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先生直到月上星明才得离开他们集会的席棚,拖着藤杖步回家去。这一天的烦劳,应对,勉强的笑语,以及意外消息的惊疑,已经使他大感扰乱。匆匆送走那群男女之后,又与诸位首事共同筹商如何防范那些土匪队伍的冲过。虽然凭他的经验与沉着工夫还能够给乡下人暂时定定心,及至晚饭后一步步挨到朱格庄的庄东头时,他已气喘上壅,两条腿说不出是酸是痛;明明隔着五六十步便到自家的门首,再也强支不来。恰好庄头上几棵老桑树旁边,有不知姓氏的一座半塌孤坟,坟前石桌依然完好。他顾不得忌讳,又因年轻在外闯荡,曾无怕鬼的心念,便哼了一声,扶着粗弯桑枝,坐在那个石供桌角上喘息。接连吐出几口稠痰,方觉得全身少少轻松。虽然不怕什么,但坐在祭供“阴人”的石桌上,总不合礼,自幼学的谦和礼教,就对于明知是虚空的所在也有儆肃自己的感想。他想:

“祭神如神在!……这座孤坟早就不见有人祭扫。自己学武艺时,听说有人隔三五年从老远的地方到此烧纸,磕头,还求本庄的老人代为照管。但,算来快五十年了,自从自己回乡种园以后,曾没再听过他的后代再来一次。渐渐青草长满,还夹杂着好些野花,一向无人扫除,不是本庄人谁还当它是座坟墓。……不知哪年哪一代的,……也不知是男是女。……今晚上,只好求你的饶恕了!……”

他在刚刚坐下的瞬间,忙着呛吐,同时这么作想。一阵轻风掠过,头顶上大圆的桑叶槭槭响动,庄外的草阡上,仿佛有什么小野物追跑,一道草尖刷的声一齐压下,即时又竖立起来。月亮恰从云空里闪出明辉,格外显得清晰。若是胆小的人,经这么一吓,又是孤零零坐在半塌的古坟前边,不喊叫出声也要赶急跑去,高大先生听听风声,叶响,望望一线两线的庄里人家从纸窗射出的淡弱灯光,又仰头看着在鱼鳞层云里忽隐忽现微缺的明月,使他别有所感。眼前的幽境,以前的经历,白天与暗夜的对比;久远的,过去的,与当前的,耳目接触的一切,忽然把他的精神似乎提到另样的境界。连半小时前大家决定的避乱计划,与自己想过怎么安置女眷的事,回路上还是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但,这一霎时,不知怎地,竟然将那些现实的纷扰逐出记思之外。一座古坟,几株老桑,庄外的两行草阡,与稀稀落落高低互映的秫谷田地,月影,云流……把他的意想引入空幻。……

“眠时忆问醒时事,梦魂可以长周旋。”忽然记起这十四个字,什么时候读过的,什么人的诗句,一点都想不出。朦胧间由乱草根下看见的厚砖块,想到棺木;……那黑漆物中的当年活身……空间,万古常明的月亮,四时代谢的花木,……不自觉地用手摸抚着半秃顶额,快七十年了!说要与坟中的“阴人”比邻而居并非奇事,是醒,是眠,过去的几十寒暑是怎样的一个闷谜?……一闪,一躲,像破云里的明月,多快,又多从容,这不是人间与世事的推移么?……人,鬼;阴,阳;——生,死!这都是可大可小的圆圈儿,套进一个冲破一个,再套进,再冲破,……长江后浪催前浪,永不息灭的飞浪,轻掠,猛撞,里面有海草,有蛤壳,有多少耀目的珍宝,也有殃害人物的毒质。……到头来哪个确实,哪个空化?哪个真又哪个是假?……

高大先生这些年来,平心真意,按定时间做做田园工作,轻易不会有刺激扰动他的心思。自近四五天,从演戏头一日清早,上高土墩望那片苇荡起,直到坏消息突如其来,——像噩梦般正在大家忙着看戏看得足瘾的当口,来一出反串!为商量如何避难费了半天的心思,口舌,……午间,陪那批青年吃的荤菜还似在胃里作恶。……连三拚二的激撞,把这位平静惯的老人闹得异常兴奋。疲劳之后,又恰好坐在这方石桌上面,听听,望望,他已堕入一种自我的神秘。是眠,是醒?……靠住桑枝,扶住藤杖,自己是个梦魂还是一个待尽的肉体?他真有点分别不清了。

不是笑倩与园丁跛脚打着纸糊的竹篾灯笼出庄迎接,这位一时精神异样的老人也许会与古坟作伴过一个整宿。

跛脚虽是左脚一蹩一拖走得慢,两只臂膊却有抱得百十斤东西的力气,从石桌角上将高大先生一手扶起,像挟一篮子青菜似的挟回家去。

笑倩挑着不很亮的灯笼前头走着,直觉心上卜卜跳动。她为要看看那些新男女的形样,头午却到戏台前站过十几分钟,大众第二次哄散时便早早奔回。好在不远,又认得路,脚下方便,不像本地妇女走道费力。不过她因看见有个穿白色西式上身,青短布裙的面容清秀的女学生,觉得曾在哪处见过,直想了一下午,记不起来,一直怙惙着没忘。晚饭后,还不见高大先生转来,她与全家的人觉得奇怪,知道高大先生不能多吃酒,不向市镇上闲玩,为什么呢?都猜不出。本来是跛脚一个人向鸭儿湾去看看,她却自告奋勇一同前去,不料刚刚出庄就从古坟的石供桌上将他找到。

他的精神直到扶入堂屋的大木床上还没恢复原状,不能说话,眼睛半睁半闭,瘦细的指尖轻轻抖动。这一来,他的过房儿媳,尤其是钱大娘,同声断定是古坟“阴人”打祟。于是一面在院子里,大门外白果树下,烧化香纸,一面忙着冲姜汤找红灵丹给他灌,抹。

果然,灌下一大碗红糖姜汤之后,打过几个喷嚏,不到十分钟,从他的喉咙里涌出大串浊痰,又将没消化的食物吐出一些,方才使他的奇病消退。接着,要茶漱口。可是钱大娘把两个年轻的先引到里间去,不许与高大先生多话,要他闭目小睡一会再谈,叫跛脚在小火炉上煮黄米粥,自己又到门外焚化送魂的纸钱。

到十点钟后,高大先生喝过半碗米粥,好好憩息一会,方才把这天下午的消息向她们略略告诉出来。

出于意外的,除却他的儿媳骤听之下有点惊慌,别人起先并不怎样忧恐。第一个钱大娘,总是坚持她的老意见,说这一带多少年没受过一点扰乱,一定是有大福气的能够压得住。她引用“一蝠压百鹤”(谐音一福压百祸)的老故事,相信天爷自有安排,不用打算也不必躲闪,也许“躲水躲进窟笼里”。身家性命的大事哪会凭人计划?在劫的难逃,好人头上有青天,她引用成套的俗语真是又自然又周到,教人听去几乎没法与她抗辩。跛脚的大胆向来著名,他表示,无论到什么时候不离园子,就是朱格庄没有一个鸡,狗,他也要浇菜,劈麻。他有他的拙笨见解。

“大先生,你老人家怎么!……这一回把心缩小了?你想——想,靠河边的十几个小庄子够什么彩头,没有金银,宝贝,没有大铺子当店,就使全绑了去敲不出几千块现银圆来。肉拣肥的吃,人拣高处飞,干么这伙毛贼偏偏到这儿上操?……”

他平日少说话,这晚上又耽误早睡,强提精神对高大先生逃难的主张分辩,三句倒有两句变成结舌,惹得笑倩在豆油灯侧皱着眉尖含笑,却不好意思笑出声来。

其实高大先生最放心不下,也觉得最难安置的是这位干女儿!在自己家里快一年了,……若真有土匪队伍冲过,粮柴,衣物的损失也许有限,但,这朵淡装的花朵怕不免哪些行行子随手采去?论她的容颜,服装,自非乡下妇女可比,别个女的不要,她呢?这个问题,自在席棚时乍听消息以后,他就没曾去怀,所以听过两个佣人的主张,便用倦眼盯住笑倩,问她有何办法?

她明白老人的心思,也明白自己。若是这儿地方遭劫,她不离开一定不免,干队伍的人她有什么不懂。但……口里虽说不管不怕,从她那淡白里隐现淡红的面色上从轻轻颤动的口音上,一屋子人谁也看出她心底的难过。

“各人有各人的不同!”高大先生拍拍前额,说出一大段道理,“你年轻,出落得又惹人看,没有事大家的福分,若真冲过来,听人说,那伙东西往往把女人驼在马背上没天没夜地飞跑。别人没法断定,你,竹青!我宁愿听凭他们说我沉不住气,不能不替你找个安稳地方。你在这儿是我教你来的,有个长短,我这份心还容我活得下去?还有,你嫂子,她也没到三十,若把你俩送走,我有什么心事。……愁人的是到哪去呀!小地方不可以,城里镇上正是虎口。”

他说到这句,把平常的安静常态都急变了,用手拍一下木案,锡灯碗里的豆油险些全歪出来。接着,门外一阵狗叫,像是巷子里有人走动,这也是不常有的声响。

钱大娘原先口快,只凭因果论想压倒大先生的主张,及至听到为笑倩打算,马上取消刚才的成语见解,另有声明。

“我老昏了!怎么只会想自个忘了这些花朵般的姑娘们。对呀!大先生,你是她的爸爸,若有风吹草动,良心上过得去?就是,……(她幸而没出口,顿一顿接着说,)就是浑账贼行子不从咱这片福地过路,有好地方叫姑娘与她嫂子去住上半个月,开开心,咱都守着老家,这不两全其美。是呀,赶紧想,想好了天明动身,要去便须上紧。”

“也得收拾收拾。”高大先生的儿媳道,“怎么快还要半天工夫。”她说着,即时到里间去开箱打柜,寻检衣物。

高大先生摇摇头不答话,捋着半白上胡,向钱大娘缩皱的黄脸孔上直瞧,口里半言半吞地,只是“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安稳”这十个字。

笑倩一只手扶住左颊,水汪汪的眼痕对准墙上灯影,不再说话,淡灰色洋纱短衫在胸前微微鼓动。静里,她的圆髻发根连着白腻颈部,有朵从清早插上的茉莉花球,散出浓郁芳香。

跛脚坐在当地大蒲团上,身靠土墙,大张着口发出呼呼鼾声。高大先生的儿媳在里间忙得不迭说话,外间的他们三个,虽然说过一阵,却没想到哪个地方最为安稳。

高大先生躺在木床上,一会坐起来吸筒烟,再靠下去,烟气喷盈一屋,从黄竹帘缝里向外飘去。钱大娘,手中的圆形麦秸小扇老是不住着扇动。半晌,她忍不住说:

“奇怪的是大先生向来不招鬼祟,恰巧在古坟那儿着邪!……啊啊,从这点看来,不错,不错,应该走走,也许为报答大先生的好心,那无主的孤魂显灵胜?……一定,明天把她们送走。”

但,“上哪儿去哩?”这五个字一直使他们苦想。到快半夜了,末后,忽然钱大娘的满脸皱纹像着水的布痕一齐松放,她简直喜得忘了一切,走到大先生身前,用麦秸扇扑扑木床上铺的竹席,大叫着道:

“没得忌讳,没得忌讳!大先生,我猜你明明记起来,什么时候还装扮呀。赶快,赶快,……”她扭过身去,又用麦秸扇向睡兴方浓的跛脚口角连扑几下。

“起,……起来。找人收拾车子,鸡叫赶路。我说,天亮以前就得起身,到卧牛岭打早尖。”

跛脚停止鼾声,揉揉眼睛,正不知如何对答,高大先生刷地从床上下来,面对着像疯狂般的钱大娘直问:

“臣牛岭打早尖?到哪儿去呀?你怎么咬得这末稳?”

“大先生,你说,你不肯说我得说!一定那么办。——上哪儿去?到永宁城里找许道姑,许太太去!听说她那教堂里好多房间,住上一百八十个女人孩子不多;咱自带钱粮,难道,大先生,她就抹了你这老面子?你的干女儿,儿媳妇,小孙子,还有什么话说。……我真不中用,前天晚上还同笑姑娘说过一整宿,……白教你着祟吓坏了,嗳,半夜五更才记起这个又稳当又舒服的去处。”

高大先生初听她的头几句,瘦削的腮颊颤动一下。及至她说到“又稳当又舒服的去处”,一天没曾有的欢意,立时在薄暗灯光中使这位富有柔情的老人眉开眼笑。

“怎么,你与她谈许太太谈过一晚上?”

“有什么不可以?大先生,你这人样样好,就是对这件事上太不爽利,胡子白成一把,还腼腆哩。——难道,我不说出,你就不肯教她姑嫂俩去避难去?”

高大先生的儿媳在里间已将几件应带的细色衣物包好,听说是往永宁找许道姑,便迈步闯出,忘了平常在公公面前的避忌,向笑倩说:

“我去,我去!咱一同去找许太太,也见见教堂的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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