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杏花伏身在案板上切菜,赵大娘一手往灶火膛里点柴火,另一只手拉风箱。陈旧的风箱像一位患气管炎的老人一样,呼嚕呼噜地直喘,风箱每一抽送,火舌头从灶门吐出来。朱大牛装满一锅烟,歪着脑袋去灶门就火,他咝咝地一连抽了三袋,烟袋别在腰里,他像有点不耐烦:“越等着越叫人着急,也不来个信,一块石头掉的海里!”

赵大娘回过脸问杏花:“你看清了没有,大白桃乱七八糟的,什么人也能沾惹,你可别认差了壶。”杏花说:“半点也错不了,凭赵三庆那副嘴脸,灶火膛里打三个滚,我也认识他。”“要是那样,区里一定来,再抽两袋等他们。”说着朱大牛又掏出烟袋荷包来。赵大娘看到屋里很暗,从灶里抽出火来点着灯,灯光亮了,门外脚步声音响动,猛然一个多半人高的小伙子,出现在她们面前了。这个人蓝布包头,抹了满脸黑,黄眼珠子忽悠忽悠地瞪着,高耸着鼻子,吐着红舌头,确乎像五道庙里的小鬼。瞧见这个怪家伙,赵大娘的头发根子吓的直乍,正惊异间,小鬼把舌头缩回去格格地笑了。这时候杏花第一个发现是小铁练,赶上去狠狠地揍了他一巴掌。

赵大娘倒抽一口长气:“小兔羔子,把你娘都骗啦!这样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小练一本正经地说:“二青哥叫我来的,让朱大叔快点去,区长他们都在田家坟树林里集合了。”赵大娘递给儿子一条破毛巾,叫他擦去脸上的黑;小练把手一摆说:“这是化装哟!擦去就保不住秘密了。”

经过商量,朱大牛、铁练、杏花又叫上银海,一块到田家坟去。到那里王金山扼要地谈了下捕捉汉奸的任务,随即把所有的人划分为两个组,赵成儿同二青领着一组去张老东家,区长自己带领一组,到赵三庆家,胖墩同周老海、姚锅子他们把守住奔摆渡口的大道,杏花、银海、铁练他们担任了交通联络工作。

赵成儿、二青他们这组路程较远,他们提前出发了。这一组七个人,其中五个都是区上临时由各村调来的;二青、赵成儿领头朝前走。一刻钟后走到了。张家的大门关的很紧,砖房又很高,爬不上去,暗中进去是不可能了。二青手攀着大门把铁拉铃拉了几下,先是没有动静,又拉几下,才听见从里院走出一个人来。

“谁叫门呀!”声音虽然低的很,可二青已听出是柱子。他答话说:“柱子!是我!开门吧!”

“啊!你回来啦!”柱子开了门,赵成儿他们一拥都闯进去。跟来的几个同志中,站在最前面那一位,头进村早在枪里顶上顶门子,大门一开,他的神经过分紧张,一扣扳机,铛的一声走了火,子弹正钉在大门的影壁墙上,响枪等于向对方报信,谁还顾的上批评他,争先恐后地进院去。赵成儿先到张老东的客厅里,里面挺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擦着一根火柴,四下里一照,连个人影也没有,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响,八仙桌子上放了一把茶壶一根烟袋,壶里的茶水已经干了,烟袋锅子还热忽忽的,说明刚才还有人吸烟。他扭头领大家往西走,跨进月亮门,站在院里一瞧,北屋西屋都有灯亮,他先闯进北屋去,发现炕角上有两个人,端起灯来一瞧,是小波和她母亲。娘儿两个互相搂抱着吓的浑身打哆嗦,灯光亮时,小波瞧见二青,她心里稳定了,一拉她母亲说:“娘!是二青他们!”赵成儿根本不注意她们的说话,一看屋里四下没有旁人,立刻又带人扑进有灯的西厢房里去。

二青见他们都出去了,就问小波:“你大伯哩!”

“刚才你们敲门的时候,他才家来的,许是到俺二嫂子的屋里去啦!也许没有。”小波的薄眼皮嘀溜嘀溜地注视着二青,怕是从她的话里对她大伯有什么不吉利,因此她的说话是吞吞吐吐的。

“就只你大伯一个人?”

“我就见他一个人……”

二青没有再说话,扭头奔向下房西屋。西屋里,张老东上身脱厂个光膀,肥大裤衩系在肚脐下面,脚下拖拉着两只撤鞋,胖大的身子半立半坐,两只酒盅子似的大眼死盯着地下,活像个受审判的犯人。他的二儿媳妇紧躲在墙角,瞪着一对害怕的小猪眼,注视着赵成儿。赵成儿站在地下气呼呼的,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说:“你满嘴胡说,你说你没到柜房去,看你那个烟袋锅子还烫手哩,到底刚才都是谁到柜房来,说!你快说!”

“深更半夜的,上儿媳屋里作什么?抽他的脸,今天就是捉你们来的!”说话的是刚才走火的那位莽撞同志。同来的另一人说:

“别瞎说胡道!你早说离了题啦!”

这时院中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不少的人进了院。二青又一转身出了院,见是王金山一帮人,便说:“区长来啦!到西屋吧。”区长王金山他们这一组到赵三庆家里扑了个空,据家里人说赵三庆吃完饭就出门了。他们正在追查盘问的时候,听见西头打厂一枪,区长认为第一组也许捉住人,也许出了事,他一着急才领着人赶到张老东家来。

张老东一见王金山进来,他感到王金山比赵成儿好说话,收起肉头阵,他讲话了:“嘿呀!区长来啦!这屋很窄,咱们都往北屋请!”他说完话用大眼向墙角发呆的儿媳一扫。“傻呆着干吗?还不快烧水去!”

“谁也别动!”王金山制止了张老东和他的儿媳妇:“是这样子,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这家里净有谁,刚才你们开什么会没有!”

“区长!我拿全家性命做保,什么会也没开,没一个外人到我这里来!”

“好好。”王金山边说话,回头向跟的人使了个眼色,外面重新进行搜查。他有意识地改变了话题。“是这样子,开也好,不开也好,我们今天是专为找你来的,过去你在老百姓身上欺压了二十年,老百姓为了团结抗日都宽饶了你。你一当维持会长,表现很不好。告诉你,这一带老百姓的血流的不少了,你要把眼睛睁开一点,脚步放正一点,全村全区的人都看着你的行动;若有三差二错,抗日政府的枪,可不留情面的!”

“区长,你说的是……哪能……我哪敢……哈哈哈……请,请先到北屋坐坐,请请……”张老东脸上装着笑,两脚却直打哆嗦,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王金山他们谁也不理睬他,扭头出来在东西两院又搜了一遍,各处都没有赵三庆的踪影。他们离开张家,紧往东头走,把希望寄托在大白桃家,看他是不是溜到那里去了。刚走到十字街口,杏花、铁练赶来报告,说他们瞧见一条黑影走进大白桃家,为了怕这个人跑掉,留下银海在那里把着门哩。听到这个消息,人人都很高兴,觉得赵三庆总算是找到了,一溜风跑到东头,立刻包围了大白桃的房子。二青第一个从榆树攀上墙去,接着赵成儿、王金山、朱大牛他们六七个人都上去了。大白桃家屋里没点灯,看来比外边还黑;原像有人说话,似乎因为房上有响动,把屋里吓的不说了。王金山他们跳下墙来,身子躲在窗户旁边,告诉外村来的同志,手敲窗户喊叫他们开门。再三的叫,再三没人答言,好像屋里根本没人一样。朱大牛在院里等的太不耐烦了,他几步迈到窗户跟前打着狂语说:“张班长给我个手榴弹!”稍愣了一下,他又说:“同志们躲开点,我可把弦拉开啦!”说着把袖子一挽,用拳头照准窗户纸,嘶楞一声把拳头伸进去,与此同时他说:“手榴弹进去了!我一拉弦,都炸死你们个****的。”

“哎哟我的妈呀!”大白桃一骨碌滚到炕沿底下去,“老……老爷们,你们千万别拉弦呀!我这就开门去!”简直是吓破了胆的声音。

“快开,慢一点我就放啦!”朱大牛拳头碰的窗户乱响。

“別放!别放!我马上就去!你们也得等俺穿衣服呀!还能赤身露体的?”

王金山、赵成儿、二青他们在外边暗暗发笑,同时也很警惕;他们估计赵三庆可能有武器,为了防备他跳窜,门口房上院里院外都准备好了。门开了,王金山他们一拥闯进去,掏出洋火点着灯,大白桃披着单褂,胖屁股紧堵住身后的八仙桌子,一手掩住怀,一手理她散乱的头发。

“我的天哪!是你们呀!可把我吓了一跳!”她发现来的是本村的干部,心里沉着了许多。

“还有谁在屋里!”王金山开口问时,旁人即在四下寻找。

“村长!哎哟!你是区长啦!你又拿我开心呀!你兄弟不回家,谁还敢到我的屋子里来呢?”

二青上去,把大白桃推到炕沿上,从八仙桌底下一把拉出个人来。这个人满脸黑胡楂子,瞪着比普通人大一倍的一只眼,脑袋颤抖的像是患摇头疯,他当着众人用大舌头一连串地喊:“我……我……我……”但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一旁气坏了朱大牛,他蹿上去,劈手抽了他个嘴巴子,这个人用手抚摩着他猪鬃刷子似的脸说:“我……我该挨揍,朱大叔!你这是管教你瞎侄子哩!”

“瞎玉海!你说实话!”二青拦住朱大牛,说:“赵三庆不是在这么,他在哪儿藏着呢?”

“哪里的话,他压根没到俺这来过,你们可别冤枉人哪!”大白桃怕赵三庆连累到她什么,想一干二净地往外推。

“老白桃!纸包不住火,我看实打实地坦白喽吧!”瞎玉海认为他们是为赵三庆和大白桃的事来的。他想再瞒也瞒不过这伙人的眼,倒不如说了好。“我三庆哥跟老白桃是老交情了,他不断地到这来,我也常到这里来找他。今天晚上吃饭之后,他说要到张老东家去,一出门他到这来了。我背地里跟上了他,见他呆了一会就走了,我估计他准是上张财主家去,一会半会的回不来,我心眼一乱,就装作找俺表哥摸索进来,俺俩刚说不到几句话,你们就来啦!其实不在话说多少,这都怨我缺德!我打我的脸。”说着他拍拍连打了自己几个嘴巴。王金山说:“算啦!不要讲了,你要知过必改,今后在村坊不许作坏事,快滚的一边去!”他们各处找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仔细盘问大白桃,她说的跟瞎玉海说的一样,所差的是赵三庆对大白桃说回家取他的烟嘴去。各方面一对照,问题就闹清楚了:王金山他们去赵家的时候,赵三庆是在大白桃家,两组全到张老东家的时候。他又走回家去,到家听到抓他的信,就逃跑了。

现在惟一的希望,是靠渡口的胖墩他们阻住他了。王金山带上大伙从大白桃家出来往村北赶!出村不远与胖墩他们走碰了头。胖墩这一组正在村北河沿放哨,听到枪声认为是捉住了赵三庆,自动地把哨撤回村来。大伙又分成两条路,从沿河村四周搜索,经过一点多钟,两边碰了头,谁连赵三庆的影也没见。大家七言八语的,有人说动手太晚,有的说组织的不好,更多的人抱怨走火的同志,有的竟说刚才走火的人是故意打枪的。王金山制止了大家发言,他带大家回到田家坟,他告诉大家,谁也不要互相抱怨,我们都是好同志,谁也不许怀疑。检讨到今天执行任务的失败,他认为最大的错误是他自己思想上麻痹大意,专注在夜里捉他,准备工作不好,把手心握住的东西放跑了。最后他让银海、胖墩、朱大牛跟上河北里的同志分头到伍仁桥、马镇等据点连夜追下去,碰得上要捉活的,不得已时当场干掉他。万一捉不住,要通过内线调查,看他跑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他说,“各村都要提高警惕,防止报复;特别是沿河村,要加倍的小心,好好掌握住群众的情绪,留神张老东他们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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