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在空寂无人的山峦上,落叶满地的山间林木,映现出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柳明走在一条不大熟悉的小路上。她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腰间系着一根宽宽的棕色皮带,背上背着用一块灰布包起来、打得整整齐齐的背包,合着轻缓的步子,小声地哼起歌儿。

忽然,传来一阵动听的鸟鸣。她不由得停住脚步,向身边的山谷探头望了一下——看不见鸟儿的影子,只听见对语似的啁啁啾啾的鸣啭声。

“空山鸟语……”她的脑际蓦地浮现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字句。一股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思绪,不禁油然而生——白士吾——交待——买药……人间事怎么像天上的云彩,瞬息万变?白——他变得那么坏;而我,而他——这是个多么好的人……在这寂无人声的山间小路上,她又想起了曹鸿远,独自喃喃着:他买药去了——买药去了,他好么?……

“嗷!嗷!……”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粗犷的嗥叫声。柳明吓了一跳,立刻停住脚步,略带惊慌地东张西望。

“这山上会不会有老虎和狼?……”这么一想,她的心吓得怦怦跳了起来。她向落叶将尽的树木望了一眼,想起有人为躲避虎狼的袭击爬到树上的说法——自己从小没爬过树,到时候能爬得上去么?她忽然回手摸了摸身后的背包……“呵,有办法了!狼来了,就取下背包,这个样儿……”记得到抗日根据地后,当地干部对她说过:狼怕火也怕圆圈——所以村边许多后墙上,都涂着大白圆圈,用以防止狼来吃猪羊。人走山路遇见狼时,可以摘下背包甩着圆圈,一边走一边甩——狼心眼最多,不知人是啥意思,即使跟着走,也不敢靠近来……想到这儿,柳明好像得救般心里一喜。她刚要摘下背包准备着,忽然一个粗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把她吓了一跳。她立刻转过身去——“呵,是人……”柳明笑了。

这个人快步顺着山坡走了上来。走到柳明身边,含着温和的微笑,说:“柳明同志,你受惊了吧?是听见狼嚎了么?”柳明没有搭话,定睛望着面前的人。这人约摸二十六、七岁。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眉毛很浓,刷子似的横在眼上。嘴唇有点厚,耳朵有点大。不过眼睛是亮的、有神的。他也穿着一身灰布军装,也打着绑腿,脚上也是一双圆口黑布鞋。

“呵,同志,你?……”柳明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陌生男人。

“你不认识我?我可早就认识你了——你叫柳明,是从北平出来的大学生,而且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柳明听罢来人的话,更加惊讶了。他对自己的情况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可是,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呀!

这个人又用流畅的北平话滔滔地说:“小柳同志,我叫常里平。三个多月前,在北平大成公寓,特务来搜查,你不是在曹鸿远的屋里么?你救了他,也救了我。你的出现,真好像仙女下凡……”常里平瞟了柳明一眼,不好意思地打住了话头,见柳明仍闪烁着一双惊疑的大眼睛打量自己,又伸出手来,做了个让客的姿势:“走吧,天不早了,为了防备万一,我可以送你到目的地。”“谢谢!”柳明犹豫地随着常里平顺山路走着。这时,她想起来了:公寓遭到搜捕那天,特务走后,她和鸿远走到院子里时,似乎见过这个人在曹鸿远住处的屋门口站着,还和鸿远打过招呼。看样子他不会是坏人。她顿时放心了,回头对常里平微微一笑:“常同志,咱们见过面。真对不起,我才想起来。没有料到,你也到根据地来了。”“我早就离开北平了。小柳同志,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那么,大学是上不成了。”“您怎么会知道我是个大学生呢?”“唉,中国有多少女子能够上大学?像你这样苦学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哦……”柳明对常里平这么了解自己的情况感到十分惊异,“你到哪里去?我不用你送,可以自己走去的。”她扭过脸望了常里平一下。

“你是到清水村去吧?”常里平没有回答,反而问起柳明来。

“呵……”柳明更加诧异了,心里暗想——自己到清水村去,他怎么也知道呢?那边也有个部队医院。刚打过仗,下来不少伤号。她要去那里帮助工作。

“我说对了,是吗?”常里平颇有点自鸣得意的样子,“小柳,这里是英雄用武之地!你一定可以大显身手。我要到琅(王牙)山去,正好从清水村过,可以顺路送你到村。”柳明没话说了,两个人同行起来。

一路上,踏着荒草,沐着夕阳——两个人有时平行,有时一前一后。常里平几次要拿过柳明的背包,柳明执拗不肯。走到一座大山顶上,歇息的时候,常里平说:“今天真不巧,通信员送信去了。我正在村边散步,看见你上了山,就跟着你来了。不然,可以把我的马给你骑,也省得你走这么远的路,爬这么高的山,而且又是一个人……”“常同志,你不是到琅(王牙)山去。你是专来送我的。”柳明惊讶地停住脚步不走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走到的——我也有马,有通信员,我不叫他们跟着。我要锻炼。您就请回吧,这条路我走过。”她坚决要常里平回去。看样子,常里平不回去,她就不走了。

可是常里平却说:“小柳,柳主任,我真是要到琅(王牙)山去看个同志。要不是看见你,我原准备明天去的。既然今天已经快走到了,难道还返回去,待明天再跑一趟不成?”柳明又没话说了,只好迈步向山下走去。她默默不语。常里平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她也没听见。她心里嘀咕着:这个常里平真是神通广大,我的情况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干嘛这么关心我?……嗯,也许这是个热心肠的同志,看我一个人走山道,来送一送,也是革命同志的关怀嘛!这么一想,柳明安下心来。不过,一直走到清水村,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到村,柳明和医院院长联系后,立刻就到病房去了。

所谓病房,实际是老百姓腾出来的住房。病床呢,是一条大炕,炕上并排躺着六、七个伤员。伤重的似乎已经动了手术,在迷糊中轻轻呻吟着;伤轻的也躺在炕上,黄昏的微光透过窗纸,照出一张张失血的苍白的脸。

柳明站在大炕前,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纯朴的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慈母般的凄然、怜悯:“他们都有妈妈……可是为了祖国——他们拚死战斗……”“柳明同志,你还没有吃饭吧?常政委已经替你安顿好了。”一个暗哑的声音响在耳边,柳明猛然回过头去——原来是身材瘦削的医院院长站在身边。

“嗯?……”柳明莫名其妙地望着院长——什么常政委?刚才到了村口,当常里平提出还要送她到医院时,柳明什么也没说,一扭头走掉了。这时,她早就忘掉了常里平。

“饭准备好了。你跟常政委一起吃去吧!”“我不饿。”柳明摇摇头,“这些伤号应当给他们输血。至少,也得输液——输生理盐水加葡萄糖液。您这里都有么?”院长小小的眼睛对着柳明望了一下,轻声说:“生理盐水输过一点,伤重的才500CC……”“怎么?才500CC?重伤号应当日夜不停地输液才成呵!”院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药缺呀!连着几次大的战斗,伤号多,把咱们后勤部所有的储存药品全用完了。”柳明双眼燃烧似的望着院长那张已有皱纹的脸,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呵,药没有了,没有药了……怎么办?……”“药品很缺,敌人又封锁……柳明同志,你去吃饭吧,常政委在等你哩。”“什么政委?我不认识他呀!”柳明的神情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怎么?你不认识他?他是我们分区卫生部的政委呀!”“我们是路上偶然碰见的……院长,我没有战场救护的经验。听说你的经验多,我这次来,正好向你学习。”院长显然被感动了,黑瘦的脸上浮上一丝慈祥的微笑。他向炕上的一排伤号一指:“这间屋里的七个伤号,怎么抢救、护理的经过,回头咱们谈。小柳同志,不,您是医务主任——柳主任,还是先吃饭去吧!”柳明想了一下,把头发一甩,就跟着院长走出了这间病房。

院长室里,一张八仙桌上摆了几样炒菜——有炒肉片,有摊鸡蛋,还有什么,柳明没再看。常里平一见柳明走进来,高兴地从桌旁站起身来让客:“小柳,快来吃吧!走了四个小时、六十里路,你一定累了——也饿了。快来吃吧!现在到了我的属地,我应该招待你这位高明的大夫。……只是农村地方,没什么好吃的。”柳明轻轻点了一下头:“这就够好的了。政委,您怎么刚才不告诉我您是分区卫生部的?我还以为您是战斗部队的人呢。”常里平向身材瘦削的院长(目夹)了一下眼,哈哈笑道:“我这个外行可不配在卫生部门工作,滥竽充数,不值一提嘛!小柳,快坐下吃吧。”柳明心神不安地坐了下来。她心里反复翻腾着院长刚才的话:伤号多,后勤部所有的储存药品全用完了——没有药品,怎么办?……

常里平又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见。

“呵,小柳,你怎么啦?怎么那么不高兴?”常里平的这句话,她总算听清了,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常政委,咱们的药品什么时候可以补充上来?您看,这么多重伤员连生理盐水都没有,伤怎么能治好呢?”“小柳,我和你一样,也为补充不上药品、器械在发愁哩!昨天我还找了后勤部长,可是咱们自己不能生产,敌占区的又买不来。我这个当政委的眼看那么多伤号缺医少药,心里也着急得很哪!”常里平的话勾起柳明的心事来。她刚想张嘴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想起曹鸿远临别时一再叮嘱过她——他去北平买药的事谁也不能告诉。于是,愣愣地望望常里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不要杞人忧天。小柳,愁什么?药总会来的。听说咱们已经派人到一些大城市里去采购药品了。”“到哪个大城市?派什么人去了?您知道么?”“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是北方局直接领导的事。”常里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小柳,曹鸿远真的开小差回家了么?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莫非是组织上派他上北平采购药品去了?他在北平很熟,听说上回就是派他去买药的。”柳明极力按捺着内心的慌乱,也不知道是否脸红了。她把夹着青菜的筷子悬在空中,愣愣地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听说他开小差了……”说到这儿,柳明的眼睛潮湿了——他、他忍受了多么大的耻辱和误解!为了这些伤病员,他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也许,说不定现在已经不在人世……

好容易吃罢这顿晚饭,当她回到病房时,才忘掉这些烦恼的事。她蹲在大炕上,轻轻解开每个伤员的上衣,用听诊器仔细地听着。她的手是那么灵巧,她的心是那么纤细。哪一个的心脏有一点点杂音,她都能够听得出来;哪一个伤员肠子咕咕响,她也能分辨清楚:是气体,是肠子蠕动,还是饥饿……接着,开始测量血压。忽然,她扭转身,对身边一个年轻的男护士急促地说:“快去请老院长!这个伤号——”她用手指指仍捆在伤员臂上的血压计,“他可能就要休克了!”老院长是本县人,姓杜名平顺,曾在县医院做过外科主任。抗战爆发后,他被动员参加了八路军。因为医术不错,工作负责,很快就被提升为战地医院的院长。

老院长赶来了。柳明迅速取掉血压计,把听诊器放在伤号的心脏部位,听见那颗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她抬起惊悸不安的眼睛,看着院长说:“您来听听,他的心音很微弱。要赶快抢救才行!他叫张德胜,是个英勇的排长……”老院长脱鞋上了炕,蹲在柳明蹲过的地方,接过柳明的听诊器仔细听了一会儿,又用血压计在臂上测量了一下,接着把血压计和听诊器交到柳明手里,缓缓跳下炕来。他站在炕边沉默了一会儿,忧形于色地低声说:“张排长是要抢救。可是,用什么药呢?……”“要是需要输血,用我的血行么?我是O型的,请您现在就输!”柳明态度坚决,好像在下命令。

“伤员这么多,你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不行!先给他输液吧。生理盐水加萄葡糖——不多了。药品这么缺乏,可怎么办?……”院长摇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叹了一口气。

护士拿来了吊瓶,开始给张德胜输液。院长一直站在炕边观察着他的动静。柳明也站在炕边,仰头看着院长,轻声说:“我到药房看看有什么强心剂,给张排长打一针也好。我听他的心脏跳得不规则……药房在哪儿?”她扭头问刚给伤号做完静脉点滴的男护士小卜。

“也在这个院子里。柳主任,我领你去……不过,强心针已经没有了——连一针樟脑都没有了。”“你是司药员?”柳明擦擦脸上由子焦急而沁出的汗珠,微微惊奇地望着男护士。

“对,我也兼着司药。”小卜领着柳明走过黑■■的院子,压低了声音,“这个司药好当,因为没有什么药。所以,我主要的工作还是护士。”小卜进了屋,把原来暗暗的煤油灯捻亮了,拿在手里,高高举着:“柳主任,你关心下边医院的工作,太好了。可是全部药品都在这张方桌上,你看吧。”柳明就着灯光,先把一盒盒针剂看了一遍——没有她要找的强心剂。她又拿起一瓶瓶片剂药品——药瓶都是小的,每瓶只有一百片或二、三十片。当她看着那些药名时,同时也扫了一眼印在下面的出品地点——有天津的,有石家庄的,有保定的……“哦,咱们就剩这么一点阿司匹林、这么一点二百二了?这可是大量需要的普通药品呀!还有葛洛芳也只剩这么一点了?那怎么动手术呢?……”柳明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熠熠闪光,盯着小卜的眼睛询问着。

“也许快来了,咱们已经向分区后勤部催过几次了。”“如果药品不来呢?这么多伤员……哪个重伤员需要一针樟脑,我们都没有——这怎么成!”说着,柳明轻轻叹了口气,没等小卜回答,急步走出了药房。

这一夜,柳明没有睡觉。杜平顺老院长、几个医生和小卜也都没有睡觉。他们轮流着抢救重伤员,忘掉了疲劳,忘掉了瞌睡。

天将明时,柳明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屋里人多,怕伤员感冒又关上了窗户,屋里空气凝滞腐臭。她看看伤员都安静地睡着了,便走到院里轻轻伸展一下胳臂,顿觉山间的寒风、清新的空气,甘美宜人。柳明踮起脚尖用力深呼吸几下,心肺开朗了,精神振奋起来。她掠掠短发,紧紧腰带,面向嵌在北面天宇上的一颗亮晶晶的星星,眼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星星,请你捎个信儿给他——告诉他,他的工作可重要呀!早一点儿把药品买到,快一点儿运到抗日根据地来!这里的战斗频繁,多少伤员的健康和生命,都急切地等待他买来的药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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