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庆逃跑的消息,像长翅膀飞一样,很快传遍全村。这件事全村很受震动,大多数人同意搞赵三庆,但都遗憾这次没捉住他,怕的是没打住狐狸惹一身臊气;也有人觉悟不高,认为这工夫不要搞赵三庆,利用他当个桥梁,在敌人方面有事好办一点;这样的人是怕赵三庆投敌以后,冒坏水泼到自己头上。尽管有各样不同意见,对于提高警惕防备意外这一点,大家的看法是相同的。沿河村由赵成儿、二青他们带领全村的群众,深更半夜地溜到洼地里,躲避敌人拂晓包围,一直等到第二天过午才回村来;回村后仍是轮班派人在村北放暗哨,一连三天都是在极度紧张中度过去。

第四天早晨,是一个阴天,乌云从天空坠下来,几乎要压在房顷上;西北响起阵阵沉雷,像是有几百盘大磨时而隆隆作响,时而停止不动的一样。猛然响了两声暴烈而有力的霹雷,哗地一下,雨点带着声音落了下来。雨浇着半人高的青纱帐,也浇着藏在青纱帐中的沿河村老百姓,不大一会,人被淋成水鸡一样,时间大了,浑身冷的吃不住劲。大伙估计这种天气不会出事,便泥一脚、水一脚地走回村去。

杏花回到赵大娘家,估摸着是做上午饭的时刻,雨仍在不喘气地下,她想趁着雨天到北街妇女群里进行点工作,顺便回家瞧瞧。在家里吃过午饭,冒着雨淋先到北邻杨小荣家。杨小荣是杨裁缝的独生女儿,妇救会的会员,平素里工作上很热心,跟杏花是同姓同宗的姊妹,两人感情一向很好。自从敌人“扫荡”以后,杨裁缝怕出事,始终不叫姑娘出来参加活动。小荣反对父亲的意见,但拗不过老人的脾气,几次给杏花捎信要她帮助。杏花想着说服杨裁缝。鼓起小荣的热情,通过她和北头的积极分子就可把北街的妇女带动起来。

杨小荣一见杏花,从心里欢喜,趁着她爹不在家,便讲起他怎样死拦活拦的不让出去工作的情况。正叙谈着,猛然街里枪响了,这个突然而来的情况,惊呆了小荣。杏花听到枪响,知道是发生了敌情,溜下炕来,不顾院里的泥泞,就往外跑。杨小荣没了主意,跟着杏花跑到门口,与杨裁缝撞个满怀。

“鬼子们进到街里了,你们还往哪儿去?”杨裁缝说。

“我跟小荣朝村外跑!”

“可不行!可不行!一跑准得碰上,先回家!”说着他返身插上门,领她们往回走,快要进屋,他忽然感到插门更有嫌疑,万一鬼子要来砸门,拿什么话对答啊!门是插不得呀!疾忙跑回去又把门插关轻轻的抽出来。再回到屋里的工夫,瞧不见人影,杨裁缝喊叫了两声,小荣在西屋席筒里答了话。

“这哪行呀!鬼子一掀席筒,就没你们的命啊!”说着杨裁缝掀开了席筒。

“爹!哪里藏好哇!给俺们想个办法吧!”小荣哽咽着说。

“跟我要办法,我遇上事儿,什么法也没有,你们这么两个大闺女,叫我怎么办呢?”

“杨大伯你别为难,你藏小荣吧!我想自己的办法!”杏花对杨裁缝掀席就不满意,认为他过于胆小,因此赌气往外走。

杨裁缝张开两臂拦住她。“这么办,你们别藏别躲,就在屋里呆着。鬼子来喽,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女儿。”

“说是你的女儿,有什么保障呀?”

“保障?我说大侄女啊,鬼子的事谁能保呢?”他搔着耳根子,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这么办!我到门外看一下,能躲的话,躲了也好,我知道的,咱们的房院,正站在街脸皮儿上,杏花侄女!你大伯不是不愿意想办法,是想不出办法来哟!”说着,老头子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

杏花看着杨裁缝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门去。她想:操劳一辈子的杨裁缝,多少年没和任何人吵过嘴,平素连宰只小鸡的胆量都没有,遇到这种环境,怎能有办法呢?她把责怨杨裁缝的情绪,变成同情与怜悯他了。

街上一阵纷乱,接着大门叮铛地响了几下,一群穿钉子鞋的鬼子冲进院里来。杨裁缝被一脚踢倒在院里,他困难地挣扎着刚站起来,鬼子吼叫着打了他几枪把,杨裁缝被打的鼻青脸肿,鲜血从头发里流到耳根子上,他两眼发直,死盯着自己的两只脚,看光景是吓昏了。汉奸走到杨裁缝跟前问:“老头!你为啥跑!是不是给八路报信去?快说实话,不说实话,立刻枪毙你。”

“现在哪里还有八路呀!”

“你跑干啥?快说!”

“想告诉俺两个闺女一声。”诚实的老人无奈何照实说了。“你的闺女在哪儿?”

杨裁缝慢腾腾的抬起头,朝北屋望了望。汉奸不再问了,同着鬼子一窝蜂似的朝北屋里去。汉奸大声喊:“屋里有人吗?今天皇军开会,藏在家里的,统统按八路办。”小荣吓的搂着杏花不放手,杏花也很怕,后悔到她家来,但她明白,事到如今,害怕后悔都没用了,一拉小荣的手,她说:“别怕!咱们一块到院里去!”说着她挺起胸膛朝外走,前面鬼子一见她们出来,伸开两手挡住她们的去路,操着生涩而怕人的中国话:“花姑娘,好好的!”说着便握住了杨小荣的手。杏花见势不妙,用力脱开他们的拦阻,快步的走到院里,拉住杨裁缝说:“爹哟!你一个好好的老百姓跑什么?看他们打的你这样子。”她回头对那个汉奸说:“我爹当裁缝,是全村有名的老实人,你们不能打他吓他的,开会,我跟你们开去,你们得叫我爹把俺妹子领出来。”她的话声音高挺自然,鬼子和汉奸一怔神,她冲出门去投入街上开会的人流里。

全村的人都往东走,一直走到村东南角,会场就在张哑叭房后树林右边的空场里。这时雨已经停了,广场里沙土地,雨水很快的渗下去,只留下浮面一层湿润润的潮气。广场四周,敌人架好了机关枪,鬼子的防范和布置是严密的,不但把广场树林和张哑叭家房子包围好,而且一直放出很远的哨去。

杏花原想在开会的路上找空子逃跑,可是笔直的大街上,到处有敌人把守,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到了广场,急忙混进人群,还在想找脱身的机会,瞧见四周敌人戒备森严的样子,她失望了。偷偷地蹲下身,抓把泥土,抹在脸上,竭力把自己装扮的丑陋些。

鬼子挨门挨户把老乡们逼来开会,由于敌人趁着雨天突然袭击包围,除了警惕性特别高的像二青、铁练、银海、小吕同志他们都已钻洞掩藏以外,全村老百姓都被赶来开会了。苑长雨的洞口,挖在院里,来不及钻洞,也被赶了来。到下午两点左右,广场上已经有了五六百口人。

开会了,敌人队伍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汉奸,趾高气扬地立在板凳上,眼睛像钉子似的把大家翻瞪了一下,说话前先咧咧嘴,每一咧嘴,露出一排贼光闪耀的金牙。胡寡妇小声地说:“哎哟!我的天哪!这个汉奸到咱村来过呀!他跟赵三庆还是亲戚哩!”

汉奸的讲话很简单,他污蔑谩骂了八路军之后,就说:“听说你们这个小小村庄,竟敢图谋反抗,皇军恼怒,今天派兵前来消灭你们的村坊,亏我姓黄的有救人心肠,我不愿叫大伙跟着白白送命,冤有头,债有主,我在皇军面前讲了人情,单搞八路军共产党,跟你们大家没关系。可是你们大家为了救自己的命,谁是八路军,谁是共产党,你们得指出他来。”说完,他向挎洋刀的日本军官深深地鞠了个大躬,那军官翘起日本胡子,带着满脸杀气,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嘟噜了几句,黄翻译又鞠了个大躬,然后领了几个鬼子和伪军,走到老乡们跟前。

大家吓的低下头,下颏紧挨着前胸,眼皮连睁也不睁。黄翻译锥子眼瞪了几瞪,忽然一把从人群里拉出银海他二叔父来,“你说哪个是八路?”“我们都是老百姓,一个八路也没有。”“你敢撒谎?你们村里隐藏了一百八路,男女都有,快说实话!”“谁说的,那都是胡说!”银海二叔心虚了,光顾着急辩驳,没考虑说话的态度。”报告司令官,这个家伙太可恶,明明知道就是不说。”“枪毙!”日本军官叫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伪军把老头子架起来往外走,大家眼睛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树林左面看不见的地方,听见响亮的一枪。枪声像一根铁棒子击在每个人跳动的心上,老乡们脸色全变了。这时候,黄翻译又转了回来。他正向人群里猎寻目标,杨裁缝满脸血迹瞪着发直的眼,被推进场内来。黄翻译立刻走过去问他:“老头子你来的正好,哪个是八路?你说说!”

“要有八路军,也不让你们横行霸道!”老人的眼发疯似地瞪着。他从杏花跑出来后,就跪求鬼子放开他的女儿,可是他的女儿终于被鬼子拉进屋里。听着小荣哭爹叫娘地喊着,他像锥子刺在心上,爬起来就向屋里扑去,但被鬼子连踢带打推出门外,并由伪军把他架到会场上来。他不知这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耳朵里只响着女儿的哭声叫声,脑子里像烧着一团火,快要炸开的样子,只想跟敌人拚命。

“胡说!不说实话,小心你的脑袋!”

“你们糟蹋人家的姑娘媳妇,你们坏人伦,你们这伙畜类……”杨裁缝挣扎着要扑过来。嘴里不住地骂着。

“好你个老混蛋,你敢辱骂皇军。”他向日本司令官嘟噜了两句什么,就见那个家伙一挥手说:“快快的死了死了的!”

杨裁缝被拉往树林拐角枪毙的时候,沿河村的老乡们情绪更紧张更恐怖了。杏花急的要死,敌人这样屠杀下去,怎么得了!看看被围的净是什么人吧!她从左到右仔细地看了一遍,还好,多是村里的老百姓,没发见负责干部。“好吧!”她想:“光是我杨杏花这样一个干部受了损失,对全村的影响不大。常讲为党牺牲,这就遇到那种时候啦!”想到牺牲,就想到树林,想到枪声,又替自己惋惜起来:“我还太年轻啊,这个不幸事儿来的太早了!”想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二青,便焦急地从人群里搜寻他,这时她的思想里是矛盾的,生怕二青从她视线里遗漏掉,又怕真有二青被她发现出来,看着看着忽然遇到一副非常熟悉的面孔,在瞪着黄褐色的眼睛看她。这一下吓的她心惊肉跳了。“我的天哪!你这全村之主的支部书记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呢?”一下子心跳起来。过了一阵之后,她觉得赵成儿总会有办法,才又定下心去,慢慢地朝他跟前挤去。

赵成儿趁着阴天,去看小吕同志,返回时还在路上,就遇到敌人,没有跑脱,被敌人押来开会了。当敌人杀死银海叔父和杨裁缝的时候,他急的直搔头发,汉奸站在跟前,他也不敢说话,只靠眼色传达他的意思。杏花向他走来时,他用眼睛制止了她,并告诉她沉住气。这当儿,汉奸忽然指他们这一片说:“我看透啦!问题就在这疙瘩!你们不说,皇军可不怕费子弹。”赵成儿心里犹豫起来,莫非敌人知道我们的底细?他抬头看群众,数不清的熟悉的眼睛先后向他投过来,这些眼睛集中起来的意思是说:“赵主任!你放心,活一块活,死一块死,谁也不拉稀。”老农会主任放心了:“我们党总算没白教育喽沿河村哟!”他的眼睛再抬起时,发现张老东的两个酒盅子似的大眼,正呆呆地凝视着他。妈那×,干什么,老****的想出卖我们呀!一秒钟也没迟疑,他用低沉而有力的音调朝着张老东的方向:“当心你的脑袋!”这六个字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张老东浑身颤抖了一下便低下了头。

听见赵成儿这里有说话的声音,黄翻译他们又赶过来,像猎狗一样,死盯住这一片人的面孔,看光景像是要找刚才说话的人,大约盯了三几分钟,猛古丁的一伸手从杏花左面把小明子拉出去。

小明子就是为给部队送鸡同他母亲吵架的那个孩子,今年十四岁,是葛老槐的大孙子,他父亲在骑兵团当排长,春天攻打安平城牺牲了。他今天同母亲一块被赶来开会的,他光着脊背穿一条破单裤,脚上还穿着父亲牺牲时候做的那双白鞋,敌人倒拧着他的两条胳膊,推他到空场上问:“小孩子,你看见刚才枪毙人吗?”汉奸指着树林那边毙人的方向。“你说实话,谁是八路军,谁是村干部,说出来放你回家去;不说实话一样的枪毙你!”汉奸大声吓喊,嘴里吐出唾沫星,瞪着眼珠子,想拿死来威吓人,从这个孩子身上,取到他们所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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