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回来的当天晚上,首先到的铁练家里,屋里只有杏花一个人,守着一只小油灯,正呆呆地出神,见二青进来,她高兴地从炕上跳下来,说:“哎呀,我的天!你可回来啦!人们风言风语的,说两边的队伍都打光啦!听到这信吓的吃不下饭去,生怕……啊!胖墩他们呢?”“都回来啦,怕什么,别听谣言,咱们的队伍打了大胜仗呢!”“那可好极啦!”说到这,她立刻又体贴地说:“这么晚回来,准没吃饭,我给你做点去!”二青拦阻她说:“吃饭倒是个小事,你先谈谈这两天的情况吧!”“嘿呀!这两天的情况,可蝎虎啦!……”

部队转移的那天夜里,杏花跟赵大娘一块躲到村外去,到了岔河嘴,遇到银海领着小吕同志也逃出来,她们一块跑到岔河南岸,躺在一片尚未收割的麦地里,偏偏包围孙家庄的敌人,正有一股从这条路过;时间是在半夜,月亮挂在天空,大明大亮的,骑在马上的敌人只要向麦地里仔细瞧一眼,准会发现她们的。鬼子的队伍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她们几个人静的连个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才躲过这场危险。天明时她们转到河北枣营洼去,偏偏敌人就在这天包围了枣营洼。她们跑进村,躲在一家磨房里,装作母女三人磨面,才混过了敌人的搜查。

“要是执行任务,受了损失也罢了,俺们是专门躲情况,三番两次的,差不点叫敌人捉了去,多不带劲呀。”杏花一面说着,一面还有点难为情似的。

“敌人包围枣营,受了损失没有呢?”

“咳!还有不受损失的,光挑也叫****的们挑死五六个。枣营村治安员——就是到咱们村开会讲话的那个矮个呀,被打了三个死,五花大绑带走的。……”杏花说着低下了头。

“******!”二青愤怒地骂了一句,绷着脸沉思起来。屋里沉默了,菜油灯头忽哒忽哒地直跳,闹的屋里一明一暗的。这时赵大娘带着小吕同志进来了。一见二青,便说:“啊,你回来啦?——哈!黄豆粒大的灯还这么阴阳怪气的,吕同志你先坐下,回头给你们介绍。”赵大娘说着从头上拔下针来朝着灯捻扎了两下,灯光稳定了,大家的面庞也看得清楚了。赵大娘替小吕同志和二青介绍过。二青看着对方,她端正的鼻子上,一对有神的双皮大眼,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从举止上看,是很稳当老练的,身体矮一些,穿起农村的衣服很合适,只是眼上留着两片白色印痕,说明她是才摘掉眼镜不久的知识分子。吕同志像跟老朋友见面一样,再三打问孙家庄作战的情形。二青初对她谈话时,觉得她是军区的女干部,还有点拘束,后来见杏花、赵大娘她们之间那么亲热,吕同志又是喜笑颜开的容易接近人,他也就没了陌生的感觉。

吕同志初到沿河村的三几天,几乎与谁都不见面,认为她是来坚壁的,经过宋副团长与她谈话,转变了她的看法,她竭力争取作些工作,今天她就是被请来参加开会的。

半点钟后,赵成儿带着胖墩、周老海他们一群人来赵大娘家集合了。赵成儿见到二青,他说:“我派朱大牛、毛娃子分头去找你,想不到你在眼皮子底下,好!咱们开会吧!”二青说:“现在事事得加点小心,叫银海跟铁练到外边,放个哨。”胖墩说:“黑夜是咱们的世界,别那么胆小,没关系!”“关系可大着哩!”二青反驳胖墩,回头面向银海:“你们快点去,一个到胡同口,一个到大街上。”会议由赵成儿传达上边的指示:根据上边的消息,说鬼子这次作战损失很大,有的炮楼的敌人全部打光啦,马镇据点住的山本小队长,全队人只剩回来三个,他自己愁的上了吊。经过这一仗,鬼子受到了严重打击,群众的情绪得到了振奋,上级认为千万不要麻痹大意,更不能轻敌,敌人一定是要增兵,必须警惕敌人的报复;必须利用这个胜利机会打下坚持工作的基础,要各村抓紧时间,赶快挖洞,并尽可能地动员群众也挖,村干部除掉挖好自己用的,还要挖好区干部用的。区委机关就依靠各村的堡垒坚持斗争。赵成儿念道完了,拿眼向大家扫了一下,他说:“咱打算这个任务在三天内完成,看大家伙儿的意见!”

胖墩说:“没意见!我是服从革命听指挥,打保票挖一个洞,一天一夜满交差!”

吕同志向赵成儿说:“赵主任!挖洞的事,我懂一点,我说说吧!”她向胖墩笑了笑。“同志!你准没挖过洞,可不简单咧!挖洞要有好洞口,洞口要在最秘密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洞身要深要长要曲折,省事的是先挖沟后棚顶;费事的是先挖好立井,从下面掏洞身;气眼最好利用自然形势,如探出井底啦,伸入鸡窠啦,利用烟筒啦,都可以。最后的问题是出土,出土要不消灭痕迹简直等于暴密。我知道的就这么点,提出来大家参考参考。另外,上级的指示,我感到很重要,我跟银海想法挖一个,大家也应该把这件工作搞好它。”

大家听完吕同志的话,佩服的直点头,赵成儿夸奖说:“还是人家上级干部,说出话来,头是头脚是脚的,这一下给咱们打开挖洞的脑筋啦!”

胖墩说:“吕同志的意见好是好,就是麻烦哪!照她说的办,十天八天也完不成,完成了也是墩草鸡坑,还不如把劲头用在冲锋上痛快呢!”周老海、苑长雨他们齐声说:“胖墩的意见不正确,这是上级的指示,光咱们挖还不算,还得动员群众挖才行。”接着赵大娘、杏花保证挖,赵成儿自己也挖一个,算了算连干部带基本群众的计划在内,共有十多跟洞。赵成儿一向是说干就干,见旁人投有新意见,便带上周老海、姚锅子他们连夜动员基本群众去。

散会后,赵大娘家里就剩下二青了。杏花知道二青还没吃晚饭,把自己带来的干粮给他吃。赵大娘要给他烧点汤,二青坚决不让她点火,赵大娘只好端一碗凉开水递给他,顺便向他说:“你上哪儿挖洞呢?咱们一块坚持了几个月,干脆挖洞也在一块吧!”

二青留下,原想是商量挖洞的问题,赵大娘一开口,他很快吃完了干粮,一口气瓜咚瓜咚地喝完那碗水,他说:“在一块是好,就是宅院浅,没有作洞口的地方。”

“没地方?”她反问他。“忘记了你们钻过的那窖坑呀!那就是好地方吧!”洞口地方确定了,她们四个人开了个诸葛亮会议,杏花出主意把洞身通到后邻秋菱奶奶家去,秋菱奶奶家是老少寡妇连孙女三口人,平素很进步,将来正面动员准没问题。小练出主意要两个气眼,一个出在灶堂里,一个出在鸡窠里。出土的办法是赵大娘想的,她主张把土放在猪圈里,表面泼层水,蒙些鸡毛蒜皮的先遮过眼去,回头再设法向外担。计划完了,四人一齐动手,二青、杏花钻在下面掏洞身,赵大娘蹲在洞口上提土,铁练向猪圈里挑,大家不缓气地干了个通夜。

第二天下午,朱大牛过来了,他站在院子当中,手摸着络腮胡于很得意地说:“打胜仗真有影响;鬼子也不敢出来转了,张老东也不到维持会了,吴二爷的脸,黄的像被霜打了的萝苋叶一样,不用说血色,连点水气都没啦!真要接连打这么几仗,说不定八路军看见风势顺了,大队伍开回来。嘿!那是多得呀!那时节,我还要求看守摆渡去,说真的吧,渡口那只大船呀,我简直像对待老婆子一样的喜爱它呀!”

“你朱大叔先等等!”赵大娘带着俏皮人的口吻说:“你昨晚上光顾找二青了,也没参加开会,也不晓得上边的指示,这些等一会叫二青跟你讲一讲;现在请先挂起你那太平观念来,后半晌你要没事,求你帮俺们起起猪圈,我那小猪子这两天发疯啦!吃的多拉的呛,把圈都拉满啦!”她的话逗的大家都笑了。二青给他说了昨天开会的事,朱大牛说:“我今天帮你们挑土,晚上我去动员水生他爹,俺们也伙着挖一个。”这天晚上二青他们又紧张地突击了一夜。

第三天是个晴朗的天,天空里有点稀疏的云彩,早晨的东南风,把它吹到西北天边上去。早饭后,二青、杏花和赵大娘在院里铺了一领席,他们舒手探脚地伸了伸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躺在席上,暖突突的太阳光,晒着他们潮湿的疲乏的身躯,按生理的需要讲,他们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残酷的斗争,迫使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必须压抑住难忍的疲乏,用高度的神经紧张来警惕敌人的报复。躺下不大的工夫,杏花说:“真是怪事,敌人响枪响炮的滚出来,心里也不觉怎的,倒是像今天这样安静的天,叫人有点害怕,怕鬼子不声不响地冲进村子来。”二青说:“你那是过分担心的缘故,其实鬼子好多日子不来了。”

“多少日子,还不是两天吗!”

“两天?”二青不信杏花的话,想了想又点头说:“真就是两天,跟军队出发打了一仗,可觉得日子过的太多了。”赵大娘说:“哪会也是这样,你要自自然然,不知不觉的过日子,春夏秋冬一眨眼就过啦!要是着急上火过日子呀,那过一天赛过一年长,不管长短吧,只要今天再没情况,咱们就有了保险地啦!”想到有了保险地,大伙愉快的心里都开了花。愣了一会儿,赵大娘高兴地对二青说:“我提意见,咱们这两天太累了,今天下午歇工,你到西头张老东家打下照面,听听风声、看看气色,我们也出门蹈哒蹓哒,散散地洞里带来的寒气儿。”

过午,赵大娘同杏花每人提着个柳条篮子往村边走,赵大娘前头引路到她家的菜园子里。啊!多么荒芜的菜园呀!缺乏水浇的架黄瓜,旱的卷了叶子,冒着一朵朵软弱无力的黄花。韭菜叶细的像头发,乱蓬蓬的挺不起腰身骨来。拳头大的西葫芦一个一个头顶着地霉烂了,只有几沟小葱和拔不尽的野草横七竖八地长满了畦。从菜园朝东是一片开阔的野地,那里有的笼罩了一层绿色,有的什么东西也未种上,露着白光光的地茬。赵大娘指着野地向杏花说:“看哪!这么平坦的地,多么好种庄稼呀!往年这时候,大家正锄二遍,能动手脚的人,谁肯闲在家里?这遭儿呢,正工夫没人上地,早起晚上的做点活儿,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鬼子整治的人真他娘的血苦哇!”两人边说边走,迈步走到葛老槐的菜园里,葛老槐赤红着脸撅起花白胡子,一只手扶着大锄,惊慌地朝北望,杏花从他的神气里看出不妙,急忙赶上去,说:“老槐大伯!有情况吗?”

“你年轻人的耳朵,还不如我上岁数的受使唤呀?你听!放枪哩!”老人手指着北面说。杏花仔细一听,不但是放枪,而且枪声很乱。她伸长起脖子尽量想看到滹沱河北面的那几个村庄,村庄都被河堤挡住了,只能看到冒出村房的白杨树尖,枪声就是从白杨树尖那里响来的。她们正在为邻村乡亲们的灾害而担心的时候,瞥见从河岸跑过来一群人,与看到人的同时,尖锐的枪声在跟着他们响,好像是逃跑人自己在放枪一样。从人群的最前面,突出几个人来,他们跑的特别快,笔直奔向沿河村,脚踏在青苗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响声。拉在他们后面的人流,成群结队,连哭带叫,像洪水决口一样从滹沱河南岸涌溢出来。这真是一个拚命的狂奔呀!有的抛下老婆孩子,有的跑丢了鞋袜,有的在拥挤时互相碰撞摔倒,有的从河岸上干脆就滚下来。即使这样,这股人的洪流并未跑出危险界去。跨过河岸不远,由东面插进敌人一支脚踏车快速部队,他们很快完成了弧形包围,然后迎头朝逃难的老百姓开了枪。被射中的人们,有的伸出胳臂,有的抱紧了胸窝,一个个的栽倒,广大人流爬在地里不动弹了。领头在前面跑的人毕竟跳出快速部队的圈外,他们朝着杏花他们的方向直冲过来。杏花和赵大娘见势不好,提起篮子扭回头来要往南跑,就听见有人喊:“杏花别瞎跑,敌人是车子队,快扎家藏吧!”杏花听得声音很熟,一回头才发现喊叫她的是王金山,原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伙人里,就有区里的几位同志。

“往哪里跑呢?”杏花带着惊慌说,“先到秋菱奶奶家!再跳墙!”随着说话,王金山他们已跨过杏花她们去。赵大娘知道他们说的跳墙,是希望到她家钻洞去,心里着急的很,现在也不是解说的时候,就紧跟他们一块跑到秋菱家。秋菱奶奶平常对干部们挺好,见了面都是喜眉笑眼的问冷问热、烧茶倒水,亲热的像待亲戚一样,今天见区里同志提着枪跑进来,呼呼地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敌人追赶来了,她气也不哼,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吧!这时候说话顶啥用。小孙女秋菱吓的变貌失色,缩在屋子犄角,呆呆的不作声。王金山在院子里走了一遭,接着就爬秋菱家的墙。赵大娘一把拉住他说:“你们别跳墙啦!这遭儿可不能暴露目标,俺家的洞,还没安置好哩!”她的话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告诉他的。“这么办,你们把门插上,我在外面跟大家看情况!有事的话,隔墙告诉你们。”她提着篮子正要往外走,秋菱奶奶说:“小练他娘!慢点,听!马队到后街了。”这时大家都听见马蹄蹬蹬乱响。区委书记田大车,区长王金山,都抄起枪来,准备着拚。堵在门口的,是区上的通讯员,手持一棵马步四环枪,作着准备放的姿势。他身旁放着个水筲,盛满凉水,不知是为解热还是其他原因,他时不时地把整个脑袋向凉水里蘸洗一下,水沿着脸面滴淋到他的小褂子上,他好像连觉也不觉得。杏花看见这种情形,想笑又不敢笑,她对这次敌情,没有感到害怕,她想:“区委、区长,比自己重要的多,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胆小的。要嘛就安全躲过去,要嘛就跟鬼子们拚一拚,当着领导干部的面,看看杨杏花是有骨气的人。”大家在焦急中,又呆了几袋烟的工夫,忽的咚的一声,墙上跳下来一个人。通讯员的枪一瞄准,杏花眼快,赶紧一把拦住。原来跳下来的正是二青,他闯进屋里说:“敌人马队从街上兜了一圈,就奔村北圈人去了。现在是个空子,有办法赶快想,找到你们可不容易,整走了半个村子。”

他说完话,看了杏花一眼。听完二青的话,王金山说:“敌人昨天才增的兵,今天就出来‘扫荡’。我们光顾躲河北的敌人,没想到河南的车子队,****的们在孙家庄受了损失,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我看,我们这就要冲出去;不在这窝憋着,”他对着杏花、赵大娘说:“回头你告诉老赵和胖墩他们,如果晚间没事我们还要回来,不管回来不回来,要他们把维持会那几个家伙,好好教训一下,老田同志你看怎样?”老田稍微沉思一下,就说:“我同意王区长的意见。二青同志,你跟上我们,咱们马上朝南冲!”他们溜出村边,撒开腿往南跑。赵大娘和秋菱奶奶用眼送他们,一直到他们钻进村南的交通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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