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头离开养生米店,把虾球带回家里,对他说道:“往后家里的事,你就听少奶吩咐。”转头又对她姨太太道:“他叫做虾球,原来是王狗仔新收的马仔,人很精灵,我带他回来使唤,以后亚喜专管洗熨,亚笑买菜煮饭,虾球就管杂务。”他说话时,少奶就用她的眼光打量虾球。她觉得他额角开展,眉目清秀,可惜脸上少点血色,身体倒还长得结实。少奶最后看到了他脚上那双破胶鞋,就笑对鳄鱼头说道:“你的主意很好!家里人少,有时真冷静得可怕。你一出门就像个没尾飞铊,有时敲锣也找不到你。”又侧过头来对虾球说道:“虾球,你等下出去剪发,买两套衣服,一双皮鞋,再回来洗一个澡。我叫亚喜拿钱给你。”鳄鱼头就大声叫:“亚喜!”亚喜应声而出,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姨,背后拖着一条长辫子,面目白皙,不施脂粉。她是少奶的心腹佣人,兼掌家用杂支财政。鳄鱼头对她说:“你给虾球五十块钱出去买衣服。他以后在家里打理杂务,洗熨以外的事情你教他做。”亚喜微笑应是。她望了虾球一眼,然后对他道:“虾球,你来拿钱。”说罢就转身进去,虾球跟了她进去。

鳄鱼头这时打了一个呵欠,少奶斜了他一眼,问他:“昨晚又到哪里去乱搅?”鳄鱼头应道:“还说!险些给王狗仔累死了!”少奶问:“是不是澳洲的火鸡飞走了?你生日的菜单,我已列上火鸡一味了。”鳄鱼头道:“澳洲火鸡二百几只,飞不掉了。只可惜王狗仔在鲤鱼门外失手被擒,损失不少洋酒,王狗仔真没有腰骨,他竟带警察去捉了陈老五,我昨晚到五婶处安慰她一番,送她三百元才把她劝服。”少奶道:“老五会不会招供出我们来呢?”鳄鱼头:“你放心,他的老婆儿女还要吃饭呀。”停了半晌,少奶问:“洪哥,我们甚么时候才洗手不干?”鳄鱼头靠在沙发上,从他那红鼻子的鼻孔中喷出一口香烟,然后合上眼睛,想他的主意。少奶又追问他:“洪哥,我们不如早点洗手上岸吧!”鳄鱼头丢掉香烟,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走着,忽然走过来直站在少奶的面前道:“洗手上岸?好!等我把那四百桶汽油和三千九百袋米弄到手,我们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少奶听了这话高兴极了,她听说一大桶汽油足五百加仑,四百桶,该好多钱啊!还有三千九百袋米,又该多少钱啊!想到这笔钱,即刻站起来,伏在鳄鱼头的胸前道:“到那时候,我们初一十五就食斋念经,求菩萨保佑;我们还可以捐点钱出来做做好事,修修阴德,你说好不好?”鳄鱼头道:“我们何必食斋念经?马专员说得好:我们算得甚么,比起蒋光头那些跟班来,我们不过是小偷罢了。”说曹操,曹操到,马专员坐的汽车在下面响了“嘟……嘟嘟!”的暗号。

马专员有很多官衔,他的最重要的一个官职还不是“专员”,奇怪的是这里的人震于甚么接收专员之名,偏爱用“专员”来称呼他,他也懒得去更正。他跨出了汽车门,习惯地摸摸他的大肚皮,抽抽他的西装裤。阳光照射着他的眼镜闪闪亮。他的脸颊上的厚肉鼓胀得几乎要爆裂开来。鳄鱼头迎上去问候道:“马专员,你早!”马专员第一句话就问:“太太起床没有?昨晚亏得她教我跳舞,没有出丑。她说我的舞术怎样?可有进步?”鳄鱼头随口应道:“她说马专员跳得不错呢!”马专员一边走上石级,一边说道:“哈哈,她过奖了!临老学吹笛,太迟了,太迟了!”鳄鱼头道:“那里话,那里话。”马专员道:“老洪,昨晚你怎么不来?你是不是不高兴太太出来跳舞?”鳄鱼头连忙笑道:“她是内阁大臣,我要管束也管束不了她呀!”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走到门口,马专员道:“你听说吗?有一个舞厅老板讨了一个舞女做太太,从此就禁止他的太太上舞场。结果怎样呢?这个封建丈夫终于跟他的跳舞太太分裂了。我说,原子核也会分裂,露水夫妻还不是照样分裂,你说对不对?”鳄鱼头觉得他这句话里有刺,就答道:“专员的话不错。甚么都会分裂,有时候脑袋也会跟脖子分裂。”马专员抬头望了他一眼,心想:“你这流氓!你的太太还不是从日本鬼手上接收过来的?何必这样认真!”走进客厅,洪少奶已换了一件湖水色便服站在那里笑脸相迎了。马专员坐下来捧着他的大肚子,笑着对洪少奶道:“我已经买到一种美国的瘦饼了。医生说这种瘦饼比战前的德国货还好,这是假话。你说的那种日本货我找不到。”鳄鱼头摸不着头脑,他女人耍老马吃瘦饼干甚么?马专员又说道:“十个女人有九个主张我减少腹部的脂肪,我也觉得,大肚子跳起舞来不很方便,别的倒没甚么。哈哈哈!”洪少奶不愿意听他胡说八道,问他:“马专员一早光临,有甚么好消息吧?”马专员道:“我预备到启德机场送朋友,顺便来问问洪老哥,跟四大寇的联络工作做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们的汽油生意不妨慢一点进行,横竖是锁在仓库里,不会发霉的。”洪少奶问:“哪里的四大寇呀?”马专员道:“你以为是香港尖沙嘴的四大寇吗?那些都是你洪哥的徒弟,指挥他们就得了,用不着联络。”洪少奶道:“唉呀,马专员,你说话真不爽快!”马专员道:“你们女人有所不知,我是说内地的四大寇呀!那就是──军官总,国大代,中央训,青年从。不跟这四大寇取得联络,你一定寸步难行!”洪少奶对于这样的说明,还是莫名其妙。她看看鳄鱼头严肃的脸色,就不再问下去了。

鳄鱼头在布置着他自己的交通路线,已经有不少时候了,还没有十分成熟。他坚持不相信那些有特殊势力的运输行,他很清楚地知道:包运是他们,告密也是他们,这样一搅,就弄得路人皆知,使得他的这种来路不明的货物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对他是非常不利的。虽然照规矩运输行可以签同价的保单交给付货人,保证万一损失的补偿,但这只能适用于普通走私逃税的商人,不能适用于鳄鱼头。他在马专员的面前不能自示无能,所以就发挥他的意见道:“我们自己的交通线,很快就可以弄妥当了。我在深圳调查过,军官总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各自为政,不能团结,所以吃了宪兵和关员的不少亏。但他们的力量是不能轻视的,他们有经验有胆识,少数还有武器,我已跟他们联络好了。至于青年从大部调往台湾,剩在后方和编进学校去的,他们另有任务,管不了广九铁路的事。说到中央训跟国大代,那是专员你给我开玩笑,我跟他们联络有甚么用呢?你自己出马不是事半功倍吗?你自己这二十年来就受了十二次训,普天之下都是专员你的同学,朝上的人你去拉拢,这里的好汉我来罗致,我这个意见对不对?”马专员听了鳄鱼头这番话,觉得言之成理,无懈可击,就点头道:“我整天在半岛酒店、启德机场到处跑,做的也就是联络的工作呀。就照你的话分工合作进行吧。”说罢他想了一想,偷偷掠一眼洪少奶,然后微笑说道:“关于联络上层的工作,我想请洪太太助我一臂之力,洪太太肯不肯?”鳄鱼头笑道:“女人家懂得甚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专员道:“洪老哥,这个你又看错了。交际联络,非有女人不行。”鳄鱼头也看出这个老家伙到处想揩油,不但要揩公家汽油的油,也想揩朋友太太的油,他真想当堂打他一个耳光,但他转想,跟那些堆积如山的汽油和米比起来,把这个女人的赔贴算得甚么呢!他就向马专员笑道:“如有用得着内人之处,就全听专员调动好了。”说时掠了少奶一眼。洪少奶是个风尘中的明白人,她知道这两个男人不过是拿她来当马骑,去赌他们的运气。她呢,既然居了这样的地位,也甘愿把自己当赌注押上去,不管谁赌赢,总有她的好处。主意既定,就假意谦辞道:“唉呀,我懂得甚么交际呢?不要拉我出去出丑吧!”马专员听了她的娇滴滴的声音,又盯看着她那一双含笑的媚眼,就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鳄鱼头含了一根香烟,跑进去找亚喜要火柴。这一下马专员就认为这是谈两句私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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