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一路想:跟天上的星星同在一起的神,他哪里晓得人间的苦难呢?乞求天神,给吃的喝的,不如求自己吧。他领牛仔走出沙河,在沙河茶楼门口徘徊了一阵,牛仔道:“球哥,我身上还剩一点钱,我们上去炒一碟沙河粉吃吧!”虾球道:“你哪里来的钱?”牛仔不敢说明,他撒谎道:“那天警察所给人劫枪,我在墟场上捡到的。”虾球不相信。他用鼻孔“哼”了牛仔一声,他心想:在这个时候,还是牛仔的办法顶事。他跟牛仔踏上茶楼去。

他们叫了一碟牛肉沙河粉,吃得津津有味。邻桌有一个喝早茶的司机对女招待道:“我猜的一点不错!昨天那个押车的排长跟他手下的四名兄弟当真开了小差了!”女招待问道:“几十名逃兵一个都捉不到吗?”司机道:“当时那两个小鬼走进十九路军坟场后,其余的壮丁就像倒泻一萝蟹一样,四方八面逃走,你想,几个士兵怎样能够捉得到他们呢?”女招待道:“其实那些当差的也够惨,他们还不是一样给人抓来的?”司机道:“那些壮丁还便宜了他们呢!你想,他们开小差后,还可以把一枝驳壳手枪和四枝九七步枪卖掉;或者,索性上山落寇,总比当差好。”虾球抬头望了司机一眼,他记得正是昨天给他们开车的一个。他拉拉牛仔,牛仔会意,两人不敢久坐,匆匆吃完会账下楼。

虾球走下茶楼来,他在茶楼门外的沙河车站上呆呆站着,望着对街的小巷。他的心在跳,原来是那个昨天穿红裤子的小姑娘,陪着一个中年妇人走到车站上来。那小姑娘已经换过了一身蓝布短衫。在这么凉爽的清晨,她那红润的脸颊和唇边的笑涡更逗人喜爱。她们走近来了,小姑娘把手上的小包袱交给中年妇人,对妇人道:“妈,你不要伤心难过呀!你怕我将来没有摆香烟摊的日子吗?你让我在里面多读一学期书吧。再过一学期,我就小学毕业了。”

那妇人用衣襟揩拭她的眼泪,拉着小姑娘的手道:“小玲呀,妈好容易才访查到你的下落,四年多没见到你,怎么你不肯同我回家去呢?”小姑娘道:“妈,我功课忙呢。下星期天我请假出来看你吧。”妇人道:“记得啊!我的摊位就摆在城隍庙对面的马路口。”妇人上了汽车,还在车口揩眼泪,女售票员嫌她阻路,请她进里面坐下。汽车马上就开走了。

汽车开走后,小姑娘看见虾球,她望着他笑了一笑,就转身走过马路,独自回孤儿院去了。牛仔在旁边推了一下虾球道:“她的名字叫做小玲,你听见吗?”虾球痴痴地望着这小姑娘的背影,他没有听见牛仔的话。牛仔望望虾球不知他在瞎想些甚么,怕要等到两年之后,当他自己也到了虾球的年龄时,他才会懂得虾球此刻的心境呢。

他们沿沙河公路徒步走进市区。他们经过十九路军坟场大门外,急步走过去,还耽心别人来捉他们。一路上,他们浏览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史坚如祠、执信女校和红花岗几个地方。走进了市区,他们折入东川路、百子路而转入广州贵族住宅区的东山。他们毫无目的地乱跑乱闯。虾球很少说话,牛仔则鬼头鬼脑地留心可以下手用武的地方。

他们走进孤院路的学校区。这天正是星期假日,学生们不去旅行逛街的就在学校里打篮排球,虾球、牛仔在门口徘徊了一阵,他们非但不羡慕那些幸福的男女学生们,反而有点憎厌他们。虾球想:那些贵族家庭的儿女们,他们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穿着、享福、读书啊!他们的爸爸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给他们享受啊!如果是做官到地皮铲来的,那些给铲到了地皮身家的又怎么办呢?这些疑问,他自已想解答,但却解答不来。

太阳高照的时候,附近的一座大教堂顶楼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钟声:“当!当!”缓慢地连续响下去,引得虾球站住脚在马路心倾听。他看见从四方八面像潮水似的涌出许多盛装的绅士淑女,有些手牵着天真活泼打扮得花枝一样鲜艳的孩童,迎着响亮的钟声,踏向教堂的门口去。牛仔精神振作,他推推虾球的手臂道:“球哥,进去听听!”虾球道:“有甚么好听?礼拜讲道,在香港你还没听过吗?”牛仔道:“去听听讲道吧!看我们有甚么好运?”

虾球道:“我们穿得这样肮脏,他们要赶我们出来呢。”牛仔道:“不会的,上帝心肠好,他不赶穷人。”虾球笑道:“其实广州的上帝跟香港的上帝还不是一个样。孤儿院的先生不是说过吗,神是跟天上的星星在一起的。星星在夜里照见我们睡墙角,何曾知道我们没有饭吃?”虾球虽是这么说,到底强不过牛仔的热心,终于跟他挤在人群中,走进教堂去。

众人唱圣歌的时候,虾球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他将来要好好答报那些曾经在精神上和物质上赐赠过恩惠给他的人们,那些人之中,有着他的母亲和香港的六姑、亚喜、沙田茶馆送大包的四眼李、沙河孤儿院中的先生和学生小玲,和那个告诉他世间上除了英国人的警察和国民党的官军之外还有着另一种人民游击队存在的丁大哥,等等。至于牛仔呢,他没有这些感激之情。倒是他身边一个西装中年绅士的自来水笔和银包,引起了他的兴趣。当礼拜做完,众人纷纷散出的时候,他已经顺利把那绅士的银包拿到手了。

虾球走出教堂门口,他望一眼牛仔,看见他正把一个银包放进裤袋去,大模大样以为没人看见。虾球抓着牛仔的肩膊,把他的身体扭转过来,命令道:“牛仔!快把银包还给人家!”牛仔两眼露出狡笑,他想说:“今早你吃的沙河粉是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我从那个壮丁身上偷来的?”但他哑忍着。凭虾球的经验,他晓得这个银包一定是站在牛仔身边那个绅士的,他看见他还没走好远,就拉牛仔赶上前去。他在一家小食店门口赶到那个绅士,在后边拍一下他的肩膊,说道:“先生,你等一等!”那绅士转过身来,问道:“干甚么?”虾球道:“你看看你身上少了甚么东西?”那绅士摸摸口袋,脸色变了:“唉呀!我的银包不见了!

”虾球对牛仔道:“快拿出来!”牛仔不得已,掏出银包还给那绅士。那绅士立刻暴跳起来,他挥起他的拳头,骂道:“丢那妈!你这个混蛋的小流氓!你这个小扒手,老子给点厉害你尝尝!”他正想揍牛仔一拳,虾球身一横,用身体挡在绅士和牛仔的中间,他握住绅士的拳头道:“先生,不要打他!他是我的弟弟,我们两人都是干这一行的。”

那绅士听了这句话,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站着发了一阵呆。忽然,他心里明白了这两兄弟的行为,他为他自己刚才的暴怒惭愧起来。虾球拉牛仔走开了。绅士在后边跟上来,问他们这样那样,又要给虾球几张钞票,虾球拒绝不要。这绅士此刻才记起“日行一善”的道理,打算在这孩子身上做件善事,虾球偏不了解他的善心,弄得他无法可想。快要走到公共汽车车站了,绅士仍然逗虾球说话。

虾球突然站定,转过身来,正经地问绅士道:“先生,你是文官还是武官?”绅士给问得一头雾水,答道:“我不是官,我是老百姓,但我也认得几个官。你问这干甚么?”虾球道:“如果有两个文官或两个武官介绍我们进孤儿院,我们就用不着做扒手了!”那绅士想了一想,觉得这件善事他还做得来,但今天是礼拜,市政府的朋友都不上班。他记起有一位当秘书的朋友住在培正路附近,也许可以托他写一张名片介绍介绍。秀才人情纸半张,这是不费甚么事的。他当即答道:“你们想进孤儿院?好的好的!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想个办法。”

回头走到培正路,那绅士带虾球、牛仔两人进了一间门口边贴有“职员住眷严拿白撞”字条的公馆,不到十分钟,那绅士给留在公馆同秘书的家人打麻将。虾球拿到一张名片走出来,问路上一个行人道:“先生,到芳村孤儿院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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