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两天后的早晨,阳光红红地射在窗户纸上。胡黑锅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抓一把锯木花,放在高灶眼里,划火柴燃着锯木花,火焰带着呼呼的风声响起来。他用拭布把刀勺案板擦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把大小勺“嘎嘎嘎”地一碰,表示完成了作饭的准备工作,又从高灶旁边小窗户里探出与往常一样的笑脸,向着停立在院中的吴二爷说:“你老早起点什么饭?”“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一律吃大锅饭!”说完,他颓然靠在祠堂的一根柱脚上,心绪烦乱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回想起昨天胖墩撕碎日本旗子,持枪训斥张老东他们那一幕,一个失望的念头抓住他的心。事情是这样:张老东一帮人虽然组织了维持会,可是先还不敢挂日本旗,最近却把日本旗也挂出来了。这说明了在敌人的疯狂之下,汉奸们也嚣张起来。因此在上级指示之下,胖墩撕了旗子,并把张老东等教训了一顿,目的是压压汉奸的气焰。吴二爷心烦的就是这件事,他想:张老东和村干部要不合作,可真够糟糕的,意狠心毒的张老东、赵三庆会勾引鬼子来杀人,胖墩、二青他们也会拿起枪来拚命,刀来剑去的一拚,会连累到姓吴的头上。他越想越没出路,越没出路越苦恼,闭住眼睛,两手用力摸着他的长驴脸。想了一会儿,才在脑子里慢慢地闪开一条出路:在抗日政权里是耍笔杆,到维持会里也是打算盘,谁当将军让谁传令,哪里风硬往哪边歪,到黄河冲洗去我吴老寿也是个中间人。心里一轻松,他两手慢慢地垂下去。一睁眼李麻子在他面前也斜着蓝色萝黄花眼正注视他:“老寿!你精神有点不饱满哪,胡黑锅!给咱们账房先生烧碗高汤喝。”胡黑锅为吴二爷不叫他动小灶,心里觉得别扭,听了李麻子的风凉话,更勾起他的牢骚:“喝高汤,小米饭汤也喝不上啦!就等吃大锅干饭吧!”他一面从腰里解下白布围裙来一面说:“我跟师傅学手艺那天,就是炸烹溜炒,鱼肉鸡鸭。现在账房先生叫我做大锅饭,这是有手有脚的人就干的了的事,你们何必请大师傅呢?算啦!维持会的小厨房,赶快找人,沿河村这个兵荒马乱劲我也受不了,我要卷铺盖回石门呀!”

“黑锅兄弟!你上什么愁,这年头的事,一步步的演吧!都吃大锅饭也好,那才腾出工夫来歇歇腿哩!喂!柱子,老生财哥!”李麻子带了发号施令的口气,向房檐下正在弯腰劈干柴的柱子和张哑叭说:“你们俩快帮助点火作饭,吃完饭大家好干活呀!”李麻子讲完话,胖墩和朱大牛从大门口走进来。一见是他们两个,李麻子的高兴脸色消失啦,从心里有点不自然,身子向后慢退了两步,强颜微笑着向朱大牛点了点脑袋。

“李麻子,你当了张老东的代表吗?看你吹胡子瞪眼的,好威风呀!”朱大牛问。

“没有没有!咱在这是打杂儿的。”李麻子小声地回答,生怕冒犯了他们。

胖墩说:“谁在这负责哩!”李麻子顾不上答话,面向会长屋子喊叫:“老寿!快点出来!外边找负责人哩!”说完他吩咐胡黑锅替换柱子他们作饭,又向柱子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柱子一扯张哑叭的胳臂,两人就到村边放哨去了。吴二爷在屋里正聚精会神地整理出伕出草出粮的流水账,没把李麻子喊他的事放在心上,直到新账老账合拢后才慢慢走出“会长室”来。“你真是卖油的敲锅盖,好大的牌子呀!”胖墩冷言厉色地说了一句,吴二爷一见是胖墩,赶紧陪笑脸解释:“大兄弟,这可是误会,我没想到是你们来,光顾考慮两本账,生怕它们合不拢。”“误会不误会不要紧,我今天要检查检查你们。”胖墩一面说,一面跷起一条腿踏在凳子上,凳子被蹬的吱吱发响。他对吴二爷按着抗日救国的大道理,训了十几分钟的话。吴二爷听完说:“上级的政策我完全同意,至于我的工作呢!啊!请你们等一下。”他匆忙地从屋里捧出厚厚的几本账,他说:“我愿意叫上级查账,明白明白我的心。大兄弟,你很清楚,朱大牛也会告诉你们,维持会里下命令的是张老东,花钱的是赵三庆,我是当的过路财神,每天对木头(指算盘)说话,钱花的不少,凡经我手的都有账可查。”说完,他翻开大账本,指点着说:“你看!这是\"旧管\",这是\"新收\",这是\"开除\",这是\"实存\"。”胖墩一看账本,满篇是弯弯曲曲的行书字,花哩花哒的看不清,他想:区委这两天正在村里,昨天撕了张老东的日本旗子,是按照区委的指示作的。今天区委给的任务是叫到村边放哨监视敌人,顺便打听一下张老东他们的情况,可没叫自己来查账,干这个岂不要误了正事啊!想到这里便告诉吴二爷说:“账你先保存着,我以后再查,告诉我,张老东他们干吗去了。”吴二爷说:“他们有两天没到这来啦!要找他的时节,我领你们到他家去好吗?”“不用!我们自己会去的。”朱大牛跟胖墩正要出门,柱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说:“胖墩子啊!你可先躲躲吧!我跟张哑叭在村边正放哨,过来两个人,穿着便衣带手枪,盘问了张哑叭两句,见他不答话,就动手打他,看光景,八成是敌人来啦!”听说敌人来了,胖墩心里非常着急,一来是上级给的任务没完成,二来又怕敌人进村的消息区委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呢?他跟朱大牛核计了一下,由朱大牛给二青他们送信,他去区委那里送信,能跳出圈子的话,大家在岔河南红荆地里碰头。

胖墩拐过维持会的街口,他心里犯了踌躇,眼前有两条道,一条穿街心,一条靠村边,从村边走安全点,有事可以往村北跑,就是耽误时间;从街里走,道儿近,就怕碰上敌人。为了很快赶到区委那里,他决定走十字大街。边跑边向后观望,拐过弯去便是东西大街,他朝西面一迈步,眼前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喊:“站住!”“举起手来!”他抬头看见有几个化装穿浅色衣服的汉奸队,端着手枪逼问他,这时要背转身往回跑是非常危险的,汉奸队摆手叫他过去,他发现从他脚下到对方跟前要经过三四家门口,于是他很沉着地举起双手说:“我是老百姓!”

“不管是谁,滚过来!”

“好!我过去!”胖墩注视着瞄准自己胸膛的那几支黑亮黑亮的枪口,他装做很害怕的样子,贴着大街往前走,刚接近头一家门口,他猛然一蹲身钻进门去,这时候他顾不及插门了,顺手拉过门洞里那条长凳,横挡住门口,连一秒钟也没停,便急急的从这家墙头,爬到西房上,从房串房,胖墩是很熟的,他一连串了七八家,然后跳下墙来,从贾家胡同拐弯抹角地溜进区委他们住的房子里。田大车、王金山一见胖墩那副紧张的气色便问他:“有情况吗?”

“敌人到街里啦!有两三个持枪的便衣在后面追我哩!”

“嘿呀!你怎么暴露目标啦!”胖墩硬着头皮把去维持会的事讲了一遍。“既是这样,敌人一定在这一带搜,那咱们冲出去吧!”王金山说完话把盒子枪掏出来,扳开大小机头。

“老王!慢点!”田大车说,“不知道敌人有多少,随便冲是危险的。”他转回脸向胖墩说:“咱们先到洞里坚持,不行的话,再往外冲!”

“洞里不保险,我看还是冲出去!”胖墩知道他挖的洞身很短,不能容纳这么多人,就赞成冲出去。

“不要急!洞口在哪里?我看看去!”田大车说。

“洞口呀!我昨天晚上就告诉区长啦!在下房东屋牲口槽底下呢!”

“好嘛!洞口越背静越好!”田大车带着同意的口吻。“你领我去!先试巴着钻钻!”胖墩没办法,只好跟他一块到下房东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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