飞机以巨大的威力轰隆隆地震得建筑物格格作响,而拉斯仍站在原地挥舞拳头。一会儿飞机过去了,我向梦幻似的街道四下张望。这时,别人已远离我们在街道的另一头摸黑格斗,只有我们三人留在这儿,我看了看“规劝者”,一时竟说不上我是在发怒还是惊愕。

“喂,”我摇摇头说,“我们谈正经的。从今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在街头聚会,我们不怕闹事,可我们不想找麻烦,尤其不愿意跟你们干,不过我们也不会溜掉……”

“妈的,伙计,”他往前一跃道,“这儿是哈莱姆。这是我的地盘,黑人的地盘。你以为我们会让白人进来放毒吗?他们愿意进来就进来,连我们的彩票赌都接管过去?那些店铺不是都属于他们所有吗?谈正经的,伙计,要是想跟拉斯谈话,得谈正经的!”

“这是正经话,”我说,“我们刚才听你说了,现在你听我们说。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到这儿来,懂吗?我们会到这儿来的,下一回要是你再拿着刀子追我们的兄弟——我是说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哼,我们是不会忘了的。”

他摇摇头说:“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伙计。”

“别忘。我也不希望你忘了;因为如果你忘了,那就麻烦了。你判断错了,你没看见我们的人比你的多?要赢啊,你需要同盟军……”

“这倒是正经话。黑人同盟军。黄种人、棕种人的同盟军!”

“只要是希望建立大同世界的人都是我们的同盟军,”我说。

“别说傻话,伙计。他们是白人,他们不需要跟黑人建立同盟。只要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们就会翻脸不认人。你那黑人的智慧到哪儿去了?”

“你这样思考问题只能被卷进历史的逆流中去,”我说。“还是用用你的头脑吧,别感情用事了。”

他死命摇头,一面用眼瞟着克利夫顿。

“这个黑人跟我谈什么脑子啊,思考啊。我倒要问问你们俩,你们是醒着,还是在睡大觉?你们的过去是怎样的,现在往哪儿走?算了吧,你们尽可以把这种腐朽思想当作宝贝,让它像一只阴险的鬣狗一样,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啃光。你们像吊在半空中,伙计。半空中!拉斯不蠢,拉斯也不怕。不!现在白人抢到了他们想抢的东西,临走时还当着你们的面把你们嘲笑了一番,而你们这些臭货,满嘴白蛆把你们憋得要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拉斯照旧是个黑人,而且在为黑人的自由而战斗。”

他恶狠狠地往黑洞洞的街上啐了一口唾沫,它在霓虹灯下闪现出粉红色。

“你这话对我算不了什么,”我说。“不过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跟我来,克利夫顿兄弟。这个人浑身都是脓液,黑色的脓液。”

我们起步走去,一块碎玻璃在我脚下嘎吱作响。

“随你怎么说吧,”拉斯说,“可是我不是傻瓜!我不是那种受过教育的黑人傻瓜,他们竟然以为黑人和白人之间的一切都可以根据几本血淋淋的书里写的混账谎言来解决,不说别的,那些书首先就是由白人写的。我们黑人流血牺牲三百年才创造了这个白人文明,一下子是抹不掉这个文明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你们好好记住吧。记住我不像你们。拉斯对问题的实质看得清清楚楚,他对自己是黑人这一点并不感到抬不起头。他也不会为了讨好白人而去叛卖黑人。你们记住:我绝对不会为了讨好白人而叛卖黑人。”

我还来不及回答,克利夫顿在黑暗中蓦地转过身来,只听得砰的一声猛击,拉斯便倒了下去;克利夫顿喘着粗气,而拉斯则躺在街头——一个粗壮的黑人,脸上的泪水在“支票兑换处”的霓虹灯招牌下闪烁着红光。

克利夫顿又一次目光严峻地朝地上望着,仿佛在默默地发问。

“我们走吧,”我说。“走吧!”

警车的汽笛声响起来,我们起步走开时,克利夫顿轻声诅咒。

不一会儿,我们走出了黑沉沉的地段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他向我转过身来。眼眶里还噙着泪水。

“那个可怜的狗娘养的,他走错了路,”他说。

“他倒挺看重你呢,”我说。由于离开了暗处,耳旁不再听到那种规劝的声音,我心里感到欣慰。

“这个人疯了,”克利夫顿说。“如果你一直听他的疯话,你也会变疯的。”

“他怎么有这个绰号?”我说。

“他自己取的,不过这是我猜的。拉斯在东方是种尊称。奇怪的是他刚才没说什么‘埃塞俄比亚伸展出她的翅膀’这类怪话,”他模仿拉斯的口音说。“他说这句话时听起来就像眼镜蛇鼓胀起脖子在飒飒作响……我说不上来……我说不上来……”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对他得留点神,”我说。

“不错,应该留神,”他说。“他不会就此罢休的……谢谢你,多亏你把那把刀子敲掉了。”

“其实你不用担心,”我说。“他不会杀害他的大王的。”

他头一侧,看了看我,仿佛他以为我是在说正经话,接着他微微一笑。

“当时我还真以为自己完了呢,”他说。

我们向区办公室走去,我边走边猜:不知道杰克兄弟对这场斗殴会讲些什么。

“我们必须扩大组织,用组织压倒他们,”我说。

“当然这是应该做的。不过拉斯的力量是藏在里面的,”克利夫顿说。“拉斯的危险是在里面。”

“他不会钻到里面来的,”我说。“要不,他就会把自己看作叛徒了。”

“是不会钻,”克利夫顿说,“他不会钻进来。你听到他刚才是怎么说的吗?你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当然我听到了,”我说。

“我说不上来,”他说。“我想有时候一个人难免会栽到历史的外面……”

“你说什么?”

“栽到外面,溜之大吉……要不然,他会杀人,会发疯的。”

我没做声。说不定他是对的,我想;突然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找到了兄弟会。

翌晨,天下着雨,我到区办公室的时候别人还没有来。我凭窗伫立眺望,窗外高耸的山墙上由砖块和泥灰交织成单调划一的图案,我的目光越过山墙,只见一排树木在雨中高高挺立,婀娜多姿。有一棵树就在近处,一串串雨水顺着树皮和黏糊的树芽向下流淌。我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街道,沿街树木成行,高耸的树枝湿漉漉地伸展在一排堆满杂物的后院之上。我不由得想到,要是把东倒西歪的栅栏拆除,再栽上花卉草木,这地方倒满可以开辟成一座赏心悦目的公园呢。就在这时,一只纸袋从我左面的窗子飘了出来,像只无声的手榴弹一样爆裂了,里面装的垃圾全散落到了树上,而那只破纸袋湿漉漉地平落在地上,噗的一声便泄了气!我心里一动,闪过一阵嫌恶,接着思忖着:总有一天阳光会照进这些后院。这么说来,在不景气的日子搞一次居民区的大扫除倒是值得一试的。不可能样样事情都像昨儿晚上那样激动人心啊。

我回到书桌旁,面对着墙上的地图坐下,这时塔普兄弟走了进来。

“早上好,孩子,你已经在工作了,”他说。

“早上好。有很多工作要做,因此我想还是早点开始,”我说。

“你尽管做你的工作,”他说。“我进来可不想打扰你,我想把一件东西挂到墙上。”

“那就请挂吧。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他一瘸一拐地爬上了放在地图下的一把椅子上,把一只镜框挂在天花板壁下,又仔仔细细地将镜框摆弄得端端正正,这才爬下椅子,向我桌边走来。

“孩子,你知道那是谁吗?”

“啊,知道,”我说,“是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21。”

“是啊,就是他。你很了解他吗?”

“不很了解,不过我爷爷常给我说起他的故事。”

“那就行了。他是个伟大的人。你不妨常常看他几眼。你需要的东西像纸啊一类的全有了吗?”

“全有了,塔普兄弟。还得谢谢你给我挂上道格拉斯的肖像。”

“别谢我,孩子,”他站在门口说。“他属于我们大家的。”

我面对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肖像默坐,不觉心里陡然生起一股敬意,祖父嗓音的回声在我脑中响起,尽管我不愿听到他的声音;我随即拿起话筒,开始给居民区领导人打电话。

他们像俘虏似的一个挨一个排成行列:牧师、政客、各种自由职业者一个个都证实了克利夫顿的看法。反驱逐斗争非常引人瞩目,大多数头头在担心他们的支持者会甩掉他们而拥到我们这边来。不管对方地位如何微不足道,我都是以礼相待:大亨、医生、房地产商人、街头传教士等等都一视同仁。我的工作进展迅速、顺利,仿佛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使用我的新名字的别的什么人身上。当我在电话里听到男子寄宿舍主任对我说话时那股毕恭毕敬的调子,简直要失声大笑。我的新名字不胫而走。真是不可思议,我想,不过对他们来说,事物往往是虚无飘渺的,他们认为只要给样东西起了个名字,名实就相符了。至于我,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有成绩,几个星期以后,我们把游行队伍拉上了街头,这一行动使我们在居民中的影响扎下了根。我们狂热地工作着,在玛丽家寄居的最后几天里,我经历过思想上的冲突,此刻看来已经向外扩展从而与居民区的种种斗争交融在一起,而我的内心却很平静,头脑也很冷静。就连游行时设置纠察线的喧嚷声和发表演说时的熙熙攘攘的场面,仿佛都成了刺激我更好工作的动力;我的一些狂热不羁的想法得到了实现,并且效果不错。

我一听到有个失业兄弟原来是堪萨斯州威契塔地方的队列教练,就组织了一个操练队,队员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的任务是穿着钉靴,踏着铿锵的步伐在街上行进,以便长长自己的威风。在游行那天,队伍很快就吸引了一簇又一簇的人群参加到游行中来,其速度比乡村道路上群狗打架时吸引别的狗来参加还要快。我们管他们叫“人民飞毛腿支队”,当他们在春天的薄暮时分沿着七马路一路操练花里胡哨的队列时,整条整条街道都轰动了。居民区里的群众又是欢笑又是喝彩,而警察则在一旁瞠目结舌。不过,那地道的音乐使他们着了迷,那些飞毛腿只管沙沙地急速前进。接踵而来的是大小旗帜、横幅和标语牌;随后便是女子鼓乐队,队员都是我们所能物色来的漂亮姑娘,她们一会儿转身,一会儿蹦跳;为了兄弟会的利益,她们热情洋溢地甘愿与姿色平庸的女孩子画等号。我们把一万五千个哈莱姆区居民拉到了街头,他们跟在标语口号后面,沿着百老汇大街浩浩荡荡地向市政府进发。当时我们确实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这次行动大功告成,我也跟着平步青云。我的名字犹如密不通风的房间里的烟雾,一下子就传遍了各个角落。一时间,我走遍了居民区的各个地方发表演说。今天这儿,明天那儿,走了住宅区,又到商业区。此外,我为报纸撰稿,带领游行队伍,率领代表团为救济请愿,等等,等等。兄弟会也不遗余力把我的名字大事渲染。许多文章、电报和邮件上都有我的署名——有些是我自己写的,但多数不是。报纸上宣传我,在文章和绘画里都把我跟组织等同起来。记得一个暮春的早晨,在我上班的路上我作了个统计:足足有五十个素不相识的人跟我打招呼,这件事不由得使我意识到我有两个自我:一个是旧我,这个我每天晚上只睡几个小时,有时梦见我的祖父、布莱索、布罗克韦和玛丽,这个旧我不长翅膀就想远走高飞,结果从高空一头栽到了地上;另一个是公共场所出现的新我,这个新我代表兄弟会发言,而且正在变得比那个旧我显要得多,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在跟自己赛跑。

但是话得说回来,那些日子里我工作起来信心百倍,我喜欢这样工作。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兄弟会是别有天地,国中之国,我决心探索它的一切奥秘,并尽我所能往上爬。我看不到前途上会有什么局限,我会扶摇直上。在全国范围内,兄弟会是我唯一可能攀登到顶峰的组织,而且我也决心要攀登,哪怕这意味着要攀登词语的高峰,因为尽管在我周围人们大谈科学,我已经渐渐相信讲话里有一种魔力。有时我坐着,凝视水波一般的光在道格拉斯的肖像上追逐嬉戏,不禁想起他原先是个奴隶,凭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竟然爬上了政府部长的职位,而且爬得这么快,这说明讲话里面真是有魔力。说不定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道格拉斯逃到北方后在船厂里找到了活;一个穿水手服的大汉,跟我一样也取了个新名字。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不管他叫什么真名吧,他后来叫了道格拉斯,从而为自己定下了一生并以这个名字使他出名。他原来希望成为一个造船工,可是却成了一位演说家。说不定魔力之谜就在这出人意料的变化之中。“你开始叫扫罗,后来却成了保罗,”祖父常这样说。“小时候你可以是扫罗,等到生活在你头上稍稍挥了几鞭子,你就想做保罗——可是你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扫罗22。”

是啊,你永远也说不上你在走向何方,这一点是肯定的。是唯一可以肯定的事。你也说不上你怎么到那儿的——不过你一旦到了,这就行了。我当初一开始就是以一次演说迈出了第一步,而那次演说给了我进学院的奖学金;在学院里我曾指望作演说能为我在布莱索手里邀宠,能帮我步步高升,直至成为一个全国性的领袖人物。是啊,我作了一次演说,也因此成了个领袖人物,只是与我原来想当的领袖有差异罢了。世道就是如此。何必埋怨呢?我望着地图思忖着:你起初想找红种人,也找到了他们,尽管种族不同,而且是在光辉灿烂的新世界里找到的。如果你有空停下来想想,世界确实很奇妙;不过科学还是能控制世界,而兄弟会不仅控制了科学,而且还控制了历史。

这样,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情绪颇为紧张,就像那些上了瘾的彩票赌客,他们为了发财,在最微不足道的现象里找暗示:例如云彩、面前驰过的卡车或地铁火车等,有人从梦、滑稽连环画、人行道上狗粪的形状里找。我呢,则被兄弟会的无所不包的理论迷住了。这个组织给了世界一个新解释,给了我一个有生命力的新角色。我们不承认有例外,件件事物都可以由我们的科学控制住。生活完全是由模式和纪律构成的;纪律的妙处可以在它起作用的时候看出来,而且是很起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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