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谈虎变色,这句话,不是确实知道猛虎如何厉害的人说不出。不是确实知道猛虎如何厉害的人,便整日整夜地谈虎,也就和谈猫狗及寻常兽类一样,绝对不至于变色。猛虎是一种最厉害的野兽,说起来,三岁小孩儿也能知道,在动物园或其他娱乐的场所曾见猛虎的人,更是知道得详细。然而知道尽管知道,谈起来决不会变色,何以呢?只因为猛虎的厉害,不在深山丛错之中,一点儿不能表现;而真在深山丛错之中发现过虎的厉害的人,绝少绝少。所以,猛虎究竟如何厉害,确实知道的,也是绝少绝少。

在下生长山泽之中,从十岁到十六岁,六年之间,见过四次,虽一次也曾被他伤着哪里,然而危险也就危险到极处了。至今偶一回想起当时情形,岂但要变色,遍身的皮肤,都得登时起栗,和鸡皮一样。倒是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到日本去,打上海经过,在愚园看见那只斑斓猛虎,不仅一些儿不觉得可怕,当时并疑心不是我所曾见的那一类猛虎。只因关在笼里的猛虎,精神上固是完全失去了它固有的威严,便是形式上,也好像和我在深山丛错之中所见的大有区别。同一样的斑毛,在笼里的,黯淡无光;在山中的,灿然夺目。斑毛同一般的长短疏密,在笼里的,紧贴在皮肤上,没一根竖起的;在山中的,时竖时倒,全身斑毛竖起来的时候,仿佛粗壮了一半的样子。同一般的一条长尾,在笼里的,如拖着一条绳索,丝毫没有气力,没有动作,就像和它身体不相连属的,又像早已与它身体脱离了关系,由人力使之缀上去的;在山中的,便不然了,全身的精神和威力,完全在那一条细而且长的尾巴上表现。无时无刻没有动作,即无时无刻没有气力。施耐庵著水浒,说大虫尾巴的作用,只有一剪,这是想当然也的话。其实大虫尾巴的作用极多,得力差不多与他的爪牙相等。它在山中觅食,用那条尾巴的时候,就很多很多。它在深草里面睡觉,身体被深草掩藏了,偶然一眼望去,能使人不觉,而它那条尾巴,总是横拖在深草外面。据经验富足的老猎户说,它的用意,是特地横拖在外,一般不知死活的野兽和在山里砍柴或行路的人,走它跟前经过,一脚踏在那条尾巴上,它便好一惊而醒,择肥而噬。所以古人说:“履虎尾,咥人凶。”天生它那么长一条尾巴,倘若没有这些用处,不成了一条张勋脑后的废物吗?

闲话少说,且说在下四次遇虎,情形虽各有不同,然没一次不是十分骇人的。详细实写出来,一则可使看官们知道虎的性质与一切野兽的性质不同;二则也可使看官们知道虎的厉害,不是寻常凭理想推测的所能仿佛其万一。

第一次,在下的年龄才十岁,清明时候,跟随家君到平江西乡祭墓,住存一个亲戚家中。这家亲戚的住宅,三面都是高山,只有前面有许多田亩。靠住宅左边的高山,更是陡削,真是壁立千仞,并没有供人上下的道路。暮春三月,草木正长得茂盛,远望这边高山,就和一扇点翠的屏风相似。山底下辟了一个小小的菜园,舍亲是种山地的人,平日没有多的工夫种植园里的蔬菜,因此本来是一块菜土,却长满了青草,轻易不能看见草中的蔬菜。舍亲家养了不少的山羊,初生不久的乳羊,最是使人可爱。在下那时年轻,平日又不曾见过乳羊,一见就如获至宝。拿一条麻绳,系了四只乳羊,绝早乘舍亲不曾起来的时候,独自牵到那菜园里吃草。菜土里的草,因土性比一切地方松,肥料比一切地方厚,长出草来,也比一切地方的草柔嫩好吃。乳羊得着了这种好草料,都喜不自胜地只顾低着头吃。在下初次看羊,就得着了这种可爱的乳羊,更是乐不可支地瞧瞧这只,又望望那只。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半山中的小树枝喳啦一声响,四只乳羊的八只耳朵,都同时竖起来,向左右张听,草也不吃了,很像有些惊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不由得抬起头,向山上一看,只见那青翠的小树,往左右的披,一路下来,与从山顶上滚下一个大圆石相似,其快如箭,一瞬眼就到了离菜地一两丈远近的所在。这时才看出是一只虎来。然而没有仔细定睛的工夫,它已翻身仍往山上蹿去。下来的时候,它的身体,一点儿没给我看见,唯翻身蹿上去的时候,一起一落,约有十来次,每次足蹿了一丈五六尺高下,身体全部显露出来。蹿到半山之上,忽然在一块绝大的青石上面,停步回头,朝着菜园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出来,远近各山都震动了。我手中牵的绳索,突然脱手而去,原来四只乳羊,被这哼声惊得一同没命地向家里逃跑,我这时也不在意,还呆呆地抬头望着,只见那虎哼过一声之后,将那条垂拖在后面的长尾,往左右扫了一个半圆,然后竖将起来,尾颠摆动了几下,再朝后一倒,与它的身体成一条直线,前爪略略地蹲下,后臀耸起来,后爪在青石上抓了几把,好像是伸了一个懒腰的样子,趁着那伸懒腰的势,更一蹿,就掩入深草之中,一些儿动静没有了。

我远望着那块大青石发怔,家君和舍亲已起来,因听得山中虎啸,呼我又不见答应,都慌了,跑出来寻我。我手指脚画地说了刚才所见情形,舍亲吐舌摇头道:“好险!好险!幸亏你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不然已膏虎吻了。”我因问道:“虎不吃小孩儿吗?”舍亲点头道:“从来虎吃小孩儿的事很少。每有三五成群的小孩儿到深山穷谷中寻栗子吃,无意中踏在虎身上,虎跪起来张口待咬,及一见是小孩儿,便翻走了,不过有时有被虎爪抓伤了的。若遇上了豹子就不然,越是小孩儿,它越是喜欢抓了吃,见面少有得脱的。”这是我第一次遇虎之情形。

第二次就更有趣了,这年我正是一十三岁,在长沙乡中蒙童馆里读书。那位蒙师姓宁,最是迷信风水,每月总有三五日,带着罗盘,到各处深山之中,寻找墓地。他这种寻找墓地的事业,一不是人家死了人,托他寻找;二不是寻找着,留待后日自己应用,实是不过借此实习实习罢了。他每次出外实习,总得带着一个学生同走,免得在山中寂寞。我生性喜动,很当过几次这种随员。一次蒙师和一个也是迷信风水的朋友谈论左近数十里的发冢。所谓发冢者,就是葬过之后,子孙发达,功归于祖墓,因谓之发冢。那朋友说某山某向有一座草冢,不出十年,他家必然大发,沙水如何好,朝案如何好,来龙如何好,落穴如何好,说得蒙师心痒难挠。第二日,就带了些盘缠,教我替他提了罗盘,天光一亮,便动身去看那不出十年必能大发的坟墓。那坟在湘阴县境内,离蒙馆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因我年轻,不大能跑路,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走到,已走得疲倦不堪了。只得到一家小饭店里,准备歇宿一宵,次日再上山去看墓。这夜蒙师和饭店里伙计闲谈,伙计就说:“在一个月以前,这地方出了猛虎,上山砍柴的人,被咬伤了好几个,死了一个。近来不见伤人,想必已离开这里,往别处去了。”蒙师说:“若不曾往别处去,绝没有这么多日子不伤人的,纵不伤人,也得伤不少的家畜,这近处的猪狗,没听说有被咬去的么?”那店伙说:“不曾听人说过,想必是没有。”蒙师听了,更是毫不措意。这夜胡乱睡了一觉,次日早起,天才黎明,便吃了些充饥的早点,蒙师教我提了罗盘,一同入山寻觅那未来的发冢。

那山并不甚高大,上山的道路,也不甚陡削。山腰以下的树木,极苍翠秾密;山腰以上,大概是因土宜的关系,一棵茶杯大小的树也没有,一望尽是芦苇、荆棘。记得那时正是暮春天气,无论一草一木,都欣欣然尽其生生之理。这山上红色杜鹃花极多,我师徒入山,正当朝暾初上,映着鲜红如血的杜鹃。花揣叶末,更顶着一颗一颗的露珠,各自对着朝阳,放出些微末的光芒来,是这般点缀在鲜红的花枝上,古人所谓“杜鹃泣血”,四个字安在这上面,倒很恰切。只是那时这山上的景致,虽有这般艳丽,却苦于我的年龄太轻,一点儿不知道领略,就只把那一幅图画,深深地印入了脑中。自后至今二十年间,不曾第二次遇过那般的景致,如此也可见良辰美景,确是人生不易多得的。蒙师胸中,充满了无数死人住宅的图样,像这般景致,与他的襟怀,是格格不相入的,只是一路走着,一路托着罗盘,探看山势。不一会儿,走到了一处极深邃的山坡里,这山坡也是没一株树木,一片茸茸青草,就和铺了一张很厚的地毯相似。

我跟着蒙师,才转入山坡,就发现朝南的一个山尻里,有一大堆连枝带叶的枯松树,堆得足有七八尺高下。我当时看了心想这一大堆松树,堆得颠倒错乱,不像是砍倒准备做柴烧的,并且枝叶都留在上面,而树蔸又没有了,近蔸的所在,有像是折断的,有像是齿牙咬断的,却没一根像砍的,也没一根像锯的,不免觉着奇怪。随即指给蒙师看,并问是不是砍了做柴烧的。蒙师略望了一眼,绝不在意地答道:“不是砍了做柴烧,这种茶杯粗细的松树,能做什么用?”蒙师说着,仍向上走。

约莫离那堆松树有二三百步远近,山势越走越高。再低头看那堆松树时,形式仿佛一个绝大的鸟巢,周围用松树堆砌得又像一只大碗,中间铺着绒也似的枯草,我不禁失声呼道:“先生,那不是叫化子做的房子么?”我这句话才呼出口,蒙师还不曾回答,猛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嗥,一只牯牛般大的斑毛老虎,随着那嗥声,从树堆里一蹿,到了树外青草地上,正抬头四望。视线还没射到我师徒身上,蒙师已拖了我胳膊,向这边山下便跑。幸亏我小时在乡下爬山越岭惯了,心里又没存着恐惧的念头,能跑得很快。倒是蒙师,因为知道这东西不是好玩意儿,拖着我跑过十来步之后,就渐渐地跑不动了,口里只顾一迭连声地催我快跑,自己却爬爬跌跌地踉跄逃到山下。

手中罗盘也没有了,脚上鞋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身上穿的一件蓝竹布长衫,终年所赖以做彰身之具的,前后都被荆棘钩破了好几条裂口,一副惯受雨打风吹,紫酱色的脸膛,就仿佛新从灰色染缸里改染了颜色的。但是蒙师虽吓成了这个样子,而平日尊严的态度,仍竭力地保持,不肯改变,喘息略平了些,便正色说道:“老虎睡在它窠里,若不是你这东西高喉咙、大嗓子地叫唤,怎么会把它惊醒起来?以后务须记着,在山里见着这种虎窠,万不可高声大叫,只赶紧往下山逃跑便了。”

我听了这种教训,口里不敢说什么,心想:“你刚才还说这茶杯粗细的松树,不是砍了做柴烧,不能做什么用。于个便怪我不该高喉咙、大嗓子地叫唤。”遂故意问道:“先生的罗盘呢?此刻不看地了,还是给我提着吧。”蒙师也不知道我是故意这么问的,不觉长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那罗盘在我手里,用了二十年,想不到今日丢在这山里。这一只单边鞋子,穿在脚上,比赤脚还不好行走,这都是吃了你那一声喊的亏。”我回头看山上,一些儿动静没有,便说道:“鞋子、罗盘一定掉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何不回头去寻找一番呢?”蒙师立时又变了颜色,向我叱道:“你这不是去寻鞋子,竟是要去寻死了。”

我不敢再说,又一同回到昨夜歇宿的饭店里,蒙师对店伙说了所见的情形,店伙也惊得吐舌摇头道:“险呀!险呀!怪道这孽畜近来没出来伤人,原来在这山里生了小虎。”蒙师问道:“我们并不曾看见有小虎,你何以知道在这山里生了小虎?”店伙道:“雄虎不能做窠,只是野宿。雌虎在将要生小虎的前一月,就衔着山里的小树,堆一个鸟窠也似的东西,周围都有七八尺高,更衔些枯草在里面,临产的时候,就将小虎产在窠里,以免自己出外觅食去了,有旁的野兽来侵害小虎。小虎不到满月,脚力不足,不能蹿出窠外,也免得无知无识的小虎乘雌虎不在跟前,四处乱走,自卫的力量不足,见伤于人或旁的兽类。”蒙师问道:“何以在生小虎的时候,不出来伤人呢?”店伙道:“老虎这东西,真不愧为兽中之王,当没有产下来以前,看它打算在哪一座山里做窠,必先在那山附近伤害不少的人畜,使一般人都害怕,不敢到那里山去。它已经生产了小虎,便不在附近伤害人畜了,因为恐怕伤害的人一多,就难免地方人不请猎户入山驱除它,到了那时,它自己即算能逃得了,窠里的小虎,必万无生理。”蒙师点头笑道:“原来兽类也有这般智计,只是你怎生知道的呢?”店伙笑道:“我家三代当猎户,我也当了半世,近来因地方不安靖,团防局禁止我们在里开枪,我才致业,在这里当伙计。”

蒙师道:“那虎窠里面并不十分宽大,上面又没东西遮盖,若里面有小虎,我们怎么看不见呢?”店伙笑道:“里面决不会没有小虎,只因垫在窠里的枯草,很软很厚,又是黄色,小虎躲在草里,休说远望难得分明,就是走到跟前去看,也不容易一眼就看得出来。雌虎衔这种黄色的枯草垫窠,就是要使人不能随便看出。”蒙师问道:“生了小虎之后,它既不肯伤人,然则我们刚才不逃跑,也不要紧么?”

店伙连连摇头道:“怎么不要紧,它不伤人,是不在附近寻人畜伤害。你们到了它窠跟前,它若不伤你们,不怕你们去捉它的小虎吗?亏得你们逃得快,不然岂但受伤,连性命也得送掉。好在于今已不禁开枪了,且等我去邀合几家猎户,把这孽畜赶走,捉得一两只小老虎,也就够本了。”

蒙师喜道:“好极了,你们到山里去打老虎,我拜未你留留神,我一只罗盘、一只鞋子,都掉在那山里,你看见就请替我拾起来,我重重地谢你二百文钱。”店伙笑着说道:“你以为上山打虎,是一桩随便的事吗?正是性命相扑的勾当,就是有一百两黄金在地下,有谁敢分心去拾起。”

蒙师听了,也自觉是不达时务的话,便没精打采地带了我回家。后来听得有人说,那店伙就在这日下午,邀了几个有名的猎户,到那山里寻虎时,只剩了一个空洞无物的虎窠,雌虎已将小虎衔往别处喂养去了。

第三次所遇,就更是险而又险了。我住在长沙东乡,附近十里以内没有高山,本来不会有老虎,只是离我处二十多里,有一座藏虎最多的高山,名叫隐居山。隐居山因为多虎,时常出来伤害行人和砍柴的人。住在隐居山底下的农人,又没力量上山将虎尽数歼除,只得于每年九十月之间,在天气接连晴朗了好几日之后,满山的荆丛草莽都已干枯了,就大家约好,趁这日刮着大风的时候,大家乘风纵火。同时用许多人,拿许多火把将四周的荆丛草莽点起来,延烧得满山通红,烈焰冲天,几昼夜不熄。是这么一烧,以为山中所有的老虎,没地方藏躲,也没地方逃避,必然都葬身火窟了。其实大谬不然,被这种野火烧死的,只有一小部分不甚凶悍的小野兽,如獐子、麂子等等不能伤人的东西。休说烧不着头等凶恶的虎豹,就是豺狼、野猪之类二三等凶恶的野兽,充其量也只能伤损它几根毫毛,于生命是绝无妨碍的。不过因有这么一烧,在荆丛草莽不曾发芽再长起来以前,虎豹存身不住,是不能仍在山中涵淹卵育的。

当纵火烧山的时候,虎豹自然是不顾性命地冲出火线。这一冲出来,正是慌不择路,凡在隐居山周围数十里的地方,这烧山时期以后,随处皆可以发现老虎伤人害畜的事故。也有三四只老虎成群结队,向一处地方奔逃,也就在一处地方停留的;也有两只同到一处地方,一只停留不去,一只不停就跑的。这种被烧得逃出来的老虎,比寻常老虎的性质不同,寻常老虎喜藏匿在丛茅之中,最不肯在树木多的所在坐卧。据老猎户说,虎性爱洁,很把自己身上的斑毛看得重,稍为污秽的地方,决不肯躺下去睡。树枝为鸟雀栖息之所,老虎怕鸟雀的屎掉在自己的斑毛上,因此不肯在树木的地方坐卧。老虎身上一着鸟粪,不到十日工夫,所着的地方,就得发烂。唯有被火烧出来的,性质完全改变了,遇了有二三尺深的荆棘茅草,寻常老虎所喜的,不但不在茅草停留,连经过都不敢了,宁肯绕道走有水的田里,也不肯踏脚到茅草里去;而寻常所最忌的树林之下,倒不觉得鸟粪可怕了。有一句古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见得老虎是不肯多在平阳之处行走的。只被火烧出来的老虎,在刚逃出来的几日,独喜在平阳之处行走,有时竟遵着平阳大道,就遇了行人,也不向山上避让。这都缘于受了一次性命攸关的大惊吓。凡是受惊吓当中所有的情景,一一印入了脑筋之中,于是只知道力图避免有与当时相似的情景,从前所忌的倒不觉得可怕了。

我第三次所遇的,就是这种从隐居山上被火烧出来的老虎,这时我已有十五岁了。这年夏天,有几个很厉害的小偷,半夜到我家偷去了不少的银钱服物。我为事后之防,买了一杆子路极好的猎枪,每夜装好了硝弹,只等狗一咬就起来,朝着狗咬时头所指的方向,连响几枪,枪子打在树叶上,喳喳地响,使贼听了,知道我家已有了防备,不敢再来。这柄防家的猎枪,稍有点儿财产的乡绅人家,每家都有一两杆。乡下小偷所最怕,就是这东西。

这日记得是十月中旬,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客房里看《东周列国志》,忽听得后山上有野鸡叫。我那时并不曾学习过打猎的勾当,只因不久才买了一杆猎枪,难得有机会,野鸡就在后山上叫,叫得我心里跃跃欲试,再也按捺不住,即时挂了硝弹袋,荷枪从后门上山。才走上半山,就看见一只文采烂然的野鸡,飞过一个山头,在一块石碑项上立着,和我相隔不过一百步远近。我一则生性欢喜干这类玩意儿;二则左右闲着无事,心想若能一枪打着一只野鸡,不但可以大嚼一顿,并且可在乡里人跟前,夸张我自己的枪法高妙。一有了这两种心思,莫说野鸡只相隔百步远近,便再远一两倍,也得追赶上去打它。

当下一往直前的勇气,就赶过那山头去,但是等我赶到那山头看时,野鸡早已又叫了一声,飞得不知去向了。我四处探望没有,勇气并不因之减退。因为曾听常打猎的人说道:“野鸡飞不甚远,只要听了叫声,在附近山里细细地寻找,没有寻找不着的。”我脑筋里有了这种理由,就这山翻过那山的寻找野鸡。寻到这山里,听得野鸡在那山里,再寻到那山里,叫声又离得远了,接连是这么奔波了几次,兴致不由得渐渐地退败下来了。然既荷枪出来了,总觉得空手回去,对于家里的用人及佃户,面子上太没有光彩,就打不着野鸡,不得已而思其次,能打一只斑鸠也是好的。猎户常说的话头‘飞鸠走兔’,鸟兽当中最好吃的,鸟推斑鸠,兽推兔子。于是改变了目的,专一在树林里寻觅斑鸠。

班鸠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本来各处山里都有,用不着费事地寻找。无奈我那时没有打斑鸠的知识,斑鸠是一种很乖觉的鸟类,且十九都是曾被猎枪惊吓过的。一见有人肩上荷了猎枪,或类似猎枪的东西,即时插翅飞得远远地去了,留着影子给我看见的时候都很少。莫说没有给我从容瞄准开枪的余地,此时连斑鸠都打不着一只,荷着这杆猎枪在肩上,就觉得很无聊了。心想打不着东西,何妨对天开一枪,泄泄我胸中的闷气呢?归家若是种田的问我打了什么东西,我就说谎,打了一只喜鹊,因为没有用处,不曾提回来,如此或可以遮掩不会打猎的痕迹。

心里正在作这种无聊之想,猛然间见一只麻色的豺狗,没命地从我面前箭也似的窜过去了。我不禁吃了一吓,却又欢喜是我开枪的机会到了。刚待顺过枪头来,追上去不问中与不中,只对着它开一枪,比对天开的,总似乎有个目标,硝弹耗费得有价值些。万一真个一枪被我撞中了,这打死了豺狗的牛皮,不更大些吗?

谁知我这时的危险,差不多和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还安心作这种妄想。幸亏那时立在一块石头上面,只已顺过枪头来,尚不曾举步追赶,忽觉背后有很急骤、很凶猛的,兽爪蹴得沙石的声音。一落耳就能辨别,不是狗和其他小野兽的脚步。没有我回头反顾的余暇,已瞥眼见一只三尺多长的斑毛老虎,就在所立的石头旁边,挨身蹿了过去。身上的斑毛看得分明,有几处被火烧枯了,仿佛冬天喜睡灶眼的猫儿,一直窜过去追那豺狗,不曾回头。这东西的威风,我已领教过两次了,这回遇见,比前两次更近些,不由得浑身都抖起来,几乎将手中的枪抖落了。

次日就听得人说,离我家不到两里路,一个行路的老婆子,被老虎咬死了;接连又听得某家的狗,被老虎咬去了;某家有老虎进猪栏,咬了猪,有几个人遇着的,都说身上的毛,烧枯了好几处。

我记得王阳明有四句诗道:东邻老人常患虎,虎夜入室衔其头。西邻小儿不知虎,持竿驱虎如驱牛。有了这四句诗,便可以证明老虎不咬小孩子了。老虎咬人,十九出于自卫,咬人当粮食的时候,极少极少。小儿没有机心,老虎不怕他侵害自己的举动,用不着自己的爪牙来防卫,所以不把小儿看在眼里,不拿出平日的威猛样子来。

我四次遇虎,一次也不曾伤损哪里,就是这个原因。我不曾谈到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以前,却要先述一桩另一小儿遇虎的事。有了这一回事,又足证明王阳明这四句诗不是书生理想之谈了。

新宁刘蜕公对我说,他家乡有个种田的人家,在八月间新谷登场的时候,晒谷坪里晒了一满坪的谷子。一家男女六七口人,正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在屋里吃午饭。七八月间的雨,照例是来得极陡的,当时忽能一阵暴雨下来,只急得六七口男女,都放下碗筷,来不及地跑到晒谷坪里去收谷,单留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因太小了不能做事,仍坐在屋里吃饭。

这小孩儿的母亲帮着大家收了一会儿谷,忽想起自己小孩儿独自在屋里吃饭,恐怕没人照顾将碗打碎了。此时的雨已将要收煞了,遂撇下收谷的器具,先跑回家照顾小孩儿。才走到那屋子门口,朝里面吃饭的小孩儿一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原来一只斑斓猛虎正立在小孩儿所坐的凳子旁边,抬起头来,望着小孩儿手中的饭碗。小孩儿举起手中筷子,在虎头上乱敲,筷子上粘着饭粒,敲时散落在地下,那虎便低下头拾饭吃。

小孩儿的母亲看了这种情形,安得不心胆俱碎。待跑进屋去,卫护自己的小孩儿吧,又恐怕触怒了猛虎,反把自己的命都送掉,小孩儿仍是不能保全;待不进去吧,也恐怕小孩儿不知道厉害,用筷子敲虎头,敲得太重了些,虎只须顺口反抗一下,小孩儿便没了性命。急得站在门外发抖,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好仍跑回晒谷坪,如此这般地对众人一说。众人听得,也都惊得呆了,一时把左邻右舍的人,都惊动得在一块儿计议。幸亏有一个教蒙馆的先生有些儿见识,连忙捉了一只小猪,在这家对门山上,捏得哇哇地叫。

那虎在屋里,忽听得猪叫,一折身就蹿了出来。当时地方上人,早已纠集了许多健壮汉子,各揣武器,躲在大门外两旁等,只等那虎一蹿出来,就大家齐上,刀叉并举,将虎吓得不敢回头,蹿入深山之中去了。一场大险,就赖有此一声猪叫化险为夷了。

小孩儿的母亲进屋将小孩儿搂在怀里,问他刚才拿筷子敲什么东西,他说一只花狗想抢我的饭吃,我把他打跑了。小孩儿拿虎当狗,虎毕竟比狗还来得驯顺,即此更可证明王阳明的诗,与前篇虎不咬小儿的话。在下谈了这回故事,只索落到本题,谈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了。

离我家十五六里地方,有个庙叫桃花庙,庙里的香火极盛,相传庙里的菩萨,是八月十五日的寿诞。每年到八月十五日这天,远近三四十里路烧香的老少男女,照例将一座很大的庙,拥挤得没有插针的隙地,众烧香的当中,我家每年也有一份子在内。

这年烧香的差事,轮到了我头上,我因桃花庙每年寿期中,有戏可看,乡下轻容易看不着戏,遂欣然就道,为的八月间天气太热,早去晚归,图个凉爽。这日我到那庙里烧香之后,看了一天戏,直到黄昏雨后,才跟着同去的长工,取道回家。

八月十五的月光,照例本应该十二分的明亮,可是这年八月十五不同,入夜微微地下起雨来,把个年年此日大出风头的月亮儿,深藏在墨也似的黑云之中,一点儿光辉也吐不出。却苦了我这个想借着她的光明,行走十五六里崎岖山路的,至此一步也行走不得,只得临时买了一个灯笼、一支蜡烛,照着道路,高一步、低一步地行走。约莫走了四五里路远近,才爬上一座小山,我因两脚有些疲乏了,立在山顶上,对长工说道:“且在这里歇一歇吧,我已爬出了一身汗,脚也走不动了。”长工只呆呆地朝左侧一座山顶上望着,不回我的话。我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随着他望的方向望去,初望不曾看见什么,刚待问一句,忽见有两点带绿色的光,闪烁了几下。秋天新雨之后,山里时常发现磷火,乡下人说是鬼火,这本来不足为奇的,这时所发现的那两点绿光,也与平日所见的磷火仿佛,我便说道:“磷火,呆呆地看它怎的,就是鬼火,我们也不怕。”长工仍不回答,做出仔细定睛的样子,猛然叫了声“哎呀”,道:“有老虎来了。”我一听这话,一颗心不由得震得乱跳。

此时便有点儿星光,使我看得见约在离我二丈以外,一只虎有三尺来长的身体,使出猫儿捕鼠时的身段,向长工所立之处蹿将过来,长工一声哎呀没叫出,两手一开,手中的灯笼,已抛得不知去向。灯笼里面的烛,是早已抛熄了,我离长工不到一丈远,只因灯笼熄了,心里又异常慌乱,一时竟软瘫在山顶上,那虎蹿将过来以后的举动,一点儿没看见。软瘫在地下,也不敢睁眼去看,只知道浑身乱抖,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事后有人说那时只好瞑目待死,其实我那时连瞑目待死的念头都不曾有,只可说是吓昏了半晌,耳里听得长工的声音叫我,我才明白,反是长工过来扶我下山。我问他咬伤了哪里,他说:“若被这东西咬着了,还有命吗?这东西蹿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仰面倒在地下,眼见他从我身上蹿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归家后,许多人听了这情形,都说这长工将来必有些发迹,老虎临身不敢伤他。这长工也自觉得意,以为将来有些后福,谁知不待将来,就在这年重阳日,因喝醉了酒,倒在塘里淹死了。若佛家轮回之说,信而有征,就得看他来生的发迹何如。

《社会之花》第1期民国十三年(1924)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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