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朱格庄直往鸭儿湾的戏台约一里半路,因为绕过那片苇荡,为省气力还得转过两三个大土墩,所以步行起来倒有两里。

笑倩、钱大娘、高大先生的儿媳,还有高家邻居的两个女儿,这时,趁着满弦的月光,离开戏台,前前后后地一同走回家去。从中午直到中夜,是她们平时罕有的兴奋时间,虽然遵从老家主的命令,必须中饭后才能听戏,但,因为第一天,特别教她们在空场上买晚饭,接着看。一共将近十二小时的耳目并用,及至沿道回去,都觉出身体有点疲乏,眼光模糊,像从复杂纷乱的梦中刚刚睡醒。最累的是高大先生的儿媳,她先时抱了两岁的孩子坐在木凳上,又是看,又是听,还得瞅空给孩子喂奶。日落后,特为送她睡觉,趁便带着菜蔬再到台下。有此一来,这晚上的四出戏她并没得完全看好。钱大娘,年轻时听戏的经验最多,每个角色,从揭帘直到下场,她都能说明他的身分,故事,并且对于唱工,做派,也会评论好坏。她的话真多,一直与台上的家伙互相和答,絮絮数说,连愿听她解释的妇女都不大耐得住。独有笑倩真能够实行对草台戏的享受,那种种现象,在她看来是新奇的本地风俗:从各个乡村里集合来的老、小、妇女;以及卖零食的,泥玩具的,纸花的;甚至戏台后面暂时公开的宝局,她都是第一次触目;是在大城里没得见过的真实人间的戏景。尽着观赏,尽着收纳,又加上锣鼓的喧闹,与种种的叫卖声音,虽然没多开口,而精神的激动却比别人分外加重。

幸而有一清如洗的高空,才显出那个星球令人眷恋的清惠。与中午正正相反,热意都被乳白色的光华消尽,略略有点凉湿。向上望去,像无数细细银流迸射着不易看清的小点,在毫无声息中向动物,草木,冈阜,河流的上面轻轻点落。

笑倩自然脚下比她们来的方便,可赶不上她们走的爽快。她的母嫂,因为急于回去奶孩子,虽是顶累,却跑在前头,隔她们有两丈多远。

“你们说,今儿个哪出戏算顶尖?……”钱大娘起初有点累,一会,兴致依然,还没忘记她的戏评。

“唱的不懂,什么腔都听不出,拣热闹的讲,还是夜戏的《青石山》。火把一亮,那些神,……天兵,天将,还有哪吒,站的,坐的,……有一袋烟的时候,一动不动,真像东岳庙上的泥胎。”带红绸花朵梳大辫子的邻家姑娘首先说出她的赏鉴。

“不,”她的姐姐另一个主张,“《双官诰》有说有唱,你看到末后,状元荣归,两个娘一同见面,大家团圆,又富又贵!……”

她的赞语似乎还多,钱大娘用粗手掌拍拍大腿,立即附议:“这才是劝人为善的好戏。玩笑,热闹,生日,……比这等戏一概下色。《双官诰》,《李三娘推磨》,《状元谱》,我从小时候听老人说,这些是正宗戏,不教人白白花钱学坏事。竹姑娘,你经多见广,是不是应该这么说?”

笑倩没有回答,那许家的妹妹对她姐姐突然表示反感:“又富又贵,女人家总是这条心,有儿子做状元,自己受五花封诰。……哼!”

“不这样,难道学张义的老娘养钓金龟的儿子?”姐姐便用当天的戏目作答。

“嗳呀!两位大姑娘,咱们女人家巴望什么?男人,儿子,一辈子的靠山。提到《钓金龟》,那黄衣老婆子颤巍巍在台上走来走去唱苦调,我抹过几回泪珠子。你们还是年轻的姑娘,帮帮爷娘,做做针线,一心无二快活过日子。像我,情愿有个钓龟的儿子上哪儿找?……”

因两位少女的争辩,从戏评里惹动这位一向好说好笑的老女佣的伤心,听她的口音,竟然低咽,并且用手腕连连抹擦眼角。

分在钱大娘身两旁,迸力用半放天足急着赶路的两位姑娘,究属都不到二十岁,懂得欢喜,懂得用口头或手工与女伴们斗劲,但一听到真实悲伤的感叹,与情分上的缺陷话,她们反而没的对答。何况一样是要嫁与人家的女孩子,比起还能钓龟的儿子先自觉到惭愧;所以钱大娘的伤情话竟没得着回应。

她们彼此踏着身影,寂默无声,紧紧脚步,已经走到大苇荡的转弯处。那儿,密靠的细腰芦苇,天然向旧河道那边凹进,成了一个马蹄铁的形样。别人看去不加理会,在高家佣工三十多年的钱大娘,完全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你看!……怎么不教人老!”她那好刺刺长谈的惯性耐不住彼此无声,“这段缺口,——就是苇子少的码头——是老码头,我到大先生家初上工时,明明有大青石铺的走道,有几间破木屋,还有外来的船只常常在这儿停靠。苇塘只在左边,从这儿向右,一根苇毛也不生。那时,嗳!大先生的老伴还在世,我管她叫大奶奶;后来大先生说,都是乡下人,不许奶奶太太地乱叫,——从实用大嫂子的称呼。她隔两天便同我提着柳条筐子,搓衣板,到码头东边洗衣服。碰见邻舍家女的,谈谈洗洗,一下晌,觉不着的太阳落山。暧……!讲快活,高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那年没有一台大戏!左近村庄的男、女,哪个不连着听上三天五夜?我怎么笨,搁得住看得太多了,戏文自然会向肚子里装。怪得现在年纪轻的,连大路戏的人名都叫不出!……”

幸而没再提起养儿防老的问题,对于这片苇荡的过去描写,又引起两个女孩子的兴趣。

“钱大娘,你说,高大奶奶故世了几年了?”那个较大的,因听到高大奶奶,便撇开戏剧的讨论,另发问端。

“几年?好个几年。不用算,我进高家门里,整整过了两个新春正月,她,大嫂子产后受风,不过五六天就丢下孩子朝西南去了。……可怜!该当命中注定,怎么雇奶妈,找大夫,都留不下那条根,好歹不满满月,随他娘走了长路!所以啦,……才过继‘她’这一房。……”

她用手指向走过苇荡转角处的急行少妇点了一下。

“打那时起,大先生才不再骑马,练工夫,终天钻在书堆里,接连下过几次考场。……以后,便真变做乡下老,种田,开园子,文的武的满不在话下。

“你别瞧他现在那么古板,那么一句话不肯多言多语的,大嫂子在世时,他老人家正当年,还不脱从兵营里带来的气派,到市上喝酒,打拳,有时连着三两夜不到家,只有我帮着大嫂子做活,煮饭。他一向不问粮米,油,盐的闲事。真是,怎么不教人老!大先生若想想那时的样儿,自己也该觉得是另一个人。那时是一个人;好管的是闲事。……”

这话尾中明明还有一段话,要叙出他那时好管闲事的有力证见。可是,她虽然口快,左右溜了一眼,究竟觉得不好,暂时把那种证见从舌尖上倒咽下去。

自然的沉默,又落在她三个人的悄步之下。两位小姑娘正在静听,不料钱大娘突然截住,一时要问也无从问起。

“少等一会,人家脚大的倒在后头哩。”钱大娘有意这么提议。

她们便在苇荡转弯处的泥塘边上立定,望望笑倩,正在不急不慢地追来。她身后还有直待到散场后方走的大群妇女,咭咭咕咕的谈论声音,相隔百多步能听得出。

微风掠过尖苇的头顶,向前轻轻低伏,又轻轻地仰起,索索细响也像在这样清朗的月下互诉心怀。左边,一座柞树小林里的宿巢鸟,被她们的语声惊起,只见翅影在大圆叶子下面穿来穿去,却没发出叫音。

两位邻家姑娘,对于高家的义女,平日少来往,又觉得身分不同,一向不肯多谈。因为听她们的妈曾用一半警告一半讥诮的口吻,略略提到她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做过生意的。……所以当天虽是近挨着听戏,一共没接过三句话。这时,趁钱大娘候她的一霎,那大的首先要早早赶回,小跑一阵,好与高大先生的儿媳先到家,免得尽着等门,小的没有主张。钱大娘明白她们的隐意,咧咧嘴随她们先去。

及至笑倩从容赶到,只剩下钱大娘与她慢步同行。

向来就耿直又是嘴碎的她,自与笑倩同住在菜园木阁子上以来,对于这曾做过生意的女子,不但把初来时的嫌恶完全打消,反而十分要好。而且觉出她是有点根性的人,在淤泥里没曾沾上一点点龌龊。性格温厚将来准有好福气。这老妇人轻易不肯变更意见;既然变更,谁也不能将它拗转。偶尔听见村子里的妇女评论笑倩,或连及说到高大先生拾得这位义女儿的事,她不等别人歪歪口角,先自尽力给笑倩渲染:什么安静呀,大方呀,识字解文,通达人情呀,以自己的同屋经验,压倒那些妇女好谈人家短长的惯性。就在高大先生的儿媳面前,她也一个劲地给笑倩说好,不许那年轻主妇对这位长居的姑娘表示不满。

一见邻居的姊妹俩像居心避开笑倩,先自走去,她的忿忿直从心中向外迸发。不管她们听清与否,有意用较高声调叙说她的不平之感。

笑倩,这一天比较平时特见兴致,在台侧坐观一切,时时有天真的微笑掠过她的眉梢,腮窝。浴着泼水般的月光缓步走来,似乎不怎么疲倦。空阔的光华天幕,与大野中的夜景,夏季的草木在静境里发散出的特殊香气,都像对她有恋恋之感。及至听见钱大娘为回护自己说出近于骂人的村话,她摆摆手,又指指天上的光明圆球。

“莫动气!别怪人家。……星是星,月亮是月亮,一片云彩便会遮住肉眼。许家姐妹,实在还是孩子,凭她们……碍什么呢?钱大娘,我倒恨自己没有人家的孩子气了!”

“是啦,怪得大先生在家里说你的耐性好,有度量。‘宰相肚内好撑船!’……像我,空活了这把年纪,老是毛包,不对付的事真叫人憋得肠子痛。……讲到人,好好歹歹,不是一句话就断得了。杀猪屠子只要放下刀,一样修行。难道都像那班嚼舌根子的女人,一辈子敢保是玉洁冰清?呸!明处装像暗地里拉养野汉子,倒贴人的,多得多哩。啊!笑姑娘,我不再说了,罪过!我老婆子,多半世就坏在一张嘴上,不会藏奸,瞒语……刚才她姐妹俩原来还要听老故事,我真把她们当做你了;说溜了口,几乎把大先生(这三个字,她仅仅用挨肩才能听见的口音低低说出)的瞒人事露出马脚。因为我赶紧收口,她们便觉得我有意逗着她俩玩,又加上我要等你一会,就先走了。”

钱大娘的口风,其实也是故意引起笑倩的疑惑,果然,笑倩呆了一下,接着追问:

“怎么?……瞒人的事?你老人家倒很清楚?”

“你想:他从军营里回老家,娶新娘子,还不到两年,我就雇在这儿。虽然那时在外头的事连奶奶都盖过,……可是话没腿走得远,大先生与那个在教的女人暗地相好,村子上的老人大概多少都知道点。我呢,因为每年到市上去赶山会,买办东西,听来的更为清楚。……年岁久了,都变成没牙秃发,快入土的人了!还回避什么?也巧,听过戏,走到苇荡的缺口,忽然给我想起来了。”

笑倩听不出所以然,但这件秘密像与那片萧萧的芦苇有关,她禁不住向离开几十步远的后面回顾一下。方要继续谈问,而戏散后的近村男女,有一大群接着躜上来。她对钱大娘点一下头,彼此不再作声,同时也加快了脚步。

过了苇荡多少步后,一条宽路,两旁好多矮树,是往市上去的。斜向东南,从秫谷田地中间留出弯曲的窄道,直向着朱格庄。穿过谷田,就看见高家垣墙外两棵大白果树的树头,像撑空的两柄绿罗大伞。

好在到朱格庄的听众不多,他们多是市上的居民。笑倩与钱大娘走出偏道时,回看,只有三五个女人在后,而许家姐妹早已转回家去。

在白果树下,钱大娘悄悄地道:

“等会,横竖提起神,大月亮底下一时睡不着,到园里咱细细谈,——谈你干爹那件瞒人的事。”

树上小扇形的叶子槭槭作响,仿佛泄漏她的密语。

笑倩仰头向圆盘的明月望望,又低下头,用脚尖量度量度茅草盖顶的砌砖门楼斜影。不知她是在猜测那老隐士的秘密?还是暗想自己的“前尘”?

钱大娘急急拍门两下,听见有草鞋拖沓的重音,知道跛脚在大门一边小屋子里等候她们归来,这是给小主妇先吩咐过的,所以并没迟延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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