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那么天下并没有这么个人,是你凭空杜撰的?可不是吗?我因为无聊,而且我们大家现在开办一个《骆驼草》,我得做文章,我想我最好是动手写我的《莫须有先生传》了。我好久就想替我的莫须有先生详详细细的做一个传。这一说把人糊涂了,果真有这个人没有?你最好是不管许多,我说有说没有不是一样吗?只要我不骗你就是了。其实骗不骗也还是我的事,不干你事。话说这位莫须有先生座落在什么地方,曾经有一位渔翁去拜访过他,这是我的的确确知道的,所以,别人我不敢说,这位蓑衣老人,他今天看了我的文章,已经猜得出一大半了,“他要替他做传了,”——反正你还是著急,一个“他”字,是吗?老头子然后就一躺,这样休息一下,还叹了一声气。昨天我亲眼看见他老人家这一躺,一躺就躺在他的炕上了,简直不枕枕头,令我不敢快活,所以我以为今天也如此。这到底说些什么?又是什么“渔翁”,又是什么“炕”,到底这个故事出在那一块呢?这位渔翁又是谁呢?那你真是麻烦极了,你如果真要知道,那你就去索隐好了,反正我是不一定拚命反对索隐这个学说的,只要你懂得道理。凡事都有个道理。

当初我以为莫须有先生原来就姓王,那一下我真是喜欢极了,比在北京大学毕了业回来还要喜欢。因为我知道莫须有先生曾经做过一部小说,而大凡伟大的小说照例又都是作者的自传,其实伟大不伟大又是一问题,这里且不管,这部小说是他的初出手,主人公姓王,名字叫做王道生,深恶痛绝人家逛窑子,王道生只是烦闷,这个我还不怎么留意,只是记住了罢了,但是,一天,好几年以前的事,我因事上一个警察派出所找一位敝戚,外几区署我没有留心,总之离韩家潭不远,无原无故的我拿一本号簿翻了看,无原无故的首先碰见“王道生”三个字,我问敝戚这上面的名字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他们“查窑子”的,戒严期内,做嫖客都得上号簿,“你们公寓里不也要立个簿子吗?”是的,我为得这个簿子同警察生气,他说我没有职业,有好几回几乎没有挥拳,然而我立刻抓住的是这一个“王道生”了,这一定是莫须有先生无疑了,我有我的道理相信这个王道生与那个王道生完全有关系。后来听说他有一个固定的住所,牧童遥指“三槐堂”,那这一个王字确凿而又确凿了。我告诉你,莫须有先生这个住所在乡下。谁知自从蓑衣老人下乡探访以后,三槐系四槐之误,其实也不见有这么一块匾挂在堂上,门前四株槐树而已,而且他是租人家一间半房子,一个院子里还同住有主人,三槐堂就不错也不归莫须有先生,我乃忽然明白派出所的那个大发现完全是我无理由了,自己可笑了。

莫须有先生的年岁又是颇难说的,莫须有先生自己有的时候也捉摸不定,好比他在乡下最喜欢骑驴子跑,那个地方赶驴的真多,都蹬在一个石头桥上等候,都认得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拄了他的拐棍扬长而下,(是山路也,须得下坡,)天地之间一时变动,一群牲口,都是给一根绳子拉也拉得不肯快跑,真是人类与畜生太不同意了,说时迟那时快,鸡口牛后,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把莫须有先生包围得清冷极了,一挥手,好像行一个当兵的礼,又好像地球上一个最大的政治家登台演说,一挥手——

“我只要一匹呵。”

一骑就骑上一匹走了,听得背后那些家伙论长道短:

“这位老先生人不错。”

这是一位最诙谐的说,莫须有先生认得他,他常常逗莫须有先生玩。

“他姓什么?老是看见他一个人走来走去。前些时还听说侦缉队跟了一个人跟了好些日子,是他不是?若说这位老先生,我看他也不错,是一个好人。”

莫须有先生风吹得欢喜,乐得虽执鞭之士,贫而不骄,富而好礼,不禁莞尔了。编辑先生注意,这并不是莫须有先生把《四书》记错了,他以为“贫而不骄”是很难得的,记得一位隐君子的话,“文人摆穷架子,是不很知道理的,”便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不小心,“这位老先生”,忽然回转头来把耳朵捉住了,几乎没有坠马,“人家怎么叫我叫老先生?”区区之心好像不忘恋爱,这一下子完全失败了。悲夫。你错了,莫须有先生那里想冒充年少?那是多么自杀的事。莫须有先生驴背而伤逝了。“如果我是一位老先生,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那一定有胡……”于是一捋须,而没有了。而莫须有先生不能不看见胡子,而天下人的胡须都算不得事。无论如何得不到著落。走在半路上想望见自己,当然无著落。如果是一位小姐出城逛野景,那自然手带皮包,随时可以打开镜子点点胭脂。然而那又怕绑票。“我只愿我不顶难看就是了。”一个大问题又轻轻的解决了。“我好久好久不见我的父和母呵。我有一个哥哥,我有一个弟弟,我还有一个大姐姐,姐姐,我早已听说你过了四十了,然而我总以为你还是一位大姑娘呵。我们都还幼小呵。我的故乡呵,我完全把你忘记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完全不是此地人,完全是一个孩子了,不由得扬袖而不让批评家赏鉴眼泪,同戏台上的哭的一样。而砰的一声莫须有先生的拐棍落了,吓得驴子一站就站住了,不肯走了。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怕,我替你拾起来。”

“扔了他算了,我不要这个东西!”

“这个棍儿不错,给老头儿拄了倒好,是花椒木的,妙峰山买回来的是不是?花几个铜子呢?”

这一来这个传记完全失了信用了,莫须有先生实人实地了,莫须有先生连忙一打岔:

“什么妙峰山!妙峰山在那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的一位好朋友送我的!”

“就是昨天骑我的驴上你家里去的那一位吗?那位老先生也不错,住在碧云寺,四月初八上妙峰山要骑我的驴,不凑巧那天我要进城驼〔驮〕粮食。”

“奇怪,你们称呼人都称老先生。”

莫须有先生喜笑颜开了,他的这位好朋友是一位年的青〔青的〕essayist,穿西服打领结打得顶快,莫须有先生不胜爱敬之至,见面就〈就〉握手,“恋爱是最要紧的,不要畏缩,对于女人总要热诚,不可太世故,”把好朋友弄得窘极了。顺便有一桩事,关乎一位更年青的诗人,一天,莫须有先生特地去拜访这位诗人,看了他的桌子上摆了一张相片,Keats的,莫须有先生呢,他自以为是信口说得好玩的,我看也未必,认得是Keats他这样说:

“这个穷鬼他也穿西服!”

莫须有先生自己且不管他,总之话一出口他就笑了,他不晓得他的可爱的小朋友实在受了一点伤,兆昌呢绒号定了一套衣服,下了定钱而取不出来,明天就要参与一个朋友的婚礼哩。莫须有先生一旦知道了,那一晚上他简直睡觉不着,“上帝呵,我以后总不说话呵,做一个人为什么这样难呵,总有错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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