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跟牛仔两个人翻越过九龙狮子山的山背。下边就是沙田车站。虾球道:“你看,下面风景多好哟!我们躺下来歇一歇吧!”牛仔也走得倦了,他应声一骨碌就滚在草地上,把手臂当枕头,仰望着秋空的白云。虾球也坐了下来,望着沙田浅海上的点点渔帆,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一阵习习的清风,从山腰吹上来,送来一片男女的山歌声。牛仔坐起来,四处张望。他看见山腰上有一群青年男女,一面割草,一面唱歌。他对虾球道:“球哥,你听!他们在唱山歌哩!你会唱吗?我们答她们几句好不好?”虾球道:“不要嘈!静静听!”

有一个青年男子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嘹亮的歌声随风吹过来:

“怎得怎呀,

怎得沙洲变成田;

怎得变成三岁孩呀,

妹呀,时时抱在你胸前。”

另外一个男子插上去唱道:

“见姑生得似枝花,

十指尖尖似藕芽。

烧香去拜初三月,

怎得圑圆做一家。”

山间静寂了片刻,牛仔道:“怎么,这回没有女的答歌了。”虾球道:“不要嘈!你听!”一个女的唱起来了:

“我唔信呀,

假真情我见多!

唔通唔见田边牛呀,

偷偷吃了几多禾!”

这几句山歌一停止,山腰间就轰起了一片笑声。这个刁头的女人,她把那些男人的爱情,回唱得一钱不值。牛仔道:“球哥,我有一首歌,唱过去答她好不好?我在罗浮山上学来的。”虾球道:“你唱吧,谁禁止你呢?可是你莫唱得丢人啊!”牛仔很兴奋,他高声唱道:

“真系难呀,

世间没我咁艰难;

手抱琵琶去乞米呀,

凄凉唔敢对人弹!”

牛仔唱得余音袅袅,非常动人。虾球在旁边笑道:“你唱得牛头不对马嘴!人家唱的是情歌,谁理你凄凉不凄凉呀!我们饿死也不去做叫化子乞米,我们怎样凄凉也不愿对人弹!”

有一列火车从北边像长蛇似的扭着尾巴爬过来,一忽儿又爬进出洞里去了。牛仔看见这列快速火车,他对虾球道:“球哥,这是广州来的特别快车呢,大概王狗仔又在车站等机会了。”虾球问:“你的山歌呢?怎么不唱了?”牛仔道:“唱了。”虾球道:“你就只会唱一首吗?”牛仔道:“我只会一首。”虾球站起来道:“那么我们快走!没有山歌唱来答人家,多丢脸呀!早知道你只会一首,我就不让你惹人家找麻烦了。”

他们匆匆走下山,没心神去听探薪人的山歌了。他们沿着山径走下来,在道风山的教会别墅绕了一个转,再走下车站西北角山腰的西林寺去张望一下,没有甚么意外的发现,又眼巴巴地走了出来。两个人都饥肠辘辘,但没有一个人开腔说:“肚子饿了!”说了也没有用。他们只是默默在想办法。车站外面有几家茶馆饭店,他们在门口来回徘徊,不断咽口沫。在靠马路边的一家茶馆里,有一桌男女旅客在那里喝茶,像是一群旅行的人刚刚倦游下山候车回香港的样子。桌上摆满了各式包子,最吸引虾球牛仔的注意。他们来往走了十几次,幻想这几盘包子,最好是让他们尽情吃一顿。他们愈走愈饿,终于牛仔忍不住了,他提议道:“虾球哥,我肚子饿了,让我向他们讨两个包子!我们每人吃一个好么?”虾球道:“我们又不是讨饭的!”牛仔十分没趣。他想:在这年头,没有人肯雇用我们,不讨、不偷、不骗,怎么活得下去?他们又走了几转,牛仔又提议道:“球哥,你在这里站着!我去买两个包子回来吃。”

虾球问:“你的钱呢?”牛仔拍拍他的屁股道:“在这里。”说罢他就挥手叫虾球站着等他,他一个人昂首挺胸直向茶馆走去。他走到那群旅行男女的面前站定,先向他们点头作礼,然后说道:“先生,我跟我的哥哥刚才翻过狮子山,肚子饿了;想向先生买两个包子。我还有两毫子。”说罢他就摸他的右裤袋、左裤袋、上衣袋、下衣袋,结果一张毫票也摸不出来。当他前后左右上下摸口袋时,那些先生小姐们就笑起来。其中有一个近视眼先生移近来望了他一眼,然后放两个大包在他的手掌上,跟着说道:“小朋友,我卖给你两个大包,暂时记账吧!”说罢大家都哄笑起来。牛仔还不走开,他追问:“你先生贵姓?”近视眼道:“我?我的大名叫做四眼李。”众人又哄笑起来。虾球走近来看个究竟,牛仔向他招手道:“球哥,这位四眼李先生赊给我们两个大包。”牛仔向四眼李说声“多谢!”就大步踏到马路来。虾球问:“你搞甚么鬼?”牛仔小声道:“江湖救急,只能骗一次!”

虾球、牛仔两人每人捧着一个大包,一边吃,一边继续赶路。虾球道:“牛仔,看你不出,你骗食的手段,比鳄鱼头还厉害!”牛仔裂开嘴笑笑,说道:“我们骗一两个包子算得甚么?他们骗几千袋米别人也奈何他们不得。如果我们有一袋米啊,不是可以做得几百个大包分给几百个人吃吗?”虾球想想也是道理。大包吃完,他更饿了。他发牢骚道:“他妈的!这个鬼世界!如果那些有良心的好人劝我们安分守己,不偷不骗,我们不妨听听;要是那些强盗劝我们要做正人君子,我就操他妈的祖宗十八代!”他们两人沿着铁路右边的公路,在暮色苍苍中,赶他们不知道哪里是止境的漫漫长途。

走着走着,他们碰见了几十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人。每人都肩抬着一大块包扎好的东西,在铁轨两边的小径上迈步前进。开始有一两个人唱歌,后来大队就合唱起来,唱得非常齐一而有节拍。牛仔问道:“球哥,他们唱得多好听啊,我们跟上去!”

有一个青年军官回过头来问虾球道:“喂,小朋友,换一换手好不好?我累死了!”虾球爽快地大声答:“做得!”那人就把肩头上的玻璃片很小心地卸下来,放在虾球的肩膊上,叮嘱他道:“小心呀!不要跌碎我的饭碗啊!那是玻璃呀!”虾球道:“性命担保,绝不会弄破!”他举着稳健的步伐,跟上大队。牛仔看见虾球很神气又小心地替别人掮东西,他周身发痒,他抢前一步拍拍前头那一个军人的背脊道:“喂,大哥,换一换肩头好吗?我没事做!”那人望了他一眼,有点不相信他的力气,因为大块的玻璃片是很重的。虾球在一边鼓勇道:“给他掮吧!他有一身死牛力,他的名字就叫做牛仔。”那人也实在太累了,到底还是卸下来给牛仔掮抬。牛仔高兴得很,一路学着香港码头工人的哼哦声哼道:“依夜海呀!海呀嗬!顶硬上呀!鬼叫你穷呀!”虾球、牛仔两人一呼一应,轮番哼唱,把本来已经疲倦的一队走私军人的劲儿,又提高起来。众人都赞扬他们两人要得。他们愈哼愈起劲。

他们走到工商学院附近转弯,走在最前的一个人就发口令叫停止前进。大家把玻璃放在路边。那指挥的人,看看手表,向大家叫道:“大小便限五分钟完毕,迟来自误!”大家就即刻散开。虾球觉得他们的事情很有趣,也很神秘,他们到底是干甚么的呢?这里又不是车站,他们等甚么呢?五分钟内,会有甚么事情发生呢?他想不透。约莫十分钟光景,队伍中有三个大汉站在钢轨上,向沙田方向张望,那发令的一个从怀里取出一方小纸旗来,握着旗杆,作准备状。

不久,听见沙田方面火车的汽笛声响了,那指挥人就喝道:“目标!右后方!五百咪达!预备!”众人就掮起玻璃来,举动敏捷而精神紧张。虾球、牛仔看得张口结舌,自己也紧张起来。那指挥人和旁边的两个助手站在路轨中心,指挥人摇动他手上的红旗。虾球看见那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来,慢慢放缓了速率。指挥人马上跑开,掮起自己的玻璃,众人不待命令已经蜂拥爬上火车去。虾球和牛仔站着瞪眼睛,不知道怎样好。虾球像刚做醒了一个离奇有趣的梦似的,他舍不得这个梦这么快就醒了,他向那个发了呆的牛仔喝道:“牛仔!跳车!快点跳上去!”牛仔应声扑前去握住扶手,一跃就跳了上去。虾球跟着火车跑,车上的军人鼓励他:“快跳呀!先抓住扶手!快跳呀!”虾球一跃而上,身体摆了几下,终于站定了。

这是一列奇怪的货客混合车。一路来它不断地演出奇怪的戏。二十分钟前,当它还没钻进山洞爬出沙田来的时候,已经在六咪半的地方演了一幕精彩的“挂钩”戏了。当时火车头的司机,放慢火车,参观铁路两边缉私者和走私者的交战。双方合计不下二百多人,大家用石头铁尺互相火并,打得头破血流。司机看见他们打得难分难舍,不耐烦再等他们,径自开车走了。等到沙田这批军人一上车,就听到了前一幕血战的故事。原来那些血战中的一部分人,也是他们的伙伴。他们是依照计划分批分批地出发,又分站登车的。有的还要预先到达深圳,再从深圳“会师”北上。他们都是从内战战场上回到后方来的退伍官兵,因生活无着,就在这条铁路在线来往奔波,拚命走私,赚两餐饭吃,养活家小。这一列火车,把他们送到广州或沿途各大站,过两天又把他们装下来。

此刻列车继续向前飞奔,虾球给一片有节拍的“轰隆格打!轰隆格打……”的辗轮声嘈得心思麻乱。牛仔在旁边问道:“球哥,我们到哪一站下车?”虾球道:“你从前到过罗浮山,你晓得到惠州去的路吗?”牛仔道:“罗浮山在博罗,不在惠州。但我们可以问路呀!我等下去问那个官长。”虾球道:“我们要到惠州葵涌,先到惠州,就会问到葵涌了。”牛仔道:“惠州是个大县,葵涌在它的北边还是南边?靠山还是近海?先弄清楚才好呀!”虾球道:“我没到过,谁知道它在东边还是西边?总之,到惠州就没有错。”牛仔道:“好,我们等下问问。”

火车将到深圳,就有人来查票,怕麻烦的查票员,马马虎虎,放松了他们。车停在车站上,许多卖饭的小贩拥到火车旁边叫卖鸡饭、腊肠饭、熟鸡蛋、云片糕……搞得闹哄哄,乱糟糟。牛仔计上心来,他叫虾球坐着不动,说声“拉屎”就走到别的车厢去。他巡视了几个车卡,观察那些买饭吃的男女乘客。他走到末一节车卡,又走回头来,已经得心应手。他在他们原来坐的一节车口走下站台上,向卖鸡饭的人问明价钱,他就数出钞票来买了两碗鸡饭,他叮嘱小贩道:“你上来等着拿碗筷!”小贩道:“碗筷送给你,不要了。泥碗竹筷,值不得甚么钱。”牛仔捧了两碗鸡饭走回车厢来,虾球正肚饿得难耐,一看见鸡饭,口沫就涌上嘴边来,他瞪大眼睛问牛仔道:“你又赊了两碗鸡饭?”牛仔道:“吃吧!吃完再说。我肚子饿痛了!”虾球不再问牛仔这两碗鸡饭怎样弄来,他狼吞虎咽地吃得一粒不剩。列车又慢慢开动了。

虾球、牛仔吃完了饭,把碗筷放好,就同去找到那个把玻璃交给他掮的军官。问他道:“官长,我们想到惠州葵涌去探朋友,在哪一站下车好呢?”那军官约莫二十七八岁。他听了虾球说要到葵涌,他着急起来道:“糟糕了!你怎么不早点说呢?我还当你们到广州去的呢。”虾球道:“你告诉我怎样到惠州,我到了惠州就会问路去葵涌了。”军官道:“傻瓜!到葵涌不要经过惠州,那地方,近大鹏湾,你在深圳下车沿公路往东走,经过惠州平山,再去就没有好远了。要是到惠州县城,那是愈走愈远了。”牛仔道:“怎么办呢?”军官想了一想,马上替他们下一个决定道:“你们到下一站布吉下车,再坐下行的慢车回深圳。你们要在布吉住一夜,明天才有慢车。布吉是小站,快车是不停的。”军官又问他们到葵涌去探谁,虾球一五一十照实答道:“我在香港认识一个姓丁的朋友,他已回到葵涌去打游击。我现在就同我的小兄弟牛仔去投他。他说过他队伍里有很多小鬼,可做大人一样的事,所以……”

那军官望了虾球一眼,阻止他再说下去,又左右看看,见没有随车的警卫人员,然后在虾球的耳边小声道:“小朋友,这话不要乱说呀!要挨枪毙的呢!内地不比香港,说话要当心呀!你知道游击队打甚么人吗?他们是打官军的呢。你要是到处对人乱说要去投游击队,恐怕你们没去到葵涌,你们的脑壳已经搬家了!”虾球、牛仔听了军官一顿好意的教训,伸伸他们的舌头。

牛仔问:“这么说,他们岂不是要打你们做军官的?”军官笑道:“我们已经退出战场不做军官了,我们不打他们,所以也不愁他们打我们。我们现在只愁海关的缉私队和宪兵来打我们了。哈哈!”虾球觉得这个军官很可亲,问他:“官长你贵姓?”军官道:“我姓巫。你别再叫我官长了。你们明天经过横冈,就会看见我的家乡。你们可以在我的乡下宿一晚。”军官又问明了他们的名字,然后撕破一个香烟纸盒,在背面写几个字,介绍他们去见一个同乡,虾球、牛仔非常感激。

列车停在布吉站,姓巫的军官就叫他们下车;又晓得他们身上没有钱,特意送给他们一点茶水费,当作酬谢虾球替他掮玻璃片的工钱。军官目送他们下车,看见他们每人手握一只饭碗,一双筷子,肩并肩地隐没在夜色中。这两个少年人的行动,使这青年失业军官想起了他童年的惨苦境遇。他也是单身出来投军的,他投的是国民党军,这两个孩子投的是共产党军,不同的就是这点。时代进步了,他们能找到自己喜欢投奔的队伍,是很幸福的。他默祝虾球、牛仔两人沿途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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