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短期的训练班在黄屋村开起来了。一个训练班集结了一批工农出身的战士,施以短期的军事政治教育,让他们受起码的阶级教育,懂得更多一点军事知识,好去负担较繁重的任务。另一个训练班集结了好些男女知识青年,除了实施思想教育外,也教导他们懂得粗浅的军事常识,主要还是运用他们的较高的文化教养,去提高战士的文化水平。两个训练班都各有其特性,但在某些共通的功课都合班训练。例如军事课的射击教练,遇到三角瞄准检查或实弹射击时,大家就合并来授课和演习。大家竞赛学习,进度都达到预期的要求。在知识青年的训练班里,又有救护学习组的设立,这个组一共有六个女孩子选修,三姐就是她们的教师。三姐的救护常识也不多,她都全部教会了她们。六个女孩子,到修业快终结的时候,只有一个名叫王凤的还不敢注射静脉,其余的都学会了。

有一天下午,当三姐正在跟救护组的同学间谈如何选择农村的中药和代用药品,如何利用猪油代替凡士林,如何用沙纸来改造胶布。正谈得高兴时,陈同志一脚踏进来,高声叫道:“三姐,要慰劳我!”三姐道:“怀冬,慰劳你甚么?你上回走掉也不告诉我一声。”陈说道:“那时是突然决定的军事行动,所以没来告诉你,现在来补报吧!我们在沙坪夺到了四挺捷克制的轻机关枪,你说该不该慰劳?”三姐道:“我们有伤亡损失吗?”

陈摇头道:“毫无损失,这是虾球的功劳。他是第一个发现陈家祠的弱点,也是第一个建议这次突击的。”三姐道:“虾球是谁?”陈道:“一个十六岁的野孩子,还有他们一批小难童,都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没有衣服替换,生满了一身虱子,你去看看他们吧!”三姐一时想不起虾球来,她暗道:“虾球,这名字好熟!”陈道:“他还记得你,他说上月你在古劳检查三洲渡时见过你的。”三姐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他自己说他是一个小扒手!”她即刻站起来,叫王凤道:“你看家,我们去看看这批小战士!”

虾球跟众弟兄们已经吃饱了晚饭,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向他们说道:“同志们!”虾球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大家也跟他一齐站起来。三姐、陈怀冬他们刚刚走到,陈怀冬说道:“方标训练小鬼很有经验,劳明耀派他来管理他们。”三姐点点头。他们就站在方标的后面,听他讲话:“你们从今以后,就不是难童,不是流浪儿了,都是革命的战士了。甚么叫革命?革命的道理是些甚么?我革了三四年,还不曾十分透彻,我还在跟指导员学,你们自然还不懂。不过,这不要紧,大家慢慢就会懂的。大家到了我们这里,第一件要紧事情就是要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给大家听。现在,我要大家推选出正副班长,你们以后的生活,就由正副班长负责管理,有甚么事情解决不了,就来问我。哪个可以当大家的班长?快说吧!”方标说完,大家就七嘴八舌,把亚炳、虾球两人举了出来。方标道:“没有第三个人吗?──好,你们以后就要听亚炳、虾球两人的话了。亚炳比大家经验多,他就当正班长吧!虾球,你当了副班长,你就要努力做大家的榜样啊!”

虾球道:“方队长,我甚么也不懂,我不会当副班长。”方标道:“大家选举你,没有甚么好推辞的。现在,你进去在竹架床上把大家的床位分配好,上格睡五个,下格睡五个,依报数次序一至五睡上格,六至十睡下格,你懂不懂?”虾球道:“把各人的名字写贴在床头?”方标道:“对了!纸笔在里面。”虾球很高兴跑进去了。方标回过头来,看见三姐率领一批女孩子来看他们,他向三姐笑道:“劳指导员又要我来当马骝王。”

三姐走近方标,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叫他们到河里洗一个澡,把衣服上的虱子捉清。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妨慢点来,先捉虱子要紧!”方标听了也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命令亚炳道:“现在你带大家到河边洗澡,捉清衣服上的虱子,明天休息一天,晚上参加祝捷游艺晚会。好,马上开动!”说罢就转身走过来招呼陈怀冬和那几位未来的卫生员。亚炳带他们到河边洗澡去了。

虾球在屋里面编床位,觉得有一个人拍一下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姐。他刚才已看到她,但不敢招呼。三姐问虾球:“你还认得我吗?”虾球道:“怎么不认得!”三姐笑道:“你现在还怪我不收留你吗?”虾球低头不说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三姐解释道:“小同志,我们并不是特别对你见外,千千万万的俘虏我们都收容了,改造成了有用的战士。不过在那时的情沉下,我们是不能收容你的,我们是奉命不准动船上的一针一线的,我们的任务是检查敌人的武器,不能扣留任何搭客。要是我们把你带走,不明白情形的人就会四处造谣说我们乱抓人,破坏我们的名誉,影响到我们的工作了。你明白吗?”

虾球听三姐一番解释,不知道怎样说话才好。其实呢,他并不怎样恨过三姐,他只是恨他自己,恨他的命苦,做过小偷,到处给人瞧不起。他自卑自己的穷途落魄,像游魂似的走食四方,自己有甚么资格记恨三姐呢?当初丁大哥拒绝他的时候,他也不恨那拒绝他的人,只恨人世间的冷酷无情,找不到地方来发泄心头的悲忿,就将自己来虐待,出卖给赌场的人命贩子。他过去不知道怎样自爱,也不感觉他的生命有甚么值得可爱的地方。那么拿这条命去赌博一次,又有甚么可惜呢?当他第二次遇到三姐的拒绝时,他已经有了经验。失意,他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已慢慢学会迎接更多的失意。现在,三姐这番热诚坦白的解释,他听了反感到难为情了。他看见他身边站了四五个年轻小姑娘,还有陈同志跟方队长,他一句话也不会说。陈怀冬说道:“虾球,明天晚上开晚会祝捷,祝北方的大捷,也祝我们各队的小捷,你也有一份光荣呢!你准备作一个沙坪突击的报告好不好?”虾球道:“陈同志,不要开我的玩笑吧!”方标道:“虾球,不要怕,我教你怎样上台演讲。”

三姐看见虾球的衣服已经破烂了,问虾球道:“你们都有衣服替换吗?”虾球摇摇头。三姐向方标道:“方同志,你要多多照顾这群孩子的生活,想办法请求上面发几匹布给他们缝一套衣服,莫冷坏他们。你知道,我们医院设备差,卫生医护人员又少,保健保得好,我要第一个多谢你!我们现在照料各队送来的伤病同志已经忙得要死了,不要再增加新的病号才好。”方标道:“我尽心照顾他们就是。”

三姐她们在屋内打了一个转,发觉盛开水的瓦壶太小了,对方标说道:“这不行的!别的甚么都可以省,开水绝对不能省,十个小孩,每天最少要喝十五磅开水,没有足够的开水,他们就会偷偷喝冷水了。要学训练班的样,准备充足的开水。每隔一天早上,要他们喝一碗盐水。”虾球听见三姐吱吱喳喳的说了一大遍,都和他们的生活有关的话,他记起亚炳的话来了,这个三姐真是比自己的亲姐姐还关心他们的寒暖呢。三姐临走时又拍一下虾球的肩头道:“小同志,你慢慢就会习惯这里的环境。苦是苦,但苦得有意思呢!”陈同志也慰勉他一番就回去了。

这一晚,虾球转来转去睡不着。他想起很多事情:为甚么缴去我的左轮手枪?甚么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副班长该做些甚么事?三姐姓甚么?怎样称呼她才好?陈同志是不是跟她很要好?方队长口中的革命跟龙大副口中的革命是不是两样东西?明晚开晚会一定非上台讲话不可吗?讲甚么话大家才不笑话?……睡着之后,他还发梦呓。

天刚亮,亚炳就推醒虾球,叫他起床。虾球一翻身,竹床就吱吱作响。亚蒙、亚胜、土生……他们也跟着起床,张开惊异好奇的眼睛,望着窗外射进来的晨光。他们不知道今天有甚么新鲜玩意会出现。大家洗盥完毕,亚炳就带大家到门口空地上集合,方标已站在那里等他们了。他们做了简单的清晨运动之后,方标就对他们解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内容,要他们随时遵守。虾球留心听讲,因为八项注意项目太多,一时记不清楚。

三大记律他倒是记得的。他在心中默记: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归公。他记到这里就怀疑起来,一切缴获归公是应该的,比如陈家祠的机关枪,当然是缴给公家使用,可是我自己的左轮手枪不是缴获的,为甚么也要收缴不准我留用呢?但他不敢提出来问。方标讲完了话,就对他们说道:“现在解散,休息十分钟,大家喝喝开水,有大便就赶快去拉,等下听哨子在这里集合,我们要到茶田村训练班去参观。”

解散后,亚炳拉虾球在一边道:“快检查你的衣服,不要留下一只虱子,到训练班指导员要问话呢,快点脱衣服来看!”十分钟内,虾球在他的衣服内捉了四五只虱子,也不知道捉清了没有,哨子就响了。

茶田村是训练班的所在地,走不上半小时就到了。亚炳、虾球他们一到,就给一群男女青年围拢来问这问那。劳明耀走出来跟方标道:“我指定几个人跟他们谈话,一小时就完毕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出身历史,你都应该了解,谈话的记录我们送一份给你参考,有补充的地方你自己登记进去,务必在短期内教育他们成为有阶级觉悟的战士,分发到各队去工作。文化课我派人去上,军事术科你自己负全责,实弹射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带他们来见习。”说完,劳明耀向后面一招手,就有六七个男女青年跑过来,劳明耀向他们说道:“同志们,你们跟这些小同志聊聊天吧!”这几个男女青年自己叽咕了一阵之后,就每人带一个或两个人分别跑开去了。

把虾球带走的是一个身材高胖的大姐,面孔圆得像个汤圆似的。她手上拿枝铅笔,一本小本子。她带虾球走到大树下,就坐下来,她指着面前的草地,叫虾球也坐下来。虾球不知道这位胖大姐是不是要检查他的清洁,弄到他不敢伸手去抓痒。胖大姐和蔼地笑道:“你姓夏是不是?为甚么人家叫你虾球呢?”虾球正经答道:“报告同志,我是姓夏,因为夏字跟虾字同音,我哥哥就叫我做虾球。”胖大姐道:“原来是这样。你哥哥呢?”虾球道:“他给抽丁抽去打仗,后来就没有信息。”胖大姐道:“为甚么没信息?”虾球道:“后来我跟妈妈逃日本鬼,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址,失掉联络了,或者,我哥哥给打死了。”

胖大姐道:“这是常有的事,我看不一定是死了。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写了十封八封家信得不到回音,他就当家人全死光了,也不再写信了,其实很多都还活着。前天我看到报纸上登有一段新闻,说从化县有一个金山伯回到家乡来,半路给他亲生儿子抢劫,这劫匪后来给乡公所捉到,劫匪的妈妈到乡公所去求情,突然看见她一别二十多年的丈夫,跑上前去摸摸他的下巴,就哭了起来道:‘唉呀!我还当你是鬼魂回来呢!原来你还活着!’你说奇不奇?在这乱世,甚么事情不能发生?”虾球听胖大姐说的这段新闻,跟他自己的经历真是太巧合了。他心乱得说不出话来。胖大姐又说道:“后来,那女人就向她的儿子大喝一声道:死贼仔!还不跪下来向你爸爸叩头认错!你想,他爸爸离乡别井时,他还在吃奶,他当然认不得啦!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胖大姐一笑,她的圆脸庞就胀成一个皮球似的,谁看见她这个模样,都会有一种舒服甜蜜的感觉。可是奇怪得很,虾球对着这个笑逐颜开的胖大姐竟“呱!”一声哭起来了。这一哭,可惊骇了胖大姐,她摇着他的肩头问道:“怎么啦?怎么啦?虾球,你哪里不舒服?”虾球扁着嘴,想忍耐着不再哭出声来,但还是不行,弄得胖大姐毫无办法。虾球的一眶眼泪,不晓得积蓄了好久了,才找到这个机会倾泻出来。

他痛快地哭了一阵之后,才用袖子揩了眼泪,对胖大姐解释道:“同志,我的身世跟你所说的那个贼仔一模一样!我也做过贼,也偷过我爸爸的钱!我痛心极了!”胖大姐睁大她的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胖大姐对于安慰受创伤或受委屈的孩子颇有一点本领,她装一副怪脸,又捏捏虾球的下巴道:“乡下女人真是迷信!他们怎么知道鬼是没有下巴的?谁又摸过见过没下巴的鬼呢?”她说罢又摸摸她自己的光滑的下巴,虾球忍不住笑起来了。在笑声中,胖大姐看见虾球的泪痕还没干,她就掏出手帕来递给虾球道:“你揩干脸!人家看见会笑你。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过去的事情,当它死掉,从今以后,你是新生了!你已经开始做一个新人了!我小时候也很爱哭,自从参加了革命,我就不哭了。”虾球接过胖大姐的手帕,揩了两下眼睛就递还她。他心想:打仗时,这胖大姐如果遇险,我拚掉性命也要救她出来!他们又继续谈了一些过去的经历,虾球的话匣一开就说个不停,胖大姐听得忘了记笔记。她带虾球回去之后,足足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把她这次谈话的记录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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