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纯在马车上说连日郁悒,骨鲠在喉,约子丰到饭庄上痛饮浊醪,借浇块垒。子丰道:“好。”吩咐车夫在饭庄门口停车,到帐房里问明了空座,进去坐下,叫人去请伯符。

良久见伯符同掌柜进门,满面愁容,坐在椅上,只管呆想。心纯心上有些着慌,急问:“伯符,你怎的?”伯符叹道:“前两回干的是别人的事,看的听的也是别人的事,如今却闹到自己头上,怎能不急?”

子丰失惊,手里的筷子也掉在桌上,立起来问道:“伯符,怎么你也遭了事么?”伯符道:“是我一个堂兄遭的。”子丰才坐下道:“咳!伯符,却还不算是你自己的。”心纯也抚着胸口,用手按了两按,道:“几乎被你吓破了胆!你怎么说是自己的呢?”伯符道:“虽是堂兄的,真同我自己的事一样,你们问那掌柜的便知底细了。”心纯回头来问,那掌柜才说道:“王老板有个堂兄,前在本地船厂做过管工的头目。娶的亲,就是同乡同业张家的女儿。昨年美国定例,除商人外,凡做工的一概不准有妻女同居。王老板堂兄,那时不知怎样相与了本地女人,生下一个孩子,已十一岁了,便同张家讲明,把老婆送回本乡,儿子留在身边,为的这个儿子是王老板的兼桃。”

子丰道:“不差、不差,这些事我们是知道的。”心纯道:“我也常见的,这孩子极聪明,将来是有出息的。我记得前月他老子带到墨西哥去探亲的呵。”

掌柜道:“他的女人母家,是住在墨西哥的,他就和女人同去。不想一到那边,女人死了,他才带了儿子又到美国来。不想关上说他是个工人,既离了这里,没有可以重来的权力,要押回中国。他的儿子说是美国种,要留下时任便留下。他不情愿,和关员辩了几句,便把他父子两人统关到木笼里去,这是前日的事。今天上午上班的巡捕,恰巧是他熟人,便密密许了愿,托他落班时带口信来给王老板,还请他定主意。我那时正送月结去请王老板核算,故此得知。王老板左想不是,右想不是,急得只是搓手,两位恰恰来请了。”心纯道:“这件事有两层道理,令兄年纪大了,不带儿子走,他决计不愿,就出不了这木笼;既关员不准令兄重来,要父子同在这里,也决出不了这木笼。如今不是令兄一个人先归,就是父子同归,要想挽回是万万不能。只看汪紫兰连领事都肯帮忙,到底是不中用,我们更不消说了。

伯符道:“这些道理,我都想过,要叫堂兄一个人回去呢,他这样大的年纪,儿子又带贯了,孤孤凉凉一路不知是怎样伤心;要叫他父子都归去呢,咳!不瞒两位说,我中年断弦,不曾续娶,如今胡子也白了。这个侄子,是我兼桃的儿子,在这里时,虽说不是同居,又那一天不同在一处?我也解了许多忧虑。忽然离开我眼前,就没一个亲人,叫我心上又怎样撇得开呢?”说着不知不觉,两眼流下泪来。

子丰听他说完,又立起身,低了头,背了手,四面乱踱了一回,慢慢靠在桌子边上,吁了一口气,道:“伯符,我劝你不必踌躇了,还是让令兄父子同归的好。目前美人这种愈出愈奇,愈奇愈酷,怕不真要找到我们么?我们几个人,这里决不是个常局,多则三年,少则两年,总是要归国的,一家老小,还有团聚的日子。要说心上撇不开,你看我同心纯,不都有妻儿老小么?又那一个在身边?这许多年也过了下来。伯符,你听了我的话,顾全了令兄,便是顾全了你兼桃的儿子;不这样,那木笼里晓得是一年半载才能离开,不要糟死在里边么?”

心纯道:“是呵!前几天不有个学生,过境时候美人也说不合例,关了好几个月,受足了湿毒,生起病来,等公使同美国争明白,送到医院调理,究竟病深了医不好,不久便死了。那就是个榜样,听了也觉寒心!伯符,你快快照子丰的主意,暗地知会令兄,侥幸三两天有便船好让他父子趁早回国,省得尽在木笼里受苦。”伯符听他俩人这般说,方始有点笑意,说:“我也是当局者迷,想了一面,不曾从两面想,致展转不能自决,如今就照子丰的话去办。”匆匆叫些饭,吃完出去。

子丰、心纯也帮他料理,足足忙了半月,又有中国船开,伯符才把堂兄父子送到船上。

回进唐人街,只见十几部马车,一排列定,车上坐满中国人,颈里扣着链子,巡捕还四处捕捉男女老少。静俏俏地。没有什么声息,倒只有猎猎的犬声,吠个不住。伯符想又有什么新闻,却不知是何事,打算绕道避开,已给巡捕看见,上前带定,说:“拿执照出来。”伯符才明白了,一面从贴肉汗衫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递过。巡捕望他相了一相,接过手反正都看,仔细逐件盘问,伯符定了心,逐件回答,巡捕问完了,把他又拉到车边,却松了手。伯符就立定了,不开口。巡捕又相了一相,把他这张照望地下一丢,说:“去吧!”伯符弯腰拾起,且回公司敲门入内。

只见心纯失了色,坐在椅上,忙问道:“心纯,什么事?又要查册了?”心纯道:“不知道。你路上也遇见么?”伯符道:“遇见的,店里没事吗?”心纯道:“捉了两个人。那边饭铺怎样?”伯符道:“我刚才看见也关上门,里面不知怎样。”心纯道:“不好过去问声,真是心焦。”两个人呆守在门边,只听街上马蹄声,来来往往,直到下半夜才静。

心纯在门缝张看,不见有人,对伯符招招手,轻轻把门离了缝,四下一瞧,侧身走出,去敲饭铺的门。那掌柜恰待走出,蓦地一照面,两下都吃一吓。心纯低声问道:“伙计们都好么?”掌柜也低低回答道:“只捉去一个人。”心纯道:“是了,你进去吧。”紧走一步,挨进自己的门,告知伯符道:“也捉了一个伙计。”伯符道:“子丰那里我倒很记挂的。心纯道:“只好等明天再说。”当夜合店都没好睡。

天刚亮,就听见街上走动声,一会又有打门声,伯符心想怕是子丰不放心,绝早赶来。忙去开门,却又是个巡捕,同工商部的人来收人头税的。伯符一一付了。有几个伙计拿不出,也替垫了,巡捕才去。吩咐依旧关上门,不许出入。照这样又闹了一天。

心纯只想去看子丰,伯符拦住了。又过了一夜,怕又有什么事,依旧不敢上街,直到下午,没些动静,两个人才一步一望,走到子丰那里。进门时看一群人脸上都是安安祥祥,才放下心。子丰先说道:“我这里没事,你们两边怎样?”心纯道:“两边共拉三个人。”伯符道:“希奇得很,无缘无故,又查些什么?”子丰道:“我也两天没出门,不知底细。午后本要来找你们的,偏偏对门那家,早上短了钱,税钱没有能付,当时押进捕房,下午便来查抄,又把这节路塞住。你们来时,巡捕也刚走哩。”心纯道:“少了税,怎么当日就要查抄?”子丰道:“我在门里张见,满满装了四车,东西真不少,想是要拍卖的,只不知余下的钱能够给还本人不能?”伯符道:“怪不得我见你对门钉了门,原来又查抄了。”

谈谈说说,天已黑了,子丰留他两人住下,说:“这两天风声紧,晚上情愿小心些。”烫了几壶酒,三人对饮。伯符道:“你我的本业,停两天不做,货色还在,倒是饭铺里鲜货的实耗,真亏得没处申冤。若然常常这样的无风生浪,一年下来,这座饭铺不说不赚钱,怕还要添本,我看不如停了吧。

子丰道:“岂但饭铺,这种平空起的霹雳,叫人没处防备,这等所在,还有什么贪图?我隔几日看事势一平,决计要把店务让给人,收拾回国了。”心纯道:“我们同船来的,还是同船去,我也不想在这里了。大前天领事府的谭随员,在我那里坐,谈起前回华商的公禀,政府识浅胆怯,不见能够照行;就算照行,美国人禁止华工的议论,上上下下都已并为一心,也不容易争回;要说抵制,是在本国做的事,不是在美国做的事,并且大众都肯离了美国,少替他们销些货,一切公司工厂,又缺了廉价的工人,也叫美国受些后累。我听他说的很有意思,早就动了心了。”子丰道:“正是,我还没问伯符的令兄,前天上了船么?”伯符道:“上了船了。”子丰道:“他们虽受了苦,早归一天,少吃一天惊吓。象我们近来,虽说都为别人,几曾有一天能定心的。”

伯符道:“我们商工两项,受了美国的糟蹋,只望公使,只望政府,如今看来,他们自己还保不住,那里能顾我们?只看谭随员的样子就好明白了。将来我们归时,看有机会,能够聚在一处,得想个法多救几个人,才了心愿。”心纯道:“那须将来再看,此时还算不定,只要把这主意打定了,总有如愿的日子哩。”

子丰道:“你们都有大志,我也愿助一臂,决不旁观的。只是伯符所说看谭随员的样子,是怎么一件事,我还没有知道。”心纯道:“就出在大前天晚上。”伯符道:“讲起来,真叫人羞死急死,气死恨死!”子丰失笑道:“怎么?你敢是发了疯了,有这许多死法!”心纯道:“的确不是疯话,若然你眼见了,也要愤不欲生。等我吃口茶,慢慢讲给你听。”

恰巧有个伙计从外归店,听他们谈到这里,说:“刚才我也得了信了,并且听说谭随员今早已自缢了,只不知确不确。”

三人都吃惊道:“谭随员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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