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地下考古,及摩尔甘调查易洛魁蛮族的报告,作成今人关于古代社会的知识。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至第二次大战前夕,又发掘俄属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的古都市苏撒,毗邻亚述的古墟及印度全境,出现了全新的证据,它不只是异类的,而且有为今史学家所不知的文明,以致他们无法处理,因为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但阿瑙及苏撒的出土物迄今虽还只是专家手里的材料,而像地上桂枝,已够喜鹊衔来搭成桥,走到古代世界的银河了。

太古印澳非之间的大陆渐陷为海洋时,曾在此居住过悠久岁月的人类一支深入澳非内地,一支迁至中央亚细亚。及旧石器末期,此中亚盆地又渐成沙漠,漠北白种人愈北去深入于森林沼泽,停滞在渔猎。漠东黄种人亦陆续更东徙,先行的至满州一带,尚只知渔猎,后去的至蒙古一带,始进于游牧。而漠南黄种人及漠西南白种人则移入阿瑙苏撒地方,发展为定居的农牧,建起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

阿瑙石器估计起自公元前九千年,石器铜器并用起自公元前六千年,铜器起自公元前五千二百年,苏撒亦相仿。

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已有石制的锄犁锹镰斧锯,及耕牛骆驼骡马,能建屋造船,发明了滑车杠杆,应用轮盘于辘轳,且会立石柱测日影,制定历法。陶器的形状及绘画多是几何学的,亦有自然作风的写生绘,明朗而无图腾。有阳光与音乐。有数学。

火的发明是在前,但至新石器人始知以火烧除森林草莱,开辟出广大的耕地,本格的农业遂成立。农业作成定居,定居又把渔猎及游牧变成畜牧。火又引出铜铁来,前此旧石器时代不知经过多少万年,而新石器时代则在短短几千年中,即进入石铜并用及铜器时代了。

中国有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烧芦灰填地的古说,那石即新石器,五色是有铜铁在内了,而烧芦灰则是焚森林开辟出耕地,为前此旧石器人只用石斧砍伐所必不能的。当初看见土壤露出来真是件喜事,遂对于大地有了新的感觉,而且天为鲜洁明静的泥土所映,亦成了昭明的天,补天填地是有了新的日月山河了。印度人对这件事的记忆有传灯古佛,波斯人且拜石拜火,但皆不及女娲的故事平实。而希腊人说火是普洛美修斯从天上偷来,那是因希腊人的祖先不曾参加过发明火,后来才从埃及巴比仑人那里窃得的。

女娲之前,有盘古,盘古开天地,用的一把斧是旧石器时代的,只是自然形状的锋利石片的摹制品。而新石器时代的斧,则更磨光装柄,且轮廓线条变出花样来,斧才不只是工具,而亦呈生命的姿态,自己会得生长,演绎出滑车及杠杆了。

恩格斯说人与动物的分界是人能制造工具,但他不知制造尚有摹制与创造的分别,摹制仍是凭借外物,而创造则是人的流露,新石器的斧比旧石器的不只在程度上更复杂,而是还开了一个新境界,人才在天地间有着他自己的东西了。罗素亦惟知摹制,他以地图为喻,说地图非事实物,但亦非虚幻,它是摹仿地面的,而可以准确到与地面相符。但是地图到底于人不亲。

再说滑车及杠杆的发明。现代的机器亦不过是工作机与传递机与动力机的组合,而新石器时代已有滑车则是第一次出现传递机,故又诱发畜力风力水力的利用,把动力机亦渐渐催生,而且对工作机生起更复杂精密的要求,渐渐离开石器,应用铜铁了。

这传递机的巧妙全在轮盘。中国《周礼•考工记》里说轮人如何造轮,竟是把来作为礼,印度亦佛经里有转轮圣王,又说世界为风轮所持,而且这轮竟是法,“三转法轮于大千”,我们的祖先当初发明了轮盘原来有这样的高兴。西洋人则没有这种记忆。

H. G. Wells的《世界史纲》里称阿瑙苏撒时代是日石文化,V.G.Childe著New Light On the most Ancient East里称旧石器人为绘画的民族,新石器人为音乐的民族,而且已有氏族社会。日本关于这方面的介绍,有中原与茂久郎的《西南亚细亚文化史》,杉勇的《西南亚细亚文化之源泉》。而我现在,则以一个中国人来说明这件大事。

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亦如他们的石斧,只是外界自然物的摹仿,著的颜色没有光,多是灰色似的,其有用浓烈的颜色的,亦惊恐刺激混浊,是人的沉重的存在。而新石器时代的音乐,则是生于喜气。

轮盘及杠杆滑车辘轳是流丽的节奏的源泉。但音乐虽成于节奏,而不止于节奏,新石器时代是更因正式出现了产业,并且有了好性情,劳动不再只是手段,器物不再只是工具,而亦是赏心乐事,人乃从需要与应用的小范围里解放出来了。前此旧石器人的脸都是凶恶的,要到新石器人才会得喜笑,故能有音乐,而且主言语亦活泼发达了。

后世有悲哀的音乐,但《乐记》“乐者乐也”,音乐是快乐。而且八音皆与产业及人事相连,是故乐在中国乃是礼乐的乐。印度虽有天之伎乐,希腊亦有日神爱坡罗手执金琴,但皆与产业及人事相失,对新石器的音乐传统隔膜了。至于今之史学家,说音乐的起源是为了劳动的协力,及吹管象百兽之声以诱百兽,且有巫咒的作用,这种一是需要,二是摹仿,三是巫魇,皆惟从蛮族人及现代西洋人的祖先考查得来,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的却并不如此。

彼时言语的发达,亦非只因物类增多,劳动复杂,言语在应用上的需要扩大了,而是更因文明开拓了无用之用的领域,让言语可以逍遥,摇曳有姿,如中国人的看书是说看闲书,说话是说闲话,国家兴亡大事亦是渔樵闲话。而《诗经》里的“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还比印度的“佛以一音演说法”更有人世的热闹活泼,此即是言语的有风光。中国语不但音韵发达,而且言语自身即是个意思无限,远非惟为需要及应用的西洋语所能及。西洋人虽有舞,而其日常动作皆是直线的;虽有音乐,而其言语则只是工具,故其舞乐亦不过是手段,为了艺术的需要。

阿瑙苏撒时代亦有了人的天下世界的风姿熠熠,故有音乐,有笑语晏晏,有可喜乐的太阳。前此旧石器时代亦有太阳,但照在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连太阳亦是迷惘不安的;新石器时代则照在妙相的人间,故太阳乃亦是音乐的妙相的了。连原有的绘画至此亦成为妙色,而与音乐生在一起的舞亦成为妙舞,当时乃是这样一个有妙相妙色妙舞妙音声的阳光世界。

佛经,“尔时光明过百世界,遍照东方千世界,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尔时世界在光明中微动,空中雨宝摩尼云、宝幢云、衣裳云,尔时光明中出妙音声,颂扬如来现相”。而中国人说的则更即是历史,《尚书》里有寅宾出日,寅饯纳日,以及光被四表,百姓昭明。西洋人可是远远望过去惟见神的头上有一圈光明,小得很,而且必与黑暗对立。今之史学家又说古人惟为农业的需要而发明历日。此皆是他们没有阳光世界的胸襟。

中国人对于岁时节气的亲切,并非因其农业社会,西洋在农业社会时代亦没有过对于岁时节气的这亲切。亦惟中国人记得音乐是出生在新石器时代,说女娲始作笙簧,而且知道音乐与天文数学是生在一起的,统归于律历。《汉书•律历志》,“度者所以度长短也,本起黄钟之长”,黄钟之长是九十黍,惟因黍有大小,不能尽准,故又埋律吕之管于地,取验于节气。

数学始生于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人不只是动物身,却还可以是如来身,天不再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而是昭明的天。这天人之境便是荡荡乾坤,清平世界,有光阴迢迢,风景无边,而这亦即是数学的0无有内外,点惟有位置而无面积,线惟有长而无幅与厚的由来。是故数学与其说是理,毋宁说是妙相,印度的数论师是相宗,而中国亦以数学通于天人之际。

西洋人不知文明是这样虚虚实实的存在。故罗素说0是一个群或团或类,殊不知0时尚未有一,如何能有这一群一团一类的一?而且数学是演绎的,归纳但是演绎行程中的段落,他以归纳法作成的群或团或类乃是科学的,而非数学的。以归纳法作成的0,即有内外,有非0的部分,有限而不精密,又如何能是数学的0?

0亦即是点,是点之初,从0生一,此时0遂是点了。又从点生线,从一生二。是一路演绎的过程,《隋书•律历志》有“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这“传曰”真来得辽远,乃是从新石器人传下来的。

旧石器时代亦有物生,但渔猎人对之不注意,是新石器人有了农牧与手工业,才看着并且晓得种的秧苗,养的小羊小马,一天天在生长;又因耕地纺织,才晓得工作的进度,不像渔猎人的只有得,或失,而没有已做了多少,还要做多少的认明。而且是在这种工程里,人才觉得了日影在移动,注意到它的一寸寸。

人世的诸般妙好,皆是一个生命的演绎,而在劳动中有着人与物的亲情,好比女孩子刺绣,看着绣的花从自己手里一朵朵生出来,有欢喜。因是一物的生长,故秧苗及小羊小马及纺织物的一节节发育进展,与日影的一寸寸换地方,皆不过是位置的移动。且因新石器人已有轮盘滑车及杠杆等,这种移动皆在手工业里压缩,变成更显明活泼的可被觉察,可被计算了。

数学从点有线,最短的线是二点,即是二黍。而数字从一到无论若干,皆只是点的线的演绎,故数从度,大小多少皆惟是长短。

从点线又有自理,如连结自理,两点之间恒可作一直线,亦只可作一直线,此即因是数学的点线才可能,若点有面积,线有阔厚,则或许可能作一直线,或许可作许多直线,亦不能有那样的自理了。自理又演绎而有定理,如欧氏几何学定理,自理从来只有这几条,而定理则可以多至数百条。数学在西洋,定理是希腊时才日益完备,但那自理则埃及时早有,而且远在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已早有着的了。

点演绎为线是一生二,点线又演绎为自理是二生三,自理又演为定理是三生万物,这是四个顺位。但这四个顺位不单是数学的,亦要是人事的,才算得文明的遍在。如在中国,仁的演绎为义,即好比点的演绎为线。仁义亦即忠恕,忠己恕人,人是己的推广。但一人是人,二人则是朋友或夫妇了,这朋友或夫妻对于二人乃是新的东西。义又行于亲疏尊卑之别,而有五常,五常是人事自理,又从五常推广而为治国平天下,如洪范九畴,则是人事定理了。仁一义二,五常是三,治国平天下是三生万物。

可是这四个顺位在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尚未具备。彼时在数学上,是定理未备,亦即万物未备,而止于三顺位。在人事上更连这三亦尚未建立,新石器后期虽出现父系社会,渐有五伦,可能有了一常二常,但未备五常,至于治国平天下的理,当然是更尚未演绎得到。彼时但有人的妙好,这在后来惟印度人保持原状,如西域壁绘里有一群菩萨在路上走过,那眉目清扬,完全是平人陌路相逢的桃笑李妍,但是未能以这份潇湘行于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

文明的四个顺位,乃至亦遍在于人事,是后来到了中国才达成,故惟中国人能如此清楚,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则惟止于三,且连这三亦不遍不备,故后世印度沿承,转为佛法僧三宝,西洋更歪曲为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及辩证法的正反合三个阶段。

西洋是从巴比仑埃及时起,已因奴隶社会而损害甚至丧失了这份平人的潇湘,他们在最健康时亦惟有平等的权利义务关系,那平等不过是对等,当然更没有五常。西洋是虽有五伦,而无五常,有社会而无人世,有时间而无光阴,有空间而无位置,有地球与国际而无天下世界,是故数学成了独立,而在人事上则连文明的点线亦已迷失,不知可以有虚虚实实的存在,连他们的人亦是高等动物,高等而已,仍旧是动物。他们的哲学追求本体,是唯心的,或唯物的,要用气力来唯,故有了客观的逻辑,必还要有主观的辩证法。

本体之外有认识与实践,那本体即不是一切,不能自行。西洋人连对于数学的0及点线亦一说便成曲解,哲学更从二点的矛盾关系开始,线是二点之间的关系,其点线皆是有面积而位置可疑的。至于逻辑,它宁是后天的。逻辑只是轨迹,数学的演绎才是白马金轮,而哲学却以法求法海,以逻辑求点线。故又要实践,因那样的点线不可以演绎,若可演绎,它必是自行的。

倒是印度人晓得本体是文明的虚虚实实的存在,说“法不实不虚,非有非无”。法不是理,故非辩证的,亦非逻辑的;辩证有作,而法不可作,法只有自行的。逻辑无相,而法则亦是相,其演绎是点线的相好妙严。印度人很晓得法是演绎的,故不说从二点开始,而说从一开始,“法不二”。且又说“法不二亦不一”,则是点之初的0了。0是万法之海,而演绎则从0之为一而开始,故曰“佛以一音演说法”。但印度亦五常未备,即文明的四顺位在人事方面三尚未备,且以为三即是万物,佛经里说一说二,而随即跳到“万法唯识”的万法。五常未备,即不可能演绎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法,如数学的自理未备则不能有定理,若有定理,若有万法,那亦是造作的靠不住的,故说万法皆幻,是有为法,难免劫毁。连释迦至此,亦演绎不去,行不去了,故退回到点线,甚至只要一之初,他的涅槃是尚未成为点时的0。

但印度到底还有文明,这文明在印度不过是生长停滞了,而在西洋则已全然不见。西洋语的文明与文化,一是物质的,一是精神的,或一是基层,一是升华或反映,但说物质的或精神的,乃是色相两不具足,升华亦还要看是毒菌不是,反映更不过是个影子,而下层上层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则根本没有个自在。中国说天地人,而西洋说人类,人不过是一类,只有他们的神是无可比类。西洋人是未得人身,即一半是兽,一半是神,像希腊神话里的半马人。

我在这里,是用《易经》里“天下文明”的文明,对佛经里的“无明”一语而说的。无明亦可有文化,但不是文明。文化或可以有西洋的东洋的,文明只是这一个,没有东西二洋之别。

文明是有人的位置,物的位置,不只是空间,却还有人世,不只是地球与国际,却还有天下世界;文明的演绎必是吉祥嘉庆的,而实从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开始,故我称那个时代的为始生文明。

却说新石器时代的女娲又是新的女人的出现,而前此的盘古则是男人。旧石器时代只有渔猎,以男人为主,女人惟保管及分配。至新石器时代有农牧,财富增大,保管及分配变得重要起来,又且是女人领导生产,男人在开始一段仍惟渔猎,农牧多在女人手里,故女人的地位提高。而以女人为主,乃有氏族社会,不像前此的只是群。这在后世人的记忆里,尚有埃及巴比仑的伊什斯,印度的观音,日本的天照大神,以及希伯来人的夏娃,皆是女身。《旧约》里的夏娃吃无花果,从此开始了人类的劳动,与西洋神话里潘特拉的开了知识之箱。地母的驾龙耕种,皆是有来历的。但仍以女娲的故事为最本色。

女娲却并非女酋长,而阿瑙苏撒的亦并非母权社会,因为权的开始出现是物权,又强化于战斗,但这两个因素彼时皆没有。

今时落后蛮族及西洋人的祖先,皆有女权社会。他们是未发生私有制之前早已发生了物权。他们的原始共产社会乃部落的私有,共同的私有权,部落与部落之间有争物权的斗争。此外他们的人亦仍像旧石器人那样的,见了生人就要斗,只因对外界充满恐怖。他们的母系社会因此亦必定要是母权社会,行于征服与被征服,女酋长连带亦征服了男人。可是其后男人来了反征服,女人乃被判决了是犯罪的、不洁的,这而且成为一切宗教的共同之点。

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则因有人的位分,物的位分,故可以不发生物权与统治权。彼时是人与物皆有了新的秩序,但与统治权无关,而只如同数学的顺位,如同花叶枝柯的条理,乃至可以渐渐有了政治而仍不发生政权,渐渐出现了私有制亦仍不是物权。而因此亦没斗争。前此旧石器人的为抢食物,及因对外界的恐怖单是见了生人就要斗,至此是没有了。好斗的是漠北白种蛮人及漠东黄种半蛮人,但他们早已分头远徙,而此地阿瑙苏撒一带则部落与部落之间并不发生贫富不等,亦且惟有氏族,而未成部落,因部落是临外敌或迁徙时才形成的,而彼时却只是平衍的聚居,故不发生部落对部落的物权与斗争。

彼时是有过这样和平的,故中国人及印度人皆说太古极好,乃至西洋亦有世界最初是黄金时代的古说。但西洋人说黄金时代过去了,后来的是银时代、铜时代、铁时代,越变越坏了,中国则不薄今人爱古人,孔子称尧舜,而他亦说周朝好。这些暂且不表。

这里单说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女人的地位虽高,而且是他们开了文明,但后来男人亦渐渐来与女人一道农牧,女人便在若干工作部门让了出来,这都是好商量的,因为没有权的问题。而且此后虽是男人多做生产事业,但把生产的结果变成衣食器皿室家之美则仍是女人,故女人是文明的始启者,而其后亦一直生于文明;男人的地位,虽提高了,女人的地位仍不因之降低,而母系社会乃自然解消,变为父系社会。

这历史的传统后来是惟在中国不坠,中国人即从来不说男权女权,故对于女人特有一种平正。今史学家说的女酋长与母权社会,实在很难听,幸得那是说江南甄家,而我们自是金陵贾家,两家并不通谱。早先阿瑙苏撒时代由母系到父系,不过是夫妇定位,父母定位,其出土品所以没有一点经过争斗或革命的痕迹。而中国的传统,起先盘古,后来女娲,再后来黄帝与嫘祖,黄帝与嫘祖夫妇的出现这样自然,这即是历史的清洁。

阿瑙及苏撒真的好像星宿海,后来四天下的千山竞秀万壑争流,皆是从这里发源的,彼时的人,因为有人新的物与可喜乐的阳光世界,便生出一种没有名目的大志,只是兴兴头头的想要在日月山川里行走,有的竟乘槎远出大海大洋之外,几乎世界的沿海各地都到了,所以新石器的传播这样普遍,连墨西哥的印伽文明亦是这因缘。他们比后来希腊人的寻求金羊毛,比欧洲人产业革命后天涯地角的长征,还更气魄宏大,而且心地明朗。

及至公元前约四千年顷,阿瑙苏撒已入石器铜器并用时代,更来了几次大迁徙,但不是因为发生了灾变。若因灾变,如过去印澳非之间大陆的渐陷为海洋,或如中亚细亚盆地的渐为沙漠,乃是大家都搬了,而阿瑙苏撒一带的人却是去者自去,留者仍留。亦不是人口粮食发生了问题,因为没有过互相吞噬的迹象。他们是一队人往西南走,前面来到了尼罗河流域,一队人往西走,前面来到了幼发拉斯及底格勒斯两河流域,又一队人往南,前面来到了恒河流域,又一队人往东,前面来到了黄河流域,恰如张骞的只管去只管前面有路,连他自己亦没有想着的竟到了天上的银河。

如此乃建起了埃及巴比仑印度及中国的文明,其早期彼此有许多地方相似,即因出于同源。

但现在世界各地的落后蛮族,则惟从过去阿瑙苏撒人乘槎飘洋过海那一段远征时,才接触了所谓日石文化,而且其后还学会了石器铜器并用,但他们的根底仍是旧石器人的,故有图腾,迷惘于怪力乱神。而现代西洋人的祖先,则是漠北白种人,曾久久停滞在渔猎,其后渐从阿瑙苏撒间接学得了用新石器与铜器,散居到欧洲,至今留下许多遗迹,他们一样的仍是旧石器人的根底,一样的有图腾。又其后,他们中途闯入巴比仑埃及,翻造出希腊及罗马帝国等,又再破坏再翻造,种种多有隔膜。他们没有参加过当初创造文明下来沿路的风景与亲情。

文明在西方,是埃及巴比仑时,已为邪气所乘,再无数次辗转过手到了现代西洋人,更有似梦寐。文明在印度,还比较发展得好,但亦起了问题。文明的成长是惟在中国。现在虽全世界在走向毁灭中,可是有了个文明在那里,它就有着在那里了,中国的事仍像瑶池蟠桃二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

文明原是自证的,历史的大信亦惟生于现前,中国的事即使没有阿瑙及苏撒的地下考古,亦不拿巴比仑埃及乃至现代西洋的来比,亦并不生疑,对比了亦没有什么更得意,不过一个民族要显身扬名,亦是为了对世人皆有亲情,或者如姊妹们刺绣,彼此把手中鲜亮的针线比并比并,亦有一份喜气,又或者如“看剑引杯长”,是与壮士共看剑,则更有些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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