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牛从村北张家大块地里背回赵成儿尸体的时候,二青和杏花、赵大娘、银海、铁练他们已经从铁钢家往赵成儿的坟地出发了。赵成儿的坟墓,临时决定埋在村东南禹王庙的草坡上。禹王庙实际上早已不存在了,残留下一片长满青草的土岗子,五六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像伞一样在上面撑起来。在那里他们挖了一个深深的土坑子。二青、赵大娘事先同赵成儿的老婆商量好,在目前混乱的情况下,先把牺牲的同志作到入土为安,以后环境好一点再想办法成殓。

赵成儿的老婆一见朱大牛放下她男人的尸体,就领着四个孩子一齐扑在死者的身上。她抱住赵成儿的脑袋,呆了五六分钟,几乎是拿眼泪洗净了死者脸上的血迹,但她没哭出一点声来。孩子们似乎也知道野外哭号会招致敌人什么危害,他们眼里噙住热泪,压抑住声音,小胸膛一起一伏地抽搐着。哭完之后,女主人站起来,领着四个孩子走到朱大牛的跟前说:“要不是你朱大叔跑前跑后的,冒着危险,把你爹背回来,你爹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啦!孩子们都跪下,给你大叔磕头谢孝吧!”孩子们像羊羔跪乳似的一齐跪倒在朱大牛的面前,咚咚地朝他磕头。

“咳!咳!咳!你这是为的什么呀!”朱大牛急的直跺脚,连忙一个个地把孩子搀起来。“这不是净叫人伤心吗!”他背过脸去,用袖子抹了几把泪,然后他像怀着很大的心事说:“二青!大嫂子!今天赵主任这一死,把我教育透啦!现在该怎么办赶快动手吧!一会完了活我有话要说说。”他情绪激动的说话都不联贯了。赵大娘、杏花她们给烈士脱下血衣,换上新粗布衣服的时候,心里悲痛到极点,又不敢当着铁钢他们的面哭,像一块大石头坠着嗓子眼。衣服换好了,苇席和麻绳准备齐了,杏花对二青说:“就这么简单地埋殡咱们主任呀?”二青无可奈何地回答:“情况这么紧,可有什么办法?”赵大娘说:“到一时,说一时,现在先叫他人土为安吧!”说着话,大伙动手摊开席去卷烈士的尸体。

“等一等!”赵成儿的老婆拦阻了大家,拿过她带来的那条棉被来。“先给他裹上这条被再卷席吧!”

“妈呀!这条被给了爹,你可就没盖的啦!”大孩子铁钢在一边提醒她。

“傻孩子呀!你娘宁可光着身子睡觉,也不能叫你爹受委屈呀……”她泣不成声了。

二青看见这种情况,就说:“先裹上吧!活着的人有困难,回头再想办法!”大家伙儿动手给烈士裹好被子,包卷起来,手套手轻轻地抬起尸体,在土坑里放平稳,然后铁铲铁镐挥动,朝着坑里填土。第一铲土带着沉重的响声,落到尸体上时,人们像用刀子割肉一样地疼痛,铁钢他娘哇的一声哭号出声来了。她这边哭,那边在继续填土,赵大娘和杏花劝她停住哭声的时候,尖尖的一座新坟已经凸起了。时间是吃晚饭以后,月亮带着银白色,照亮了禹王庙的周围,伞状的槐树下是一片浓密的阴影,阴影遮蔽了新坟,也遮蔽了这群送葬的同志,除了烈士的女人和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以外。四周是寂静的。二青站在新坟的前面,挥动两手,招呼着所有的人,赵大娘、杏花、朱大牛、银海、铁练都凑在二青两旁排成一列,依次站好。赵成儿女人一见大家站起来要向死者行礼,她领着四个孩子,一齐伏跪在新坟旁边。二青面朝着赵主任的坟,喉咙里沉甸甸地像堵塞了一块东西,很长时间光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用很沉痛的低音断断续续地说:“赵主任——为了——党,为了救——全村人民——牺牲了,你留下的——担子,我们要担起来,我们要为死难的——烈士们报仇!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大家站好,向烈士行礼!”大家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杏花、赵大娘、朱大牛他们谁也不说话,满眶子热泪,顺着脸颊流着。铁钢他娘拨拉四个孩子说:“孩子们快给你大娘、大叔、哥哥、姐姐们磕头吧!你们也没有三亲六故、姑姨娘舅的,今后累赘大伙的事儿多着哩!”

“说这样扎心尖的话呀!看到孩子就够伤心的啦!”赵大娘刚刚擦干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了。

从禹王庙回家时,银海、铁练头前走了。二青、朱大牛每人抱着个小孩子,在前面走,杏花她们跟在后边,路上谁也没说话。铁钢他娘和两个大孩子抽抽噎噎地跟着走,杏花不愿意叫他们过分悲伤,有意识地开导铁钢他娘说:“大婶子!你仔细想想,死了的,为革命尽忠了;我们活着的,还得想法活下去呀;让你把眼睛哭瞎了,能哭活了死人呢?能哭跑了敌人呢?大婶子!哭是一点用场也没有呀。有用的,是咱们的工作,我问你,过去叫你参加什么你都往主任身上推,这遭儿,主任把性命都献出来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咱们的工作,你跟上不?”

“杏花!我那亲闺女呀!这还用问吗?过去说过去,现在说现在呀!你想想:孩子他爹死的多么惨,骨头都叫鬼子的洋马拉踏光啦,我要再不跟上他这条路走,怎么能对得起他呀!”她抹了一把泪,接着说:“当着你们大伙的面,我保证:今后共产党领导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光这一条,你们看!”她指点着最大的男孩子说,“铁钢也十四五岁啦,哪会咱们部队上用人,二话不说,我一定送他参军去。”

“好好!你说的对!你办的对!”朱大牛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他放下孩子,停住脚步。“二青!我原想到家再说,可憋不住劲了,现在让我把满腔子话倒出来吧。”

“对!让他朱大叔有话先说吧!”赵大娘说着,坐在道边上。“他从背尸首来的工夫,就提到有话说呢!”

“我对旁人没话可讲,就是表表我的心!”朱大牛语句很慢又很诚恳地说,“我是个干了三四十年的水手工人,回到村里这几年,受赵主任的领导教育可不少,共产党的好处,我是知道的;常是想自己岁数大了,参加进去也顶不了多少事,所以对咱们党里的事模模糊糊的,虽不能说往回退,可不愿往前进。从\"大扫荡\"以来我可看清楚啦,要没有共产党领导,这世界就不成个世界啦,好人要不参加共产党,可什么事也办不成;今个,赵主任的牺牲,把我感动透了,我的心像开水锅一样地滚腾。我没别的话说,今后我活一天,跟共产党走一天,要是,要是你们看着我够条件,我要求参加上咱们的组织!”

朱大牛提出入党的问题来,大伙愣了一下,在考虑怎样认识和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沉静了两分钟,杏花开口了:“朱大叔入党,我个人没有意见,二青!你看怎样办吧!你最了解他,今后沿河村的党,没问题是你领导呢。”

二青说:“我同意朱大牛同志入党,我还负责当介绍人,我想咱要报上去,区委一定会批准的。”

“我看连铁钢他娘一块介绍喽吧!”赵大娘说:“你们没听见刚才她发表的意见吗?这些人跟共产党都是一条心呀!”她的话完了,二青和杏花互相看了一下,因为他们两人总得要对这问题表示态度的。稍愣了一会儿,杏花说:“大婶子早跟咱们是一条心,是没问题的;今天她表现的也挺好,就是她锻炼上差,认识上还不清楚,我看她今后先参加上工作,锻炼一个时期,咱们大家好好地帮助她,组织问题过一阵再说。”二青完全同意杏花的意见,赵大娘想了想杏花的话,觉得有道理,也就点头同意了。

离村边不远,银海、铁练带着周老海、姚锅子返回来了。

周老海散会回去,躺在炕上,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阵。天黑时饭也没吃,爬起炕来,叫着姚锅子一块去找赵主任的尸体。两人从沿河村走到杨家庄,连个踪迹不见,回到赵成儿家,家里空无一人。他们张罗了很多老乡亲,帮助埋葬苑长雨和杨裁缝他们。人集合齐了,周老海把埋人的事交给苏星奎老汉和水生他爹几个人,便第二次到赵成儿家来,刚走到赵家房后身,听得院翠大声哭号,赶到院里一瞧,原来是胡寡妇家娘儿两个和毛娃子,伸们同样是寻找不见赵主任的尸体而来痛哭的。找不见死的、觅不到活的,周老海、姚锅子急的围着村头转,遇到银海、铁练,才一块奔禹王庙来的。

见到铁钢家娘儿几人,周老海、姚锅子分头接过二青他们抱的孩子来。周老海安慰铁钢他娘说:“大嫂子!你不要难过,也不用作难,赵主任的事,就是全村的事,别发愁,吃的烧的朝俺哥儿们说。”

铁钢他娘回村的时候,她家小院里挤满了吊唁慰问的人,胡寡妇和小苗姑娘早给他们做熟饭,不少的乡亲们还给铁钢家送来哀悼的礼物。杏花从赵大娘家抱着自己的棉被,秘密地放在铁钢家的炕头里,一拉二青,她说:“你们在这儿照应着点吧!我们回去突击挖洞,今夜掏到秋菱家去。”二青答应了她。杏花走后,他跟周老海商量了一下,他们分工,周老海带上人到死难家属处进行安慰,二青到西头张老东家看看动静去。

十分钟后,二青带着银海、铁练、毛娃子从村外绕到西街口,街头上冷冷清清,临街的房舍,静的像没人住的空房一样。月光由东南的高空投下来,照着北面张老东家的那一片青钢色的砖房,更显得巍峨高大。

二青他们悄悄地站在南房阴影里,他用大枪换过银海手里的驳壳枪,吩咐铁练注意村边,毛娃子把守大门,银海跟他进去把守月亮门,一切安排妥善之后,对银海说:“小伙子!卖点力气,两只眼当四只眼使唤,防备张家掩藏坏人,也提防张老东,老家伙也许有武器呢!”

“没问题!我保你的镖!快走吧!”

二青瞧了瞧四下无人,领着银海顺南墙阴走,前面,张家那座黄色石头牌坊下,有一眼临街的井,井台上铁水桶响了几下,瞥见柱子挑着一担水,在月光下悠悠晃晃地进了张老东家的大门。趁着这个机会,二青同银海紧跟进去。进门之后,二青把驳壳枪插在腰里,一直往院里走。东跨院静静的没有人影,只见眼前的柱子一悠一晃地往里走。二青紧赶几步,约当他到月亮门的时候,他抓住柱子后面那只水桶,柱子前进不得,回头一看,他很吃惊地说:“嘿!是你呀!真把我吓了一跳。”二青朝他一摆手,柱子的声调立刻低哑了。“怎么这时候来呀!快躲出去吧!不用说你啦,我等会儿都要爬洼了,这一天包围,真把人吓掉了魂呀!怎么,你后边还有人吗?”他影影绰绰地看见银海跟在后面。

二青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立刻反问柱子说:“今天有别人来这里没有?”

柱子沉思了一下,把肩上的扁担一稳说:“没有人来。”

“张老东现在哪里?”

“在里院西屋里。”柱子说完,把肩上的扁担换了换肩,听得里院有人说话了。“柱子,你跟谁说话哩?”

二青一听是张老东的声音,他就昂然走到院里去。

张老东躺在当院的圈椅上,下房西屋点着一盏亮亮的油灯,灯光射到院里,很清楚地看出张老东那胖猪似的身躯,一只拖鞋脱在躺椅下,他赤着双脚,腿搭着腿,很安闲地摇摆着,他身旁放一个茶几,上面放着茶杯和酒壶。东屋里是凉灶,他的大儿媳妇正蹲在锅台旁边炒菜,灶火里冒着浓烟烈火,一股带香气的烹调气味,从厨房射出来。二青心里想:全村人民流血流泊、拚死拚活地挣扎了一天,粒饭滴水都不沾唇,他家倒安安静静地煎炒烹炸喝舒心酒,这老****的还有良心吗!

“二青!怎么这时候还不睡觉,就你一个人吗?”对二青这时候来,张老东有些着慌,两条腿伸直,停止了摇摆,两只光脚板慢慢钻进拖鞋里去。

“对,就是我一个人。”二青答话时向左右观察了一下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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