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阳九,昆池生劫灰。

人生处其间,岌岌亦殆哉。

智士识趋避,灾祥或可回。

奚知数已定,变起如疾雷。

高陵夷坦途,宫观成蒿莱。

当年龙兴地,白骨连苍苔。

皇赫震斯怒,大星折中台。

指引多仙灵,鬼厉犹为灾。

无能脱一死,生死固宿栽。

唯有任运行,浮沉听覆培。

右五言古

这首单道乙亥孟春凤阳之变,一时贼至如飘风疾雷。当时官吏士民,骈首就戮,皆有数焉。即如数中一位大臣,岂无仙灵为之指引?卒不能免,信乎数之前定。盖从来宰官贤哲,多有宿根,所以生时亦异,未死亦必有人指示,然而命自莫造。如我朝建文时,侍郎卓敬,他小时读书归家,忽然风雨大至,躲入一树林中。林中有一所庄院,他去叩门。只见里面两个童子开门延他进去,主人出来相见,葛巾野服,飘飘欲仙。礼罢,道:“郎君神气踈朗,异日必贵,但恐不得令终,不若隐居,以图长年。”卓敬道:“双亲在堂,正期显身扬名,栖遁之事,良非所愿!”因留他酒饭,劝他出世,必不肯,命童子牵牛相进。临行,又命童子取一箬笼相赠,中着僧帽一顶,箍桶具一副,卓敬又笑而却之。

方笃勋名志,羞为肥遯人。

临岐枉谆复,龙性固难驯。

卓敬别了,骑牛独行,抵家叩门,回视所骑之牛,乃是一虎,跳踉而去。次早雨霁,随虎迹入林,见一祠,乃宋进士潘逍遥潘阆之祠,与昨所见人无异,知所见乃阆也,后来卓敬做到侍郎,忠于建文,为成祖所杀,乃知僧帽、箍桶具,逍遥教之潜身远害,而侍郎不悟也。这已是大数已定,不可逃的征验了。

升沉信所遭,趋避徒为劳。

更迫君臣义,捐躯不可逃。

在今上时,有一个姓杨,名一鹏。他祖父世有积德,父亲艰于子嗣,曾向五台山祈祷,后来有孕,到十月满足,生下此人。凡人有五事,与天五行相应,五行金、木、水、火、土,五事貌、言、视、听、思。貌居先,则为人初生,形体已具,故居一。下地就“哇”的一声会哭,故居二。生下会得看,又会得听,到一周时,就会哭要乳吃,这是能思。这五件是少不得的,他却少了一件,下地时不会做声。一家惊惶道:“想生产艰难,过了时,坏了他?却又两眼会看,口中有气,这一定是个哑巴也!”

铜狄缄加三,蝉当秋气酣。

兴戎有深戒,生小早知含。

两夫妇甚是不快,道:“千难万难,得一个儿子,指望读书进学,如今却是个哑的,养不大,倒也罢,养得大,立在人前却是泥神道、木菩萨,岂不可笑!”莫说其妻的觉得不悦,其夫的口里喃喃,在门前走来走去,甚有怨词。只见门外忽闪进一人来。

圆顶犹含绿,纤鞋不起尘。

面如明月满,目若朗星新。

墨雾飘缁袖,黄云落短绅。

伶伽音袅袅,祗树散花身。

原来是个尼僧。向前道:“老施主稽首了!贫尼五台山来,特从施主化五色长命线的,不拘一色二色,不拘一条两条,都是缘法。”这杨公正在闷里,道:“五台、五台,前日去求得一个不做声儿子来!”只见这尼人笑了一笑,说来话甚怪,道:“老施主勿忧,他自凤阳来,经由三千六百里,喘息未定,教他怎哭得出?老施主须好看他,他日后有许大受用,许大因缘在里边。”

诞语欲神惊,微渺不近情。

想为给孤友,相与话三生。

杨公道:“我不指望甚做官、做吏大受用,只说得两句话,读得两句书出,就心愿满了!”尼僧道:“老施主,他就说了!”只听得房里“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杨公听了,满心欢喜道:“师父,你站着,我拿线来!”急赶进房,其妻的已满面笑容,道:“哭了,不哑了!”杨公就把外边尼僧的话说,两边称奇,叫在线帖里取线施他,还与他些斋粮。杨公忙忙翻得几条线,量了几升米,走出房来,尼僧早已不在门首,看时,竟不知从那一边去了。

疑从鹫岭来,复向莲台隐。

一片彩云生,居然落清影。

夫妻两个相对道:“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累劫修行凤阳的高僧、高道,五台佛爷感我们虔诚求祷,注他来我家托生。那尼僧道他后来有许多享用,这毕竟做朝廷的大臣宰,只是咱们不要说出,怕难养。”两个自认定是个奇物。且喜自小出疹子、痘子,虽然危险,都在绝处逢生。六岁上学,先生取名一鹏,果然是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秉性极其慈祥,一切飞潜动植的,爱惜不肯伤他。年纪略大些,先生与他讲解经书,他听着玲珑透彻,真个也闻一知十。垂髫进了学,长大娶了妻,不意父母相继病亡。临殁时,与他说这缘故,道:“你生时并不啼哭,我一家忧闷,忽来一神尼,道你三千六百里来此,喘息未定,停会就哭,果然如此。还许你后来大有享用,你应不是个凡人,也不作个平常小人。但你此后倘有寸进,不要迷了本性,务须爱人惜福,不要贪淫妄杀,凡事须存阴骘。只可惜我们福薄,不能见你大成!”杨公少年聪颖,自负不是庸流,到此越把远大自期。

自知金粟是前身,识想室灵不浣尘。

聊借宰官作慈筏,一航普济爱河人。

服阅赴试,连登高第。初选四川成都府推官,到任一廉如水。请托不听,到审词讼,极其虚心平气,有那大奸大恶,必然痛处,不肯姑息。到那沉冤积枉,毕竟要洗雪,便忤了上司,拂了乡宦,也毅然要行。要知人带宿根,不尽在断酒吃素,念佛看经,只是见地空明、心性平善,若一味宽和,遇地方豪恶,衙门奸蠹,不打不骂,他无所忌惮,害人还以自害,却也是我纵恶,反不是慈氏真法门了。

菩萨低眉,金刚努目。

不平者平,慈育魔伏。

在任年余,一日因查盘事毕,随喜峨嵋山,这山是文殊道场,逼近西羌,山岭高寒,六月积雪,真个:

万壑埋烟,千岩隐月,谷明漏日,厂振来风。停停松干,舞碧鹤而高骞;挺挺松梢,

攫苍龙而直上。瀑落半天雷,夹树声而并厉;涧流千尺练,连雪色而增寒。杖破轻云,

屐穿积霭。

正是:

闻钟知有寺,林断又逢山。

路出霞天外,人归洞壑间。

沿路僧人,鸣钟奏乐,进斋献茶,迎入大殿。县官相陪,瞻礼了。这寺是个古刹,尝有乌斯藏喇嘛僧来,尝带有西番佛菩萨变相,生得三头六臂,猪首人身,靛脸朱发,鸟爪兽牙,顶带髑髅,衣披虎豹。杨司理觉得奇异,都去一瞻视。却见大佛之前,石台之上,端端严严坐着一个僧人,面前虽障一座屏风,正值方才司理礼拜之所。知县便作色道;“上司来往处,怎容这僧在此,不行回避!”寺僧忙禀道:“这僧三日前来说,要候一个相识,就在殿上,想是入定。方才赶他不走,推扯不动,二位老爷龙驾已到,只得慌忙把屏风遮住。”杨司理把眼去看那僧人:

静气寒岩古木,道貌精金粹玉。

不是寻常云水,应乃祗园尊宿。

杨司理见他举止不凡,叫手下不要罗唣,且过来相见,寺僧忙向他道:“这是成都府理刑杨老爷,你不肯回避,几乎惹出事来,可快起身,小心叩头去!”这僧人一笑,从容走下台来,向杨司理和南,道:“檀越不是生下来不啼哭的么?贫僧候久了!”杨司理吃了一吓,忙答礼道:“神僧,此弟子少时事,人罕知得,神僧何以知之?”僧人道:“前来者,亦我道友。”杨司理问神僧大名,那僧人拈起身边一个硃红金字小牌儿,上有“万世尊”三字。杨公看了未及言语,那县尊道:“这名也不易当。”僧人道:“二公勿讶,这亦有因。二公不闻万历间,圣旨召辨融大师遍选天下名僧,启建祝圣道场,各以经典中佛菩萨名号赐他,赐到此名,群僧没一个敢承受的。贫僧道:‘贫僧可以当得么?’即蒙辨师以此号与我,盖出君赐,非贫僧敢僭称。且圣凡虽有异称,实无异性。能修,凡可入圣;屠儿、猎夫,立地可以成佛。不修,圣可为凡,少甚仙胎、佛种?反至带角披毛,世尊亦是人所可至。”杨司理更知也是异人,就延入方丈,并坐,叫备斋相请。杨司理也平日留心内典,如华严、楞严、维摩圆觉,平日疑难未解的,将来请教,他应答如流,讲说都出人意表。

口有广长舌,辩乃无碍才。

少试脱离解,钩取意珠来。

杨司理又留他同房对榻而寝,道:“弟子此后去向何如?”僧人道:“你功名远大,大凡宦海波涛极猛,今子方解缆,怎么教你回篙?但操舟的人,不到黑风四吹,狂澜乱起之时,怎肯息帆住楫?但到这时,危已切身,见机须早,回头须决,若一襦迟,便无觅处。故平日把舵要牢,临急抽身要快!”

生死与利害,决机只些子。

利刀截贪痴.莲花脱泥滓。

自古人最难断的是名利根荄,杨公虽然是个夙根人,然不免为世网罩住本性,正要思量如何致君泽民,如何封妻荫子,如何显亲扬名,焰腾腾地此心,便是清凉水洗他不灭,因他知得初生时事,也敬重他。若说叫他抛弃名利缰锁,也最难的。正是:

谁能持得三昧刃,立时跳出金刚圈。

杨公道:“名利空花,智人当寻结果,弟子也解得。但弟子甫得致身,当少为朝廷出力,仰答君恩,博一封诰,上酬亲恩,然后急流勇退,携瓢荷笠,寻师父于三山五岳之间。”僧人道:“我有处寻你,你何处寻我?总之你们宰官,所至都因夙缘,到头也有大数。诸葛亮有大功于川蜀,不及享而殁,再世做了韦皋,久镇西川。如今官府,清廉爱民的,是夙生这些生灵,原与他有缘;官府贪酷害民的,也是前生应受他荼毒。至如大数,颜真卿数该兵解,所以数世元臣,忠而且老,不免一缢。郭璞他能禳解,却终死于王敦。但真西山草庵和尚、黄鲁直、华严女子,不失本性,终证上真。李林甫、史弥远尽失本来,灵山泥犁,顿成天禳,檀越也要知得!”

富贵在天,善恶在我。

灵明尝存,远咎避祸。

杨公道:“弟子领教!也只暂借宰官设法,不坏居士性灵,图与师父相见。”

名场方纵辔,鞭策正难收。

不到蚁封蹶,痴情那肯休!

僧人道:“你的世缘方深,我不强你!只是世上生灵大劫将至,便是一两个英雄豪杰舍身拚命,也撑持不住,挽救不来,只落得同沦苦海,良是可惜。知者亟须见机退步,这你要知得!”

高敲拍板,紧打门捶。

奈是泥牛,牵鼻不回。

次早,僧人捉杖告行,杨公出俸金相赠,僧人笑道:“贫僧一瓢一衲,真是量食进松术,量形衣荔萝,要此何用?只你勉旃自爱,花甲周时,还于凤阳相会。”杨公殷勤送别了。由此终任,行取考选,在宦途中浮沉有二十余年。中间有妻子,就有妻子之累;有家园,就有家园之累;有职守,便有职守之累。如妻子,是婚嫁长育,那一件不要关心?田园是置买兴造,那一件不要在意?说到官职,承上接下,要仔么固结人心,要仔么承迎上司,仔么和合僚友,顾名节,顾声望,真能使人身心不闲,混混过了日月。杨公想:“在宦途是不失这圆陀的心灵。”但不觉已混到五十余岁,升了个总督漕运,巡抚凤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节钺新淮海,金汤壮帝乡。

转轮通国脉,弹压遍中邦。

这凤阳是太祖高皇帝龙兴之地,仁祖陵墓所在,号曰中都,却不建城廓,想是太祖天下一家,不立封畛之意。且陵上自有中官卫卒,抚按不过到任岁时朝谒,不在此驻札。精神事业全在漕运上,运道的通塞,运船的迟速,运官的勤惰,运军的嚣静,运饷的盈欠,运防的疏密,都是时刻要料理的。近来又添出一项,是防流贼。流贼自山陕走到河南,南寇湖广,北寇保定,东寇山东,东南颖濮,庐凤淮扬,是他骚扰得着的。其间为首是山陕人,都弓马熟闲,善于战斗。其余附从,也就是地方无赖、游手游食之人,平日要财不得财,要女色不得女色,巴不得个乘机乱动。又有一种贫苦无聊、衣食不继,官钱私债逼迫,贼来也死,不来也死的,不若且随着混帐。至于城池村落一破,有家的、无家的、有钱的、无钱的,也有失身其中的。所以到处成团打块,其实真贼不多几人,全是这些招引党附的为害。

民贫喜揭竿,兽困思走险。

所以潢池中,纷纷蜂虿满。

如今讲御贼先靠兵,乡兵今日操练,明日迎送,终朝不得安靖。废业妨工,不得个粮,客兵所到,索粮骚扰,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及到贼来,有本事的还去与他讲打仗,贼人或是避了别去,或是撇下些钱帛人畜与他做功;没本事的,贼要来打仗,还想没处去躲,遇着孤身客人、避乱乡民,杀两个做功罢了。所以一路:

避寇如避蛇,遇兵如遇虎。

寇来家半空,兵到无寸土。

杨总漕到任,檄行守巡参游,凡与河南、江西邻界,流贼可以窥伺处所,俱着练乡勇官兵;把截信地、山隘河津,俱要周防设守;各府州县,也令练兵聚粮,备办军火器械,严缉奸细勾引之人。地方且喜安堵。自己驻札淮上,料理漕务。到崇祯七年九月之间,漕船都已渡淮,在京交卸。这时:

稻熟淮南蟹,黄开篱落花。

登场欢妇子,浊酒醉年华。

也是个上下无事之日,杨总漕正在府中。只昕得府门上传鼓,疑是地方有警,急传云板问时,外边禀道:“有一风狂道人,手持一书,称道家书,要见。把门官回言:‘一应书札不敢轻传,方外之人,不敢轻易禀见!’他竟自击鼓。门上拿他时,他道:‘我来救你,却不得见,这也是大数已定,莫可逃了。’抛书而去,行走如飞,拿他不着。”杨总督说:“怎么说我家书,是一个道人来投?却又抛书而去,其中事有古怪!”教道:“人既拿不着,把书且缴进来。”门上果然将书缴进,杨公一看,却是几首诗,上边道:

难将蟒玉拒无常,勋业终为土一方。

欲问后来神妙处,碧天齐拥紫金光。

颁来法旨不容违,仙律森严敢泄机。

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云飞。

浪流生死岂男儿?教外真传别有师。

富贵神仙君两得,尚牵缰锁是君痴。

业风吹破进贤冠,生死关头着脚难。

六百年来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

谪向人间仅一周,如今限满恐难留。

清虚有约无相负,如觅当年范蠡舟。

总漕看了,上边都是劝他休官之意,内中有一周之语:“曾有神僧,期我花甲一周凤阳相会,我明岁恰是花甲一周。莫非神僧幻作道人,要与我相见,因门上拒绝,故此投书而去?内中有限满等语,莫非我命尽明年?可惜不得一见,说一个明白!”叫中军官在各庵观、寺院物色这道人,再也寻不出来。分付:“以后有方外异人,不妨禀明,容见则见。”却早把个杨总漕弄得似:

狗舐热油铛,吞吐两俱难。

一念要撇了这担子,这圣上英明,托词陈请不得,不若且到明年,再图机会。总是生灵劫数,畅公厄运。若使当时得见,略露祸乱将来,使总漕得以预防,这是生灵之福。若当日得见,力言不去有患,使总漕得以早去,也是一人之福,不侵寻祸至莫救。

延到次年,是乙亥年,正总漕花甲将周时。才得正月,年前总督也怕各地方因除夜元旦,或酒后懈怠误事,俱行申饬,但所在屯兵,多不过一二千。这流贼中有许多名色:

老(犭回)(犭回)闯塌天过天星八大王曹操

扫地王一条龙巴山虎闯将红狼

名目不可尽记,各拥人马一股,每股不下万余,分股来侵。或一枝二枝,势还小,合股而来,势便大。况是官兵在贼前的不肯拦,推个势分难挡;在贼后的不肯追,推个饥疲难进,所以贼得任意为害。这次漫天塞地,由汝南、光山、固始,直犯颍州、霍山。知得凤阳无城,虽陵上有守陵军,都是虚名,十没两个,还是老弱,所以竟奔凤阳。其时官府尚不期贼兵逼近,各村镇探报来,兀自不信。人报道贼已进城,还说他胡言惑众,将来枷号示警,不知贼已四面焚烧、杀掠,做了个迅雷不及掩耳,束手受戮。可怜把一个凤阳,弄做尸山血海:

丘积贤愚骨,山堆贵贱尸。

星星明鬼火,咶咶噪鸢鸱。

这贼徒无知,不免震惊陵庙,打破高墙,向来禁锢宗室,也有死的、逃的。杨总督此时以淮上为国家水陆咽喉,不敢轻动,闻贼到凤阳,也急发兵来救,事势已无及矣。巡按吴振缨到任不多几时,正要督兵分守泗州等处,闻报只得具题。这事不惟地方失守,还至弓剑之地至于震动,所以圣上大怒,抚按官都着锦衣卫差的当官较,扭解来京问罪。这两位正在地方料理善后事宜,修葺陵殿,招抚流移,轸恤死亡,稽查功罪。只见旗较已到,两人只得开读了驾帖,囚首就道。

为法且任咎,南冠入槛车。

何当脱三木,归理故园锄。

两人一路进京,下了刑部狱,都有辩疏。总漕说兵力单弱,漕、陵不能两顾。侍御说受事方新,方在分守,不得兼顾。至上俱不准辩。杨总督在狱中猛然想起从前之事,把这段因缘来说道:“莫将大事等闲看,仙律森严敢泄机。也明示我有大事,不可明泄。但说范蠡之舟,不知终能泛不能?若荷圣恩,得脱缰锁,便当寻吾师以结烟霞之侣。只是客岁书来时,不早见机急抽身,竟至如此!”

悮人不是进贤冠,自怅临期勇决难。

不向山头望廷尉,更更铃柝夜生寒。

吴侍御也道:“我当日未第时,曾在西湖于忠肃祠中祈梦,梦见在一殿庭之下,同一人囚首待勘。勘久,见一金甲人宣赦得免。前日候审刑部,光景宛然。或者与公终邀恩赦乎?我亦归而稽首金仙矣!”奈是圣上道:“祖陵衣冠所在,王气所关,岂容震惊?”闻报时,便已素衣角带,减膳撤乐,这时自不肯与平常失机律同。所以在刑部问官,也做了积套,知圣上必驳,每每先轻拟,留些余地。至于一驳再驳,至于诘问堂官,降处司官,这番要为自己计,也便顾不得他人。当日事在山东司,会官问拟时,也只由轻入重,到后没奈何,改到斩罪,决不待时。呈堂具本题知,圣上从中勘酌,强竟道吴侍御按臣,蒞事方始。杨总督是抚臣,在地方有专责,况且在任已久,平日既乏预防,临事不能救护。部间虽是并拟,其中轻重自分,所以命下道:“杨一鹏着即会官处决,吴振缨监候处决。”本下刑科,恰是早饭时候,给事佥了驾帖,锦衣官竟进狱中绑人。此时杨、吴两人知圣上怒甚,死必不免,但不料是个即决。两人正在房中吃饭,外边传:“驾帖到!”官较竟进房中,“请杨爷!”先时两人都也吃惊,这一请,吴侍御知得免了。

也知如槛羊,幸得缓须臾。

杨总漕道:“好师父,好师父!紫金光,片霞飞在今日了,这也是我浮沉宦海,自取其祸!”从容出监就缚。

数尽不得留,富贵作其豢。

何如断尾鸡,得以脱屠案。

锦衣卫官与刑部主事,押出了刑部街来,到了西角头,可怜这搭地,也不知断送了多少金紫官员!到得,监斩御史也在彼相候。不一会,把一个做秀才极有名,做官极有声,在淮上极赫奕的杨总漕已断送了。

掉头苦不早,不得全首领。

输与蓴鲈客,扁舟弄山影。

还可异的是个问刑纪郎中,他当严旨侃迫之时,按律引例,也是不得已。不料司间事毕,转到私宅,却见一人在彼,正是杨总漕,先已吃了一惊。那总漕向前道:“封疆失守,死是吾分,怎把我做决不待时?”赶向前,将郎中背上一拳。从人不见总漕,但见郎中拱手道:“圣意如此,我不敢逆。”进得内室,忽然寒热交作,背上生起一毒,延医胗视,竟不能好,至七日而殁。

岂是为钳网,暗中若见尤。

首丘空在念,丹旐路悠悠。

我想杨总漕所犯事重,要个司官庇护,也是不能。其杀纪郎中,也非平等之心,却也见他英灵至死不泯。但有此英灵,当见诗之时,便该猛然引退,或留心职业,以绝祸端。却都不能,这便是功名者,贪夫之钓饵。官高必险,反不如持瓢荷杖之飘然。还又见大数之来,虽有仙灵左右,也是难免。则又不如裴晋公所言:“鸡猪鱼蒜,逢着便嚼;生老病死,时至即行。不得贪生怕死,贻羞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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