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的夜不像夜。放了学的男孩子们,满街巷地追逐着驻在村里的战士们,要求战士教他们唱歌子、讲故事;要不,就教他们怎么端起步枪射击,怎么投掷手榴弹。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个个欢腾得像过新年——跟在八路军身边跑上跑下,比过新年更欢快、更开心。有的孩子连晚饭都忘了回家吃,凡是驻着部队的院子,街门是无法关闭的。

每当黄昏时候,街头总响起一阵阵焦急的喊叫声:“小狗子呀!回家吃饭来呵!”“小栓子呵,你跑到哪儿去啦?快家来吃饭哪!”吆喊声高高低低,此起彼落,给原来寂静的山村,添上一种热烈、愉快的气氛。

沸腾的山村,也使柳明的心沸腾了。她仿佛置身一个新奇的世界,这世界粗犷、简陋、古朴,却又蕴蓄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热烈而奇特的力量。这力量包围着她,感染着她,冲击着她。她也像村子里的孩子们一样,被吸引,被鼓舞,成天跑上跑下,忙得不可开交。

“医务主任”——这个名词时时在她心上撼动:“当了医务主任了,责任重大,才十九岁,也光荣……”她有些沾沾自喜。

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么开始她的工作。甚至怎么召开一个医务会议,她也不懂得。可是,这个实心眼的姑娘,睡觉捉摸,吃饭捉摸,平时更捉摸,连走路、跑步也在捉摸——她的工作怎么做得出色;怎么当好这个医务主任;怎么叫同事们钦佩,叫伤病员,包括院长、政委、医护同志都尊敬她?……为此,她从早忙到晚——上午和医生们一起查房(有时要跑两三个村庄);午后,要研究病人的情况;有时,还要动手术。晚上,她把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甚至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医生、护士,集中在一起,给他们讲业务课。

她讲课认真。可是,她准备的全是书本上、城市大医院里那一套诊断和护理的办法,拿到根据地医院一套——有不少地方套不上。比如,有的病要用X光检查,这个医院却还没有X光。有的病要检复杂类型的血液,这里的设备又办不到。为此她又常常感到压抑、苦闷——而且有些人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尊敬她、服从她。护士长,一个二十多岁、从延安来的小靳,常常把伤员换下的绷带、纱布、药棉,拿到河水里冲洗干净,然后放在老乡的大柴锅里煮一阵就算消了毒;卷好了,又再拿给伤员用。为这个,柳明向她正式提出意见,说这种消毒法,许多细菌根本杀不死,再用在伤员身上,会感染新的细菌或病毒。

靳护士长不和柳明争辩,只是微笑着说:“柳主任,你说的道理我也懂,我也学过一点医药常识。可是,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是艰苦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呀!绷带、纱布,甚至药棉,都不得不洗了又洗,用了又用。用一次就扔掉完全换新的,事实上办不到!”“办不到也应当办。已经感染了细菌的纱布、绷带绝不能再用!”说着,柳明就去找卫生部长,请他多供给些必需的医药用品。不然,她这个医务主任负不起责任。

张部长总是安慰柳明,鼓励柳明。而靳护士长还是领着几个卫生员经常洗这些沾满血迹的,甚至发着气味的脏绷带。

云雀要飞,飞不起来;凤凰展翅,翅膀不硬——医院里还有位四十多岁的老中医徐一文,会切脉,还会针灸。有病的同志,不少人找徐医生看病、针灸。柳明知道后,也不以为然。她不信任中医,认为中医看病不科学。徐医生针灸不但不肯把针消毒,连衣服也不叫病人脱,隔着衣服就扎。这种扎法,病人感染了怎么办?一种责任感,使柳明找徐医生谈过几次。开头这位老医生支支吾吾,后来说了实话:“柳主任,您是从大城市、大医院里出来的,讲的是一套洋科学。可是咱中国也有咱自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科学呀,我这中医针灸祖传八辈了。辈辈全是我这个扎法——脱了衣裳才能看准穴位扎针,那不叫本事。我隔着衣裳一摸,病人哪怕穿着棉裤、棉袄呢,我都能摸准哪个穴位,一针进去毫厘不差。这个扎法,省工夫省事,病人也不痛苦。这祖传八辈了,一、二百年了,还没听说给病人扎坏了的;也没听说什么细菌感染了的。要不,别说传它八辈儿了,我老徐家的针法一辈儿也传不下来呀——您要不信,我给您隔着棉袄扎一针中浣,保准您胃口大开……”“您这个办法在农村给老乡治病或许能行,到咱们医院来工作,就应当遵守医疗守则。”柳明驳不倒徐医生的土科学,只好拿出医院守则来行使职权。

徐医生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柳主任,您还不知道吧?我这一套土科学,还救了一位得了急腹病首长的命呢。是这位首长再三动员我出来济世救人——就是嘛,我徐一文也有一片忠心保国之志,这才出来抗日的。我不图名,不图利,柳主任,别看您当了几天医务主任,您不该小瞧我这土包子医生——要看我不行,我可以回家抱孩子去……”柳明的脸刷地红了。愣愣地望着徐一文那张瘦削的黄脸,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沉默有顷,低声地恳求了:“徐医生,您可不能回家。我没有工作经验,请您原谅!我绝没有叫您回家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说,您应当学点西医的科学方法,要注意卫生……”徐医生噌地站起身来,这个斯文的乡村医生,竟向柳明喊叫起来:“卫生!卫生!什么是卫生?我看,给人治病能治好,就是卫生!黑猫白猫,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别看您是个主任,给伤号开刀我不如您;可是您念过《伤寒》、《内经》么?要说给人治内经的病,还得我姓徐的!不信,您往后瞧!……”说着,徐一文转身走出了柳明的办公室兼卧室。

柳明心里难过极了。她想象中的主任原来是这样的——呵,生活,生活是这样复杂!她曾经有许许多多幻想,像一朵朵尚未绽蕾的花朵,美妙、迷人。然而,它却是雾中的花,是高山上的雪莲,是朦胧的晓月……她的心由冷变热,又由热变冷……主任,医务主任,她曾经为之狂喜的心情陡地落漠了。

“柳主任,您还没有吃晚饭呢,吃吧。我放在老乡锅里给您温着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当了柳明的警卫员。现在躬身站在门边,低声呼唤她吃饭。

柳明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这名叫艾拴儿的男孩子,答非所问:“小艾,你怎么还没有回部队去?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需要警卫员。”“柳主任,这是上级的命令呀!我是军人必得服从,您赶我走也没有用。瞧您,老说这话,往后别说了!”艾拴儿,个头不高,有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长的清秀。开始,连长叫他给一个年轻的女主任去当警卫员,他非常不高兴,许多战士也开他的玩笑。后来不得不来了,他又舍不得走了。柳明对他态度和蔼,什么事情也不叫他做,反而像个大姐姐似的常常照顾他。更叫他高兴的是,她有一点空就教他认字,还给他改作业。柳明曾经儿次要求上级把艾拴儿调走,她不要警卫员。可是,上级按建制非给她不可。艾拴儿也不想走——他除了每天给主任打两次开水,有时她忙得顾不上吃饭,就给她打了饭留在老乡的锅里。其他事情很少。艾拴儿挺爱学习,跟着这位有文化的姐姐(他心里这么叫,嘴里可不能不叫“主任”),多学点文化,怎不高兴呢!

小艾端上饭来——一大碗小米干饭,一碗白菜炖豆腐。柳明随便吃了一点,站起身就往外走。

“主任,主任,您今晚不要出门了。”“为什么?我要给同志们上课去。”“部长已经通知下来,今晚的课不上了。有位首长——好像官儿不小,要来找您看病,部长的警卫员送了信来,叫您等着。”什么首长,上午门诊时候不来看病,偏偏晚上来,耽误那么多人的学习。……柳明心里别扭,十分不快。她以为共产党里人人平等,没有职位的高低,全是一样的待遇。不料,还有这么多的等级制度,像她一个十九岁的医务主任,年轻、结实,用警卫员干什么,可是上面又非给她不可,说这是制度。这种制度合适么?……

上灯时分,首长终于带着警卫员来到柳明的房间——一铺大炕,一张八仙桌,两张木制圈手椅,再就是炕上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绿色棉被和墙上挂着的一只大挎包、一个听诊器。这就是柳主任办公室兼卧室的全部装饰和家当。

这个首长姓江名怀,三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黑色玳瑁眼镜,长长的削瘦脸,两只眯缝眼,动作缓慢,举止斯文。柳明曾经给他看过病,这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跑到宿舍来找柳明。是真看病,还是有其他事?她心里不安起来……

“很对不起,柳主任,打扰你了。”江怀一进门坐下就点着纸烟,然后,把小眼睛向站在旁边的警卫员一扫,两个小鬼全一齐退了出去。剩下江怀和柳明,他不说看病的事,忽然问起柳明到根据地来的经过,问她的家庭出身、父母情况。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板,好像很有修养,很有学问。柳明只得一一作答。她说得简单扼要,心里不快地想,问这些干么?干部登记表上不是都已填上了?她勉强应付着这位首长,心里却总在想她今天应当讲的课——战场救护、如何止血、如何抢救大出血……

“柳主任,直率地说——我们共产党的队伍都是心胸坦荡、忠诚老实的。我想问一问,你曾经有过一位要好的男朋友——或者说是未婚夫,你和他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了?恕我这样直率地问,因为这是工作。”呵,白士吾,那个跑到敌人营垒里的叛徒!她已经和他一刀两断,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涂着粉红色的噩梦!这位首长怎么会忽然问起他来?!关于他的情况,她还是经过指导员曹鸿远才了解的。过去的已经消逝了;现在的,她除了知道他拜倒在梅村津子的门下,别的一无所知。……对于这个在她心里已经死去的人,除了悔恨,她能说什么呢?于是,她摇摇头,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知道。”就不再出声。

“柳主任,听说你们从小就要好,怎么现在关于他的情况什么也不知道呢?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首长,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关于他,过去的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我还是听你们告诉我,才知道他变成了特务。我离开北平的时候,他还不是叛徒、特务。难道,他在我离开后变坏了,我也有责任么?”柳明的倔劲上来了,她不管什么首长不首长,心里憋着气,嘴里就敢说出来。

江怀老练沉着,又点着纸烟,慢慢吸着,不慌不忙地说:“柳主任,你误会了。不是叫你对白士吾的叛变负责,而是想向你了解一下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据说,你们从小青梅竹马……”“什么青梅竹马!好像我认识一个病人,跟他有过来往。后来,这个人突然死了,因为我认识过他,也要叫我对他的死负责么?”江怀歪着头听着,望着柳明一副激动的神色——那清秀的眉毛耸动着,那长长的睫毛眨闪着,那白白的脸儿布满了红霞……这位首长似乎也被这副美丽的姿容打动了,他叼着纸烟,细眯着眼睛对女医生出起神来。

“首长,您今晚不是要来找我看病么?我连课都没有去讲,专门等着您。您还看病不看?”“柳主任,我看你情绪不大好,为什么一提那个姓白的,你就如此激动呢?你不是说他已经在你心里死去了么?……啊,看病嘛,我没什么大病,只是有点儿咳嗽。”“您少抽点烟,咳嗽就会好了。吸烟易得气管炎,甚至还会得肺心病。少抽些烟,您的那些毛病,就会不治而愈。”江怀笑笑,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似乎仔细地审视着柳明。呆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扔掉后,站起身向柳明伸出手来,严肃地微笑道:“柳明同志,你这个人很有个性(口欧),确实是个知识分子的典型。关于白士吾的问题,今天没有谈出结果来,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嘛,以后你应当向组织上交待清楚。”江怀说毕,慢悠悠地走了。

“交待!交待!什么叫‘交待’?……”柳明躺在炕上惊讶地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什么叫“交待”?有什么可“交待”的?一度春风得意的柳明,现在忽然感到呼吸迫促起来。这时,她禁不住想到了曹鸿远,一种渴望,一种期待,使她的心头闪现出一缕纯净的阳光——如果这时候有他带来的温暖,她的处境就会好得多了……

正当她独自躺在炕上思绪纷纭的时候,小艾喊了一声“报告”,又跑进屋里来。小圆脸上带点儿神秘的调皮神色:“柳主任,又有位姓李的首长找您来了。骑着马,挎着枪,后边还跟着警卫员。”“找我?怎么又有人找我?”柳明不胜惊奇。

小艾吐吐舌头说:“您不知道,我没告诉您。这几天找您的官儿可多哩!我说您不在,他们也要进到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我说您给医院讲课去了,回来早着呢,他们这才走了。这位李——司令,是第三次来找您了。见不见他?您快说!”“请他进来吧。”柳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李司令员二十六、七岁,中等个子,白白的长圆脸上,一副突出的尖下颏,不大的长眼睛,久经征战,炯炯有神。他一进到柳明的屋里,首先自我介绍:“我是李彦祥。听说柳主任是从北平出来的大学生,很想认识你。我还有点病,想请你替我治治,所以,冒昧地来拜访。”柳明听过李彦祥这个名字。像是红军长征途中的一员勇将。见他来访,医生脸上露出了尊敬的笑容:“欢迎您。我是学生,医术水平还很差。您如果治病,我可以和院长商量,尽量帮您治疗。”李彦祥呵呵两声,红着脸不说话。两只饱含感情的眼睛只在柳明身上转来转去,弄得柳明很不好意思。站起身喊小艾弄水来。小艾进来了,李司令员的警卫员也进来了。李彦祥不好意思地看着柳明,摆着手说不必弄水,他先来认识认识,挂个号,接着就起身告辞走了。

屋里只剩下柳明一人,独自望着窗纸发呆(她有个习惯,一个人待在屋里,总喜欢看着窗纸出神)。调皮的小艾又悄悄站到柳明的身边,小声说:“柳主任,我看这些首长呵,哪儿来的这么多病,是不是来看您——看您这个洋大学生来了!?”柳明扭过头去,对小艾亲切地笑了:“你这个小家伙,真鬼头!以后再有找我看病的,你就请他们到门诊去。别找到住处来……”柳明想不起搪塞的理由,随口说,“我晚上要学习外文,不见客人。”“这倒不假,您也真用功。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念半夜外国文——叽哩咕噜的,我像个小聋子,半句也听不懂您念的是哪国洋文。”“以后,我教你念A、B、C、D.慢慢的,你也就会外文了。念外文——英文要先学字母——A、B、C、D.”“A、B、C、D,A、B、C、D!”小艾立刻学着柳明高兴地念起洋文来,“柳主任,您有了空,也教我念洋文……阿、巴、西、地,是这样念么?”柳明噗嗤笑了:“小鬼,英文有二十六个字母,你这么‘阿、巴、西、地’的,哪一辈子才学会呀?不说洋文了,你把饭给我热热,我刚才没有吃饱。”小艾吐了一下舌头,转身飞跑到房东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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