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肃杀的威力,渐渐地开始,而一切景象,都要由繁盛的夏日,渐渐变为冷落了。早上很大的露珠,在满庭中的树枝上粘着。照例去催人工作,而且催人去往死的路程中前进的日光,到了这个时候,也似懒得抬头。由熏热的夏日,竟然到了初秋了,每个人凡是见了这种由气候变成的景状,都起些无意而感叹的思想,虽然即使不是个诗人。

近中烦扰的慕琏,如同蛰居地来到这个奇怪的乡村中,已是一个多月了。他本来还有大学中未完的课程,但是建堂因为一定要在过几天后,同他到自己公司设立的地方去布置妥当,方让他回校。实在呵,慕琏这时的系恋,与最感困难去找解决方法的,是另有个问题的。他这一夜中,没曾好好的睡过。——在这几天,几乎可以说是成了惯例了。天还没十分明亮,他卧在床上,觉得头疼心乱,如同有人在外面招呼他,而且牵曳他的。这样,他就披了大衣,到院子中来。

那里有个人在呢。

四围静谧,一切所见的,都表示出凌晨的安静来。淡白的天色,尚微微有些黑影。西沉的半缺的月光,与枝上的露珠相映射着,虽没有风,而峭冷的空气,使人疑惑是季候换了。他骤然由温暖的床上起来,倒不觉得有冷的感觉,反将自己纷纷乱乱的思想,澄清了一些。他将两手放在衣袋里,只是来回不住步地在院子中走。

时而被石子绊了一下;或是被开了的小花,擦得衣服作响,他也不曾觉得。他想着那封奇怪使他难于想到的信,他便想那或是对于他的生活上是一层大的打击。

他走着,一边想到信中的意思:“怎么对付呵?”他真如同坠入渊中时窒息的滋味一样。然而他的思想却更杂乱了。

“她与她,自然是敌对的,但我却为什么来呢?她现在竟然知道英与我的事——自然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呵。她向来是很庄重的,是在这个如囚狱的房子中,住过年岁稍多的。她难道真诚的倾向我么?……不能呵,……想不到的事,或者是她的一种手段呵。她是愿意英早早离去,她便得安闲,自然的,英是那样想。……无论如何,这是她们的事呵。……我作牺牲;……作妒忌与爱的牺牲,我的生活的路标在哪里呵?……我研究什么呵?……她们由最先期,所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范围中来,或者也是遵从定命的关系。……不,这是多么辽远的问题。但现在,我的命运却要怎样去决定呢?果然她再说破,这不是更多的麻烦,且给予我以烦恼吗?仅仅是一种劝告呵!我更有什么对付的方法?……也或者是种变相的诱惑。……”

他反复地寻思,一直的到了日光初上的时候,光明来了,他心中仍然是沉在黑暗与苦闷的空间。他对于这封意外的信,已经没有法子处置,而对于英苕的沉挚而痴质的新恋,在他的第一次经过的心中,更是推宕不出。只有望着树枝上,渐欲融化的露珠,呆呆地出神。

这是怎样的情景呵,一个面上表现出苦闷的形状,与眼圈下带有青色的少年,立在清晨的青天之下,虽有朝光散布在地上,不能少少减去他心中抑郁的思想。

蓦然地一个如闪电般的怪想,从他的脑中越出:“终是如此呵,不如早早的逃去这个新投入的网罗。……回想我在都会中,一般人的期望,自己的努力,到底是为着什么呵?平日在自己学问上用的工夫,费的精力,难道就可以连同我这飘流的身子,陷在渊水里面吗?……我每每嘲笑,且侮视他们,对于女性的引动与不安,我可以被他们嗤笑吗?……我应该这样吗?”由疑问中新获得的解决,仿佛可以给他一个清新而恢复精神的助力。但这种片刻的兴奋,是迅速的,即刻他又记起英苕前日在村外河岸的石堆上,与他所说的话;以及当她用柔白的手,加上他的额上时的微微震颤,他至此便觉得方才判断的基础,有些摇动起来。他平生没曾有一次对于妇女用过情;也没有一次一个少女或妇人对于他作悲哀缠绵的眼光的流盼。现在他也如同新嫁娘初入到一个新鲜而可恐怖与疑闷的境地。他知道这个地方,是个魔窟,威严的房子,仆役,谄谀者,叔父伪善的言行,妇女们的诱引与嫉妒,在在都如同射出若干毒光的火箭向着他。而且使得他无从避却。他自幼时富有的毅力,在这个环境中,似乎早已消失了。立在细叶松下,在晨风中,漫无定意;且懵然地看着片片的流云,不知这个将来的时光如何度得过去?

朝光已罩遍了院子,然而还听不到有人言语。白白的露痕,都消尽了。一切似乎又全入了光明之境。但他那一颗心,仍然是泛泛地无所归依。无聊地走入屋子中,由几上取过一杯冷水,漱了口,半欹在榻上,闭了眼,想着少睡一会,好休养夜来失眠的疲倦。不过眼虽闭了,心上越发烦乱起来。重复坐着,随意由外间书架上,取过一本旧书来,想着借此聊以度过时光。不料检开一看,在半黄色薄纸的边上,看见几个字,是《世说新语》,他便丢过一边。又抽出一本,是本大字的《孔子集语》,他本来又想丢过,忽而自己想道:这不过是看字罢了,哪里是看书。便胡乱检过一页,却正是:“《韩诗外传》二子路与巫马期薪于韫丘之下”的一节,看了几行,觉得乏味。忽然读到这一节的末后,使他很注意地看了几句话是:

“夫形,体也,色,心中闵闵乎其薄也。苟有温良在中,则眉睫著之矣。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他原没有心去看书,更那有好古的心,去看这样陈旧的著作。不过他看了这一小段,却仿佛对于他此时的心思,有点赞助。他便重复地将后面两句记了几遍,将书放在几上,自己喃喃地念道:“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不能匿之。……”看着方格雕花窗上的日光,似乎对他显示嘲笑与不同意的慰藉一般。他几天来没曾由镜里看看自己的面部,这时回身到外面的架子上一方大镜子中,一照自己的脸,瘦了好些,而且眼眶外有一层青晕,他不觉叹了一声,便又记起“眉睫不能匿”的一句话来。但他对着镜子寻思“瑕疵”两个字的正确解释,却终不知下什么样的定义方为合宜。

一个常来收拾屋子的仆人,揉着眼睛走进来,手里持着一封很厚的信道:“这是方才从城里邮局转来的信。”说完就放在慕琏的肘边,又揉着眼睛,踱了出去。

正自茫无所主的他,收到这封好友的来信,暂时真可使得他的精神为之焕发。他斜靠着桌子边,急急地拆开一气读下。信封内淡黄色的纸上写道:

由君复函中,使我以此问汝,汝知在埃及古代,有Sphinx之怪物乎?立于道侧,索人解谜,不能答者,必噬之。此何如事,或亦是荒唐言,但汝亦曾思古怪之埃及古代人,何为有此传说?此亦一谜也,汝曾新得索答之法否?我以为如此怪物,在人间世,却不缺少。兹先置之,我今以一事相告,前夕我等四五人——即与汝我最熟者,汝必可猜得,故不及。——方由山中归来,时微雨零蒙,花香在路侧时时射放,低云罩野,三五灯光,隐约在柳塘草堤之外。我等各乘一骑,且行且语,不知何故,忽乃及汝。此我等久不相谈之材料,无意中获到,其快可知!勇非著短衣,以银色绦束腰,时时在马上顾我。但在黄昏,不能细辨其面部之颜色。彼断续言曰:“慕琏久不来信,想在乡村有奇遇,而不复念及吾辈放浪之生活。……”近日来此等言语,多有谈及者。实则好友骤别,感思自重,其在当时,或反不计。时吾辈在晚烟迷蒙中,策骑归来,远望林际流云,杂色交映,遥念汝若真在天际,把晤无从。

汝函何其令人奇诧,一若陷入何等不幸之境地者。故居归去,为乐正多,况有安静之风景,快适之家庭,足以安汝久客泛泛之灵魂,以我度之,虽不必日“欹枕北窗下如羲皇上人”,而如此幸福,亦殊足羡叹!今乃如此,非我意想所到。……

汝似有所遇而不实告我。汝之性质坚定而凝滞,苟滞于事物,则解脱自难。然以汝此次之旅行,竟有遇耶?是不得不令人作非非之想。盖以时与地考之,似不能发生此情节,且即有遇,亦似不应如汝言之迷惘烦懑,至于极度。……我以为汝秘守之故,未使他人闻知,但默计将何以慰汝者,不知将出于何途。

好友!汝以何因缘,坠此泥淖中,而不能自振?往常汝每同我在凉庭树荫下,作夏日之长谈。誓以此身尽力于社会,不复效一般青年,沉迷颠倒于性的迷径中。且斥彼辈为怯懦,为愚?,今竟何如?我非自夸,恐汝终不我及。我于此等问题,取自然二字作标准,既不必显示排拒,更何为尽力倡导。乐固应然,悲亦自取。如彼露珠,朝润在叶,午便成气。如我一身,身虽灭亡,质却仍在。佛言六尘,斯当为一。缘心俱来,何必矫情拒之。而其后乃身罹其灾。

我所设想当无错误。……

慕琏看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叹了一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心中想道:说得这般轻巧,这就是他为局外人的缘故,一切事何尝不是如此。在一个圈子外面的空言,总是头头是道,及至设身处地的时候,只有作奴隶还好些。他想到这些话,便感得人生的一切,总是有点隔膜。虽在至好的朋友,也不能将一伙心交合得起来。联想又使他记起英苕与他所说的那许多话,一重突然的恋想,顿时自己迟疑起来。且不看信,只管低下头去寻思。觉得身上有些烧热,眼睛内涨痛,心似在胸口上突突的跳动。可怜他在这时,似乎已经入了神经过敏,与心思纷杂而少有条理的状态。

过了一回,他从半意识的状态中,又蓦然惊觉回来。强撑起精神来,去续看那封抓在左手内的来信。他看以下是:

……则汝之苦恼,不言即喻。人有恒言,以为习文学者,易动感情,且多激而不静,烦而难安。往者我与汝亦每嘲笑彼等,苦思冥索,究为何来?以为世界苦人,莫此为甚。且我尤恶彼等执笔,辄以惊心动魄,或故意刻划人物,描绘事实为可厌。实则我笔固走极端,作偏激之言,以刺彼辈,而事实所在,亦诚有不可掩者。今竟何如?汝固非习文学者,汝固注重到实行的事业上者,汝固一勇毅沉定之青年,今竟何如?我因汝来信,初疑非汝所发,……汝果何因以至如此?

我由此得一教训。则任何人不当与天然相违抗,其有抑制精神上之苦痛,而求得达物质平面上之光泽者,是如西人所谓‘The Black Dog was on his back’,同为恶喻。我固不知哲理为何物,然亦知凡属人情,总为天然之所支配,畸轻畸重,或有分别,至于趋向,初非二致。……汝今当信从此言!……

慕琏正自要聚会起精神来往下读去,忽然一种拖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地从门外走入。刚是他将这封来信,压在别一本书的下面时,而叔父建堂却由门外走入。

慕琏脸上颜色的沉闷,已经表现出来,其实建堂当然也多少看出来的。他口中衔了一管长凤尾竹烟管,圆光的头顶上,有几片白发,眯眯的眼睛,也仿佛是夜中未曾好好的安睡过。粗绸的夹衫上,现出折绉的纹来。慕琏见建堂走入,自觉心上有点忐忑般的微跳,假装是在那里翻检书册,而手指的颤抖,却由他自己下低的眼光中,能够看到。

建堂走过来之后,向慕琏注视了一回,便在室中走来走去。过了有二分钟的光景,便凑近慕琏的身边慢慢地道:

“什么书呀?你起得好早。”

慕琏将身子欠了一欠,用双手抚在胸上,不知怎的,觉得靠胸口的皮肤,编是有些震震的。仿佛来预先告示一个朕兆一般。但焉能不来回答这一句话。于是他稍停了一停,又着眼到那本旧书的叠边上去。方说道:

“我刚看过……几页,是本……《三国志》……小说呢。”他随意地说。

建堂却不甚注意地向着东壁上那一副对联道:“这种书,我也曾看过一遍,我以为最好是由其中可以得到很多的事。”

“什么呵?”慕琏觉得心上稍平静了一些,便接着追问一句。

“你不知道,亏我还记得什么‘攻心为上,攻地次之。’那仿佛是孔明的话吧。我看他倒是个可怕的人。不怕你们年轻的人说我腐败,我们这些人总要学他的。这是那本书中可以为教训的一端。”

“攻心!……”慕琏将这两个字很嗫嚅地说出。

“啊哈!……这正是要紧不过的事。攻心,攻心,无论什么事,都得用它。孔明到底还不愧为一个先知者。我平生没有佩服过的人,只有他老先生。我自从会看《三国志演义》的时候,就觉得他可算得三国时代中一个最厉害不过的人。就如借箭的办法,也可说是吓破曹瞒的胆。人总要厉害些。孔明,我佩服他只在这一点上,你不要轻看小说,我的学问从那里得来不少。人们的心,总是曲折的,到了无法的时候,心的曲折的线痕,当然可以表露出来,人和人相处,没有其他的道理,只有攻心的方法。……为什么呢?……你或者以为我的话不近情理,……我自小就不懂得什么是情理的。……譬如说吧,我不攻人,人自会攻破我的心。

慕琏听他这样直爽而威严的说,自己的心在内中仿佛跳动了几下。但又不好驳他。自己素来是一个性情沉静的人,在这突然的一时中,觉得面部奇热,一腔勃勃的气,也有些按捺不下。明知他的言语中,夹着冰利的锋刃,向自己脸上刮削。但怎样回答呢,踌躇着仿佛是自己的脑力已失了明确的制裁一般。恨不得即时要将郁存在胸头上的话,迸裂出来;也恨不得即时离开这个魔窟,快些回到自己的读书处。当他听那些话时,不但愤恨,而且有种无名的悲怀触动,似乎要哭了出来。……踌躇着,似乎不能再加以按捺忍容了。但如闪光一般,有一张画片,是自己见过的,又倏忽地在眼前闪过。自己觉着身上颤颤地,终于将欲出以报施的话,咽了回去。

建堂的眼又着在东壁上那幅字上,不再言语。

慕琏有气无力地,只从喉中作出个“嗄”声来。

先时送信的老仆人,斜披了油渍而光亮的长袍,走了进来。

于是一个电报,便落在建堂手中。

正在他拆阅电报时,那两人互相击射的谈话,方才觉得有人来解围了。

慕琏一手按住那本旧书,很细微迟缓地换过一口呼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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