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

我和欧阳予倩(1)君坐上了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列车。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可二等车厢已满座,于是便让我们以二等的票进入了一等车厢。一等票是四人一间的小房间。房内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上了年纪的男子,与予倩君竟是熟人。

一直到昨天,上海还是非常暖和,今天早上突然冷了起来。予倩君已穿了厚厚的外套,还戴上了围巾,我只是穿着单衣,外套也是薄薄的一件,身体不禁觉得有点发冷,心中颇为担心。

车上的侍者跑过来问要点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吃,便要了咖啡、烤面包、煎鸡蛋等。我与欧阳予倩君是第一次外出旅行,予倩君是一个非常温和宽厚的人,对我这个任性唐突的人来说真是一位十分理想的旅伴。我可以将一切都听由予倩君去处置。我们在车上谈戏剧、谈朋友,话题无所不涉,所以旅途一点也不寂寞。先我们而在的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见予倩君日语说得这么流利,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我们的谈话很多涉及上海的田汉,今天早上田汉一定在打喷嚏了吧。反正说他的话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予倩君说他近来在研究近松门左卫门(2),打算将他的作品译一两部出来。

“这真是件大好事。只是将现代作家的短篇翻译几篇便会介绍说这就是日本的文学,这多少有点曲解了日本文学的面貌。日本的古典中有很多优秀之作。中国的古典作品已全部介绍到了日本,而日本的古典文学研究家可说仅此一人。你注意到了近松和西鹤(3),这正是我们所十分期望的事。”

在聊着这样的话题时,火车已临近苏州了。车窗外出现了阳澄湖。湖面并不宽,湖水在江南却是少有的清澈。此湖以出产蟹而著名。

十点稍过车到了苏州。我们在这里下了车,在车站前雇了一辆马车。坐敞篷马车的感觉十分惬意,可见到远处的城墙,大路的两边种植着柳树。稍往前行,可见到墙垣古旧的住宅和也许是传教士居住的红砖楼房。运河在城中流淌。是我所熟识的安闲的苏州。行驶了约一二公里,来到了城外的一条繁华大街。街上有好几家大旅馆。我们进了一家名叫苏州饭店的旅馆,这是一家西式的漂亮的旅馆。我们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

予倩君在本地有一个弟子,便叫茶房送了一封信过去。然后我们俩去附近一家叫大庆楼的菜馆去吃午饭。这是一家有历史的大饭店,我们在二楼阳光充足的桌边坐了下来。二楼中央部分形成一个四方形的空间,从那儿可清晰地望见下一层厨房间的情形。厨房间很大,有十几个炉台,每个炉台上各有一位厨师在烹调菜肴,规模很大。

为了驱寒,我喝了很多酒,吃了不少菜。刚才见到的阳澄湖的蟹也上来了。喝得酒酣耳热。

“欧阳先生,今日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事?”

“在后藤朝太郎(4)氏所写的文章中,写到了在苏州城外的运河上泛舟怀古的情景,后藤先生的文章写得是不错,不过这河上泛舟恐怕挺有意思,我也想体验一下。”

“行啊。”予倩君立即应允了,“现在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坐船正合适。要不要顺便叫几个女子陪陪啊?再吃点东西。”

“那就更好了,一切都由你费心了。”

“我刚才修书去叫的人过会儿就来,我们就由他去操办吧,肯定很有意思的。”

予倩君说他兴致也很好。据后藤的文章说,只有在河上泛舟游览,才能真正体会到苏州的情调。各地来的民船停泊在河面上,他们以不同的方言互相交谈,唱着各自家乡的民歌。不时地从沿河的人家中传来胡琴的声音,窗台上有时会出现女子的半身倩影。所有的怀古思幽之情就自然地溶入了平滑的水面上……我的脑际浮现出了文章中所描写的情景,想到自己也可以去经历和体会这样的场景,心里不禁感到了一种战栗般的兴奋和快乐。

出了大庆楼回到旅馆里,欧阳先生的弟子已在等着我们了。是一位姓龚的脾性温和的人,年龄约比我们小三四岁。龚先生以前有志于做演员,因此入门做了予倩君的弟子,后来中途改了主意,现在在故乡苏州的一个剧场里担当会计之类的工作,不过有时还写些剧本什么的。龚先生今天做我们的导游。

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大概是空腹饮酒,又吃得过多,心里觉得有点想吐。于是索心用两个手指扣入咽喉将积在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样稍微好受了些。

“要紧吗?”

“哎,已经没事了。”

三人出了旅馆,在门前坐上了黄包车。今天计划看看城外。有一条两边种植了樱花树的宽阔的大道,那边就是日本租界。上一次我曾来过苏州,但清晨四点左右到的,早上八点左右就坐火车离开了这儿,哪儿都没能去看。在一家旅馆休息了两三个小时,这家旅馆应该在这一带的,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寻找,但这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记忆有点模糊。

龚先生一开始带我们看了两三处寺院。我腹中还留存着一些残物,便吐在了寺内的庭园里。然后去了有名的留园。这座名园比耳闻的还要宏大。留园为已故的盛宣怀氏的私产,现在仍为其后人所拥有,听说这一座园林值一千万。建筑大部分为回廊,建筑师在回廊上倾注了极大的功夫。在池塘的一端筑起了一座纯由石头垒起的假山,池上有一座九曲石桥。总之规模不小。园的一隅有一小山冈,顶上筑有一祠庙,四周古树苍郁。其下是绵延的土墙,路对面有一长列围墙颇高的建筑,据说是尼姑庵。予倩君告诉我,传说有个男的每天在这山冈上眺望对面的庵堂,结果与一年轻的尼姑互有了情意,一日越墙翻入尼庵,结果发生了一场悲剧等等。

出了留园我们前往虎丘。那一带都是原野、田地、住家及荒地,只有一条很窄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坐在车上颠簸得厉害。我们的三个车夫都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力气都很大,互相大声说笑着跑得飞快。也不管有没有路,拼命地往前拉。有个车夫在奔跑时“啐”地吐出了一口痰,被风吹到了欧阳予倩君的脸上。

“喂!”予倩君呵斥着用手帕在脸上擦了又擦。

这时谁叫了一声“呀”,车停了下来,一看,原来是我坐的一辆黄包车的轮胎脱落了,里面红色的内胎像一个鼓起的瘤团似的露在了外面。车夫摆弄了一下硬把它塞到了里面,又拉了起来。

“有问题吗?”

“没问题,是轮胎破了,不过没关系。”

他也许是没关系,可坐在车上的我却感到挺危险。我觉得轮胎说不定一会儿就要爆破了,坐在车上战战兢兢的。他们尽走一些崎岖小道。总算来到了一条宽及一两米的街上,我们像是在高墙和高墙之间的夹缝中穿越而行。不一会儿来到了一条河边。河宽仅约八九米。河边一幢接一幢的都是房屋,有一边屋檐下是一条道路,有一排像是做批发的商店。不时地可见一座座的石桥,拱形的桥体下不时有船驶进驶出。过了这座桥又沿着对面的河岸向前行驶,河面渐渐宽了起来,对岸尽是些宽大的住宅。墙院内耸立着落了黄叶的古树,岸上立着数株形态婀娜的杨柳。白色的粉墙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河上有民船在缓缓地移动。与这样的诗情画意相对应的,是河边的满是垃圾的脏污的街道。街上有简陋的菜馆、旧用具店、打铁铺、下等的饮食店。路边蹲着石狮子,街上立着石制的牌楼,驴子“嘚嘚”地走过,下层的劳动者聚在一起赌铜钱,成群的鸡,老人,小孩,狗,猫……不时地可看到有人在用麦秸编织着什么,多是孩子。我喜欢中国肮脏的街道,胜过在漂亮的大街上行走。因为在这样的街巷中,一眼就可清楚地看到中国人的生活实相,这才有意思。

虎丘寺与中国所有的名胜一样,已是荒芜不堪。门内的路两边长满了杂草,土墙仿佛顷刻间就会坍塌下来似的。但里面有很像样的寺庙,耸立着古塔。在犹如石洞的地方有一塘小而深的池水。此池称为剑池。有一片十来米见方的平地,地上突出着一块石头,据说此为名僧向众人说法的讲坛石。说法时据说周围的顽石都会纷纷颔首点头。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事,据说在这一块石头的座席上曾杀死过一千人,其血渗流至石头内,至今仍残留着斑斑痕迹。

塔在山顶上。这是一座古代的砖塔,但已严重颓坏,塔顶及四周丛生着杂草和灌木。周围是一片田地。来到近处一看,塔身实在过于破败,不由得生出几分凄楚苍凉的感觉,却并不觉得它的庄严雄伟。不过在这广袤的姑苏平原的正中央孤然耸立着的这座虎丘塔,却能使人感到这古塔象征着整个苏州的历史。

带我们游览的龚先生从寺里打电话到城里联系我们傍晚坐船的事。然后我们来到望苏楼内的二楼饮茶小憩。坐上了在门前等候的黄包车踏上归路。半途中我坐的那辆车内胎又露出来了,车夫拾来了一段旧绳子将轮胎绑扎起来。在他做手术的空隙,我下了车站在一边。就在路边的一户人家内有四五个女孩子在编麦秸。其中有一个十三四岁模样长得非常秀美的姑娘,这孩子穿的衣服也很漂亮。沿着来时的道路,我们回到了苏州饭店。

我大概是前一天晚上睡眠不足,而且白天又呕吐了一番,人觉得十分疲惫。到了傍晚还得去坐船,因此想在这间隙休息一下,于是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喧杂的说话声使我醒了过来。好像来了两三个女子,其间还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人们在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欧阳予倩君一个劲儿地在说着什么。我觉得脑袋很沉,连出去也感到很倦怠,便继续垂挂着帐帷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说话声越来越纷杂,噪音也高了起来。予倩君像是在竭力陈辩些什么,我依旧不加理会似睡非睡地躺着。这时予倩君走到了我的床边说:

“村松先生,你还睡着吗?”

“没,已经醒了。”我稍稍撩开了帐帷抬起了头,几个女子一下把眼光转到了我这。

“事情有点弄糟了。”

“听动静好像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游船的事情,现在来到这里的是青楼里的女子,情况和我们原来所考虑的大有出入,说是无论如何得要一百五六十元钱。”

“这可是太离谱了,这钱都用在什么地方?”

“船方与青楼两边都要给钱。按惯例在船上都要打麻将,十二个客人每人要抽三元钱,那么一桌是三十六元,这钱是给青楼的费用。她们要求开两桌,即使不玩麻将也是这个收费。船方也要给钱,另外还要叫十来个陪船女。给她们的小费是每人两元。另外船菜一桌要二三十元,船上跑堂的也要小费。这样加起来至少也要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左右。”

“这可是不得了,怎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呢?”

“具体我也搞不清,总之,她们说是已这么准备好了。龚先生听说这件事也大吃一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的想法是先回绝一方,游船和青楼你看回绝哪一头?”

“青楼那边完全没有意义,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坐船嘛,到了青楼那边又是宴会又是打麻将的,根本就没有意思嘛。”

“那倒也是,那么就回绝青楼吧。”

我们这么商定后,予倩君便又与她们开始交涉了,那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犹如雀噪似的讲个不停,予倩君面对三个女人也是激红了脸,拼命地试图向她们辩解。这样反复交涉了一阵后,予倩君又来到了我这里。

“这件事很棘手。她们不同意,说是菜也准备好了,陪伴的女人也叫好了,现在再要回绝没那么简单。又问了一下船的情况,又大出意料,说是这艘船基本上是不能动的。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专供在船上举行宴会用的。”

“这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究竟为什么会定这样的船呢?”

“我也搞不清楚。”

正在这时候龚先生回来了。于是把龚先生叫到屋角问他怎么回事。原来事件是这样的:龚先生听了我们想坐船的事后,其实他也不大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于是便从虎丘打电话将此事托给了他的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在麻将台上刚刚上手,脱不开身,便说道:“上海的欧阳予倩来了,托我办这个事,倒是挺麻烦。”说着,正好来了一个人,接口说道:“这种事情简单得很,我来给他们联系吧。”说着便接下了这件事。就这样联系人从一个转到另一个,又转到另一个。最后接办的人将此事联系到了苏州第一的青楼,青楼接此买卖,欢天喜地地赶紧预定了一艘最大的船,又精心准备了晚宴和陪伴的女子,一切弄妥后便派了这几个女子来接我们去。后来才听说,苏州自古以来即有这样的游乐。当然这是富豪的奢举,一年才一次或是三年一次。而且有如此豪举,青楼也不只是陪在一边而已,而客人口袋中也得有个一百五十元二百元才行。予倩君因是名闻遐迩的演员,青楼里也欢欢喜喜地把这件事接了下来。后藤太郎氏的文章现在给我们带来了始料未及的灾难。我们原先的设想是雇一叶小舟,叫两三女子,备上一点酒菜,泛舟河上以领略其浅酌低唱的情趣。我若是三井或是岩崎(5)的公子,而予倩君是袁世凯或是盛宣怀的公子,那么这种事情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而对我们这种坐二等列车、出门以步代车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了。龚先生也一个劲儿地向我们道歉,他本来就是一个像猫一样温驯的老实人,不可能由他自己来圆满地解决这件事。我与予倩君促膝进行了商量。说实话,此时我俩真想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的,但担心夹在中间的龚先生以后会有麻烦,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万般无奈之下,就当是遇上了火灾吧,决计去青楼,但至少得回绝这不能动的船,快快地将此事通报给了船方。船方立即派了两三个年轻人过来,一脸怒气冲冲。他们说这船一年才用几次,光打扫一下就费了很大的工夫,现在再要回绝实如晴天霹雳。我们在一边低声细语竭力平息他们的愤怒,反复说明事情的原委,并答应解约之后出若干赔偿金。他们提出要赔十二元,我们一再说好话,将金额还到了六元,总算将此事了结了。麻烦的是青楼,可这几个女的都不答应,于是今晚便去那儿举行晚宴。

嗣后的事也大大折腾了一番。举行宴会必得要邀请客人,欧阳先生给苏州所有的熟人都发了请柬,加起来才得三四个人,而且不凑巧这三四个人全都不在。这次由龚先生出面奔走了,也不管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凑满了七八个人。我躺在了床上,头却越发沉重了。中午吃得不舒服,胃也感到难受。在这一次的异国旅行中竟要将素不相知的陌生人邀集到青楼去举行宴会,这样的事光想想也令人腻烦。但这也是降临到身上的灾难,无可奈何。男子出门便已树敌七人,更何况我是离开了日本来到了中国,我可不能做有违义理丢了日本人信誉的事。这么一想顿感勇气倍增。行,你要的话我把生命脑袋都给你!想到这里一骨碌地下了床,把领带重新系戴整齐。

天黑以后我们出了旅馆往青楼。进了城后稍往前即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我们沿河行走折入一条巷子,这是一条贫民窟似的暗旧的小巷。卖馒头和面的露天小店挂着昏暗的煤油灯。再拐入幽暗的小巷内,妓院即坐落于此。这是一处古色苍然的犹如山上寺院般的建筑。刚才的几个女子在那儿等候,热情地将我们引入了客堂。客堂相当大,而且不似外面所见的,里面十分整洁干净。门上悬挂着匾额和对联,屋角放着一张西式的办公桌。此处主人名字叫雪丽玉。对联上写的是:

雪容冷淡花容丽;

玉容玲珑珠容圆。

更令人惊讶的是正面高处挂有一匾,上写“花园大总统”,据云为某书法家的手笔,匾额四周用人造花装饰着。原来每年由当地的报社举办活动,投票选择该年度最受欢迎的艺伎,其时得分最高者便赠此“花园大总统”的匾额。自古以来苏州即为中国第一的出美女之地。在这花园之中我们的雪丽玉当选为大总统,那她等于就是四百余州中第一名花了。能成为中国第一美女的座上客,那么花一二百元的也就在所不惜了。我未能坐上游船而生的懊悔已忘在了九霄云外,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大总统,了不得呀。若你要是袁世凯或是段祺瑞这样的大总统,我们就无法拜谒了。而正因为是花园大总统,还可以这样的方式来做你的座上客,这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独自默默地感激着,可客堂中大总统连影子也未曾一见。

“欧阳先生,大总统她是怎么啦?”

“马上就要来了吧。刚才曾到旅馆来了一下,先回去了,未能向你露一下脸。”

拜谒不到大总统,我心绪总定不下来。问女侍:“雪丽玉现在在哪里?”她只是将目光往里面一间挨一间的房间瞥了一瞥答道:“在那边的房间里吧。”于是我鼓起了异常的勇气,一个人鲁莽地闯进了那边的一间房间,一看,这是一间洁净雅致的闺房,里面有一张床。雪丽玉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年龄约为十八九岁,却并无闭月羞花之貌。

我问她话,她也不搭理。她低头默不作声,最后倏地把身转了过去,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伤心事。我对女人总是心肠很软,倒是为她担心起来了。回到客堂把此事对欧阳氏讲了,于是我便与欧阳一起又来到了她的闺房。然而她依然不愿露脸,一直冷冷地以背对着我们。

“这个女人是在生气呢!通常客人若是对女人没有兴趣的话是不会到这儿来玩的。但我们却与常人不同,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运河上泛舟,结果阴差阳错才落到了这个境地,而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意思,她当然是很失望了。再加上以自己的名义预订的船中途也不要了,作为大总统的她自然觉得很没有脸面了。不过她了解到了我们的情况后,说是不来也罢了,可她周围的人从生意的利益上着眼不肯答应,她为此感到很生气。”予倩君说道。

“这样的话,我们怎样说好话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心吧?”

“恐怕没用吧。”

她倒是挺会摆架子。结果我们只见到了大总统的背脊和臀部,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客堂。正在这时客人陆续到了,都是龚先生的朋友,予倩君一个也不认识。来了六七个人,再加上我们主人这一方共聚集了十个人左右,一会儿便开桌上菜。

客人与主人之间均是无一面之交的陌路人,而且今晚缘何要将各位请到这里来吃饭,客人也搞不清,都是龚先生硬将大家叫到这里来,大家只是奉命前来而已。连很善于交际的欧阳予倩氏今晚也变得讷讷少言了,至于我就更无任何妙法可施了。究竟是何缘故,食桌上夹进了这样一个陌生的日本人?大家也若坠五里雾中。这个时候要是菜能好点的话,至少也能救点场,可偏偏菜又特别糟糕。对这家青楼而言,这些客人都是仅此一回下次绝不可能再来的人,因此便以最廉价的菜肴开出最昂贵的价格,这是最聪明的生意经,可谓路人皆知。对店家而言,只要桌子上能摆上些菜,味道就不去管它了。面对这样劣质的菜肴,客人们也食兴索然,懒得动筷。

宴会开始后大总统也全然不露脸,但从外面叫来的女人却陆续来了。这些艺伎来的时候,必定有随从的侍女和拉胡琴的男人一起跟来。她们随意地在客人后面坐下后,合着胡琴唱了一首小曲,唱完后便问自己的客人道:“还要唱吗?”“辛苦了。”客人慰问了一下后叫她不要再唱了,于是下面的女子接着唱。

此处我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习俗,就是大总统家的侍女给外来女子小费。小费为两元,接到小费的艺伎将一元纳入自己的腰包,一元归还给发小费的人。店方向客人收取给外来艺伎每人两元的小费而其中的一元由此便归伎馆所得。有趣的是这金钱的交易都是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拿出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都是将手伸过圆桌在客人的眼皮底下进行,让客人清晰地看到。据说此为当地的习俗。通常这种宴会的场合,外来艺伎的费用由受邀请的客人出,前文所述的麻将的抽头钱也由各个客人自己拿出来,并不一定由主人一方负担,但这次的客人却都是我们硬叫来的,所以一切的消费均由我们主人一方负担。

艺伎中有不少长得挺漂亮,问其姓名,曰菲菲,曰娟娟,曰镜花……

听说苏州也和南京一样,也有人主张禁止艺伎。“不久就要禁止了吧。”有位客人说。倘若这是真的话,我倒是遇到了一个好机会。

宴会顺利结束。客人都走了后,我们支付了钱,离开了这家伎馆。虽然天黑才不久,却是个冰冷刺骨的寒夜。

我们早上八点钟起来坐了黄包车到城里去。城内的街道很窄,相当繁华。不时会意外地出现一些河流。河的两岸密密集集的都是些高高的建筑,因此这些小河宛如深谷下的溪流一般。我们去一家叫作“吴苑”的茶馆与龚先生会合,不一会儿他来了。

我们去看了狮子林这处有名的庭园。这是上海姓贝的一位富豪的财产,整个建筑、房屋都修缮得相当好。据说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建筑样式的繁复多变令人叹为观止。回廊上的窗饰颇为雅致,此为泥瓦匠的杰作,称为花墙。假山垒筑的精巧亦以此园为极致。将数千块奇岩怪石巧夺天工地、恰到好处地垒积起来,其造园之技也真了不得。据说此园的假山并不是出自造园师之手,而是由一位学养深厚的年老学者自告奋勇垒筑起来的。

也去看了拙政园。园内有明代忠臣文衡山亲手植的老藤,旁有满洲八旗的会馆。有舞台,有看台,建筑本身尚留存着八旗全盛时代的影迹,只是已颓败之极,只残留着一点楼馆的形态而已。再往内园走,门口有两个看门人,事先打一下招呼的话可以进去。看门人在读着小说样的书,挂在墙上的钟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拙政园的建筑物和庭园都已破败得无法修复了。园内的树木树叶已转红,地上一片落叶锦绣。小鸟在悠然地啼啭着。满园萧索荒凉,一股凄怆的鬼气逼人而来。

即便如此,留园也好,狮子林也好,此拙政园也好,都是多么精美的庭园啊!回想起这些名建筑纷纷产生的黄金时代,再环视一下现今的中国,真有点满目疮痍之感。我并不是徒然在怀恋昔日的文化,想到主要是由于外国的武力侵入和经济上的压迫导致了旧中国文明的没落,不免有痛心疾首之感。当中国的国民时代到来时,中华民族必将再致力于本国文明的重建了吧。我翘首期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译自村松梢风《新中国访问记》,东京骚人书局1929年5月

* * *

(1)欧阳予倩(1889—1962),戏剧艺术家。1902年留学日本,后曾加入春柳社、南国社等,1929年创办广东戏剧研究所。1949年以后担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创作剧本多种。

(2)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日本江户前期的净琉璃、歌舞伎狂言(均为日本古典的戏剧样式)作家,作品有《曾根崎心中》等,多描写近世市民的日常生活。

(3)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前期的俳谐诗人、浮世草子(为日本近世的一种通俗小说样式)作家,以其处女作《好色一代男》最为著名,作品多以新兴市民的生活为题材,内容近乎中国明代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

(4)后藤朝太郎(1881—1945),中国研究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国语科,担任过日本大学教授和东京帝国大学讲师,深入中国内地旅行多年,著有有关中国的著作几十种。

(5)三井,为日本战前的三大财阀之一,创始人为江户初期的豪商三井高利,明治后发展至涉及所有领域的大财阀,战后被强行解散。岩崎,应指岩崎弥太郎及其家族,明治时期的实业家,三菱财阀的创业者。三井和岩崎,其时在日本为富豪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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