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平先生:
广东在政治上有责任的人都注重教育,至少也不反对教育,社会上空气稍差一点,然尚未到绝望的地步。说到科学思想,实在是一件悲观的事:我们中国人底脑子被几千年底文学哲学闹得发昏,此时简直可以说没有科学的头脑和兴趣了。平常人不用说,就是习科学的人只是书架上放了几本科学书,书房里书桌上很少陈设着化学药品或机械工具;无论什么学校里都是国文外国语历史地理底功课占了最大部分;出版界更是不用说了。更进一步说,不但中国,合全世界说,现在只应该专门研究科学,已经不是空谈哲学的时代了;西洋自苏格拉底以至杜威、罗素,印度自邬婆尼沙陀六师以至达哥尔,中国自老聃、孔丘以至康有为、章炳麟,都是胡说乱讲,都是过去的梦话,今后我们对于学术思想的责任,只应该把人事物质一样一样地分析出不可动摇的事实来,我以为这就是科学,也可以说是哲学;若离开人事物质底分析而空谈什么形而上的哲学,想用这种玄杳的速成法来解决什么宇宙人生问题,简直是过去的迷梦,我们快醒了!试问人事物质而外,还有什么宇宙人生?听说朱谦之也颇力学,可惜头脑里为中国、印度的昏乱思想占领了,不知道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人事物质底分析。他此时虽然出了家,而我敢说他出家不会长久。出家也好,在家也好,不用科学的方法从客观上潜心研究人事物质地分析,天天用冥想的方法从主观上来解决宇宙人生问题,亦终于造谣言说梦话而已。中国、印度古来诸大冥想家,谣言造了儿千年,梦话说了几千年,他们告诉我们的宇宙人生底知识,比起近百余年的科学家来真是九牛之一毛,我们快醒了。此间编译局若成立,当然要注重科学书,但这还不是提倡科学的好法子,不但科学风尚未成,出书无人购阅,而书籍上的科学,还是哲学式的科学,去真科学还差一点。我以为造成科学底风尚,有四件事最要紧:一是在出版界鼓吹科学思想;二是在普通学校里强迫矫正重文史轻理科底习惯,三是在高级学校里设立较高深的研究科学底机关;四是设立贩卖极普通的科学药品及工具,使人人得有研究科学之机会。这四件都是我们在广东正在要做的事。匆匆不及详答,乞恕。
独秀一九二一,六,一。
附皆平书
独秀先生:
久不通信,殊念念。近来报章载广东事及先生事甚多,惟有今天《晨报》虹君通信,说先生去而复留的情形,使我非常乐观。这封信是从那无穷希望里迸出的。近来偏袒北面的报纸所说的话,我不相信,偏袒南面的报章所说的话,我也不相信。这不是从什么事实的根据而不相信,是因为我不希望他那样。北面政府是弄得不成样了:对外不能去平库,对内不能去维持教育,不说别的了。我常和几个同学们谈笑说:“要是诸家报纸约好了,不代政府登那‘水板写字’式的命令,北政府就算完了。”我近来看报纸,除看看什么《学灯》,《晨报》第七版,《觉悟》、《青年之友》(其实这里面除了些无谓的争论和空泛的哲学及文学,也没有真可看的),简直不要看国事——不是对于国事灰心,只觉得“五花八门”,“朝三暮四”,不如留点工夫看看别种时事。广东那方面,我最不希望再有什么统一中国底行动——那只是白费事,结果替我们国民更堕深一层地狱。从混杂不清的所谓“统一体”,渐渐分为更完全,更有希望的小“统一体”..这是“进化”底趋势——无论那种“进化”都是这样。我觉得现在实有多少热烈的人们,让“彻底”“牺牲”“奋斗”闹昏了,——闹得一事无成,我只希望广东成为世界上一个模范的“新国”,到了这步以后,我们自不感困难来做别的事。在广东方面有那几个做领袖,我觉得这种Dictatorship 是必要的,自不难先办到“新国”这一步,——以广东的面积和人口,足够“国”底资格了。不然,我就怕外攻内讦,把一点有希望的芽以及根完全铲去,那后来的实现格外难了。只一点火在黑暗中大发其光,是易招灭媳的,但在一个能发光而有引起他物燃烧的地位时,自然是努力吐光焰,照耀一切!如孙、陈及先生等人,在广东一地却是那点有力量的火,等到广东烧得红了,别处也见着太阳是从广东来的了!
所有的运动起首于教育底运动,孙、陈二位如果是诚实的,我知道他们必定不放你走。只要有一点可留的希望,我知道先生也必定是留住的。我对于广东的形势只拿先生的行止,就可料定了,——并知道有许多合理头脑的人们,当也是这样想的。对于教育上,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供献。不过近来易家钺、朱谦之二君——先生所指为无基本科学根抵的——行事:一是犯做“呜呼苏梅”的嫌疑,一是上弥勒院出家,使我觉得那种未受“科学的西北风吹过”的所谓哲学的头脑,简直是靠不住的。他们时常拿“真理”底死敌为工具去求他们所谓的“真理”——就是以为真理是可以由“意志”求来的,忘却只有智慧才能给出普遍承认的“真理”。如是,他们常常陷在感情井里,来对人接物。易君事不必提了。朱君的《近代思潮批评》,我是看过的。近来出家的宣言——《自叙》和他前几年旧作《自由论》,——我今天通在“青年之友”上面看过了。我很奇怪他不在他所谓批评三法——“怎样的”、“为什么”和“这能存在吗”?——再加一条“有根据吗”?这一个方法不提,于是他的所谓“虚无”,所谓“自由”..通通随口出来了。让我举几个很好笑的例子:他说宇宙有始必有终,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有什么根据?宇宙是怎样始的呢?宇宙又将怎样终呢?我故大胆说一句,他是完全不知道的——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又说克鲁泡特金做《互助论》,可谓能进一层了,但仍不能进而说宇宙底全统系底进化,我的眉批是“克氏没有研究过宇宙底进化,如何能拿生物底进化用到宇宙底进化呢?《互助论》是科学的,不是如玄学的先生们,玄而又玄地谈什么‘真理’的”。更,他近来所说的“绝对的自由”,又说什么“不服从自然底律令”,这我通通不懂,除非朱谦之真成了《西游记》上的佛祖师,我不相信他被人用棉花塞着喉咙还能“绝对自由”地说出话来;或是提在空中,没有一点支持,能不随“落物律”,以每秒钟加速率每秒三二·二英尺落下的。总而言之:我觉得哲学没有科学,就失了事实的根据;失实的话不是谣言,必是疯话。朱君的大胆,是我佩服的;但在学问上,大胆说无事实根据的话,是无意识的。这些话我不欲说的,因为朱君申明过他的议论是主观的,是不受批评的。我觉得这种议论只当躲在一室里,自己对自己说以为消遣或无不可;现在并且有许多他的朋友,竟被朋友的感情遮住了理性,在感情的幕后,来大吹大擂地说他如何的了不得,初不把这“有否根据”底问题想一想,这种现象或者是学术思想界底隐忧!
连着这个我要说到现在译著界,译著界受现在所谓“新文化”底空气包着,只有些哲学书籍和社会科学书籍,我觉得没有自然科学底基础,那哲学对于学者是广漠的;没有自然科学底基础,那社会科学是很年轻无知的。丢去物质上的价值不说,自然科学将养成我们好观察底习惯,爱真实底性情,以及种种从理智生出来的信仰和精神;——这通通不是什么哲学和社会科学所可及的。我觉得科学最靠得住,将来救世界人类从物质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除了科学莫属。我不反对宗教,我不反对哲学,但我觉得宗教和哲学自以为能解释一切,所得的结果,不如站在“不可知论者”的地位里,科学所给我们的满意——这不特对于我一个,所有平常的人也觉着是这样。对于现在这些什么社,什么丛书,我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因为他们已被那种空气压倒。我觉得希望当从广东方面编译事业起。在译底方面,当预备多些钱专为科学书籍——这些钱当然要不了多少,只要一次大人们气按住,不打仗,不去招兵买马,就够好儿年用的了。——科学书籍当然是从普通的,和历史的起首。这是我的经验,我以前读了一本“NewKnowledge”引起我要看“Radivactivity”又要看“astronomy”又要看“Theoreticchemistry”又要看..固然我在学校被功课时间限制住,不能做如我所要做的,但这足例明一本普通科学书,常可以使读者进求稍专门的书读。所以我想那边编译局只要在一年中能有几十本普遍的,及历史的科学书——初看的人自然不多——就足能造成一些“科学”底空气。这空气将渐渐浓,后来看科学书的人,自然就不少了。这起首的钱在几个穷学生,或几个营业的商店自然是困难万分,但在一个想为有益的政府方面当然是不算什么事的。
这封信能在《新青年》上发表吗?并望也在那上答我。因为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已去三小时了!以后有暇再说罢,知当累先生的宝贵工人不少,恕我。敬祝先生健康和进步。
皆平五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