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周嘉胄江左著

圣人立言教化,后人抄卷雕板,广布海宇,家户颂习,以至万世不泯。上士才人,竭精灵于书画,仅赖楮素以传。而楮质素丝之力有限,其经传接非人,以至兵火丧乱,霉烂蠹蚀,豪夺计赚,种种恶劫,百不传一。于百一之中,装潢非人,随手损弃,良可痛惋。故装潢优劣,实名迹存亡系焉。窃谓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是以切切于兹,探讨有日,颇得金针之秘,乃一一拈志,愿公海内。好事诸讼,有获金柜之奇、梁间之秘者,欲加背饰,乞先于此究心,庶不虞损弃。俾古迹一新,功同再造。则余此《志》也,敢谓有补于同心,冀欲策微勋于至艺,以附冥契之私云。

古迹重装如病延医

前代书画,传历至今,未有不残脱者。苟欲改装,如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剂而毙。所谓“不药当中医”,不遇良工,宁存故物。磋乎!上品名迹,视之匪轻,邦家用以华国,艺士尊之为师。师犹父也,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宝书画者,不可不究装潢。

妙技

装潢能事,普天之下,独逊吴中。吴中千百之家,求其尽善者,亦不数人。往如汤、强二氏。无忝国手之称。后虽时不乏人,亦必主人精审,于中参究,料用尽善,一一从心,乃得相成合美。俾妙迹投胎得所,芳名再世,功岂浅鲜哉!

优礼良工

良工须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充此任者,乃不负托。又须年力甫壮,过此则神用不给矣。好事者,必优礼厚聘。其书画高值者,装善。则可倍值;装不善,则为弃物。讵可不慎予先,越格趋承此辈,以保书画性命?书画之命,我之命也,趋承此辈,趋承书画也。

宾主相参

好事贤主,欲得良工为终世书画之托,固自不易,而良工之得贤主以骋技,更难其人。苟相遇合,则异迹当冥冥降灵归托重生也。凡重装尽善,如超劫还丹,机缘凑合,岂不有神助耶?而宾主定当预为酌定装式,彼此意惬,然后从事,则两获令终之美。

审视气色

书画付装,先须审视气色,如色黯气沉,或烟蒸尘积,须浣淋令净。然浣淋伤水亦妨神彩,如稍明净,仍之为妙。

洗时,先视纸质松紧、绢素历年远近及画之颜色,霉损受病处,一一加意调护。损,则连托纸洗;不损,须揭净,只将画之本身附油纸置案上,将案两足垫高,一边泻水,用糊刷洒水,淋去尘污,至水净而止,如霉气重,积污深,则用枇杷核锤浸滚水,冷定洗之,即垢污尽去,或皂角亦可。用则急将清水淋解枇杷,皂角之余气,否则,反为画害,慎之!洗后将新纸印去水气,令速干为善。

书画性命全关于揭。绢尚可为,纸有易揭者;有纸质薄,糊厚难揭者,糊有白芨者尤难。须仗良工苦心,施迎刃之能,逐渐耐烦,致力于毫芒微渺间,有临渊履冰之危一得奏功,便胜淝水之捷。

补缀,须得书画本身纸绢料一同者。色不相当,尚可染配;绢之粗细,纸之厚薄,稍不相侔,视即两异。故虽有补天之神,必先炼五色之石。绢须丝缕相对,纸必补处莫分。

衬边

补缀既完,用画心一色纸,四周飞衬出边二三分许,为裁镶用糊之地,庶分毫无侵于画心。

小托

画经小托,业已功成。沉疴既脱,元气复完,得资华、扁之灵,不但复还旧观,而风华气韵,益当翩翩遒上矣。

古画有残缺处,用旧墨不妨以笔全之。须乞高手施灵。友人郑千里全画入神,向为余全赵千里《芳林春晓图》,即天水复生,亦不能自辩。全非其人,为患不浅,慎之,慎之!

中幅如整张连四大者,天一尺九寸,地九寸五分上玉池六寸五分,下四寸二分。边之阔狭酌用。小幅宜短,短则式古,便于悬挂。画心三尺上下者俱嵌。太短则挖嵌,用极淡月白纸绢,画如设色深者,宜用淡牙色,取其别于画色也。小画,天一尺八寸,地九寸,上玉池六寸,下四寸。大画,随宜推广式之,惟忌用诗堂,往与王百谷切论之,百谷经装数百轴,无一有诗堂者。小幅不用诗堂,非造极者,不易语此。

镶攒

嵌攒必挨天润,裁嵌合缝,妙手施能。

覆背纸必纯用绵料,厚薄随宜,亦须上壁,与画心同挺过,潜水润透。用糊相合,全在用力多刷。令表里如抄成一片者,乃见超乘之技。或用上号竹料连四,以好绵料纸托为覆背用亦妙。竹料砑易光,舒卷之间,与画有益。切忌用连七及扛。

上壁

上品之迹,无甚大者。中小之幅,必须竖贴,若横贴,则水气有轻重,燥润有先后,糊性不纯和,则不能望其全胜矣。上壁值天润,乃为得时。干即用薄纸粘盖,以防蚊蝇点污,飞尘浮染。停壁愈久愈隹,俾尽历阴晴燥润,以副得手应心之妙。

下壁

上壁宜润,贵其滋调,下壁宜燥,庶屏瓦患。燥润失宜,优劣系焉。

安轴

安轴,用粳米粽子加少石灰捶粘如胶。以之安轴,永不脱落。灌矾汁者,轴易裂,又易脱。

上杆

轴杆,檀香为上,次用婺源老杉木旧料,采取木性定者堪用,杉性燥,檀辟蠹,它木无取。须令木工制极圆整,两头一齐,分毫不愈矩度,卷则无参差之失。

上贴

画贴概用鲫鱼背式,余间用方而委角者,靠里一面令稍凹,以适圆杆之宜,此余究心之微而然。绳圈如不能金银者,铜条亦可,须稍粗,加磨拭堪用。圈眼勿大,大小一同。转脚入木。上贴亦不易事,如人着冠,切须留意。琼瑶在握,自亦可喜,再展菁华,则色飞神爽矣。若不七碗酬兴,亦须三雅熏心。

贴签

宋徽宗、金章宗多用磁蓝纸,泥金字,殊臻壮伟之观。金粟笺次之,长短贴近圈绳处,毋得过与不及。此定式也。

包首易残,最为画患,装褫始就,急用囊函。

染古绢托纸

古绢画必用土黄染纸衬托,则气色湛然可观,经久愈妙。土出钟山之麓,因近孝陵,禁取艰得,染房多有藏者。最忌橡栗子水染纸,久则透出绢上作斑渍可恨。旧纸浸水染俱不堪用。

治画粉变黑

画用粉或制不得法,或经秽气熏染,随变黑色矣,生纸用粉犹易变黑。用法治之其自如故。法用白净碱块调水--即浣衣者--以新笔蘸碱水涂黑处,不可使晕开,将连七纸覆盖卷收,过半月取看,其黑气尽透连七纸上。如未退净,再如法治。轻则一二次退,年久者三四次,无不洁净如新。再带新烹淡茶涂一次,以去碱气。

覆背纸,切不可以接缝当中。舒卷久,有缝处则磨损画心,切须忌之。

手卷

每见宋装名卷,皆纸边,至今不脱;今用绢折边,不数年便脱,切深恨之。古人凡事期必永传,令人取一时之华,苟且从事,而画主及装者俱不体认。遂迷古法。余装卷以金粟笺用白芨糊折边,永不脱,极雅致。白芨止可用之于边。覆纸,选上等连四,料洁而厚者,捶过则更坚紧质重。包首通后必长托,用长案接连挺之。如卷太长,则先裱前半,压定俟干,再裱后半。必以通长无接缝为妙,砑令极光。卷贴与卷心杆用料不多,必用檀香。卷贴两头刻略凹,须以容包首折边之痕,视之一平可爱。带襻用金银撒花旧锦带,旧玉签。种种精饰,才一入手,不待展赏,其洁致璀烛先已爽心目矣。绫锦袱,袱用匣或檀或楠或漆,随书画之品而轩轾之。

册页

前人上品书画册页,即绢本一皆纸挖纸镶。今庸劣之迹,多以重绢外折边,内挖嵌。至松江秽迹,又奢以白绫,外加沉香绢边,内里蓝线,愈巧愈俗。俗病难医,愿我同志恪遵古式而黜今陋。但里纸层层用连四,胜外用绫绢十倍,朴于外而坚于内,此古人用意处。册以厚实为胜,大者纸十层,小者亦必六、七层。裁折之条,同后《碑帖》

碑帖

余于金石遗文尤更苦心。每拈一碑授装,心力为竭。先录其文算定每行若干字,每字若干行,及抬头、年月,首尾、附题、小跋、前后副页,皆择名笺,一一画定程式,然后恭貌婉言致之装者。装者之能,惟在裁折,折须前后均齐。裁必上下无迹。裁折善,而能事毕矣。碑已条悉,帖亦如斯。

墨纸

碑帖本身纸或绵或竹,及拓法或乌金,蝉翅,雪花等色。俱一一染拓,配同一色,装成则浑成无迹。

硬壳

碑帖册页之伟观,而能历久无患者,功系硬壳。工倍料增,不敢属望于装者。余装有碑帖百余种,册页十数部。皆手制硬壳。糊用白芨、明矾,少加乳香、黄蜡,又用花椒、百部煎水投之。纸用秋闱败卷。纯是绵料,价等劣纸,以之充用,可为绝胜。间用金膏纸。择风燥之候,用厚糊剧纸三层,以石砑之,迭迭如是。曝之烈日,干以大石压之听用。其坚如木,但装者艰裁,而可永无蠹蚀脱落等患。帖册赖此外护、内护,功莫大焉。各种绫绢,随宜加饰。

又方

糯米浸软,擂细滤净,淋去水,稠稀得所,入豆粉及筛过石灰各少许,打成糊,以之打硬壳,装帖册等用更坚。此只用外面,装里仍用面糊,切记!成器后,初年须置近人气处,或床榻被阁上,尤妙。不可令其发蒸。待一年后,于中药性定,其坚如石,永不蒸蛀也。

治糊

先以花椒熬汤,滤去椒,盛净瓦盆内,放冷,将白面逐—旋轻轻糁上。令其慢沉,不可搅动。过一夜,明早搅匀(如浸数日,每早必搅一次。)俟令过性。淋去原浸椒汤,另放一处,却入白矾末、乳香少许,用新水调和,稀稠得中,入冷铛内,用长大擂槌不住手擂转,不令结成块子,方用慢火烧。候熟,就锅切作块子,用原浸椒汤煮之。搅匀再煮,搅不停手。多搅则糊性有力。候熟取起,面上用冷水浸之,常换水可留数月,用之平贴不瓦。霉候不宜久停,经冻全无用处。

用糊

裱之于糊,犹墨之于胶;墨以胶成,裱以糊就。胶用善,则灵液清虚,糊用佳,则卷舒温透。调用之宜,妍媸攸赖。良工用糊如水。止在多刷。刷多则水溺透纸,凝结如抄成者,不全恃糊力矣。如墨用胶轻,只资椎捣之力耳。

纸料

纸选泾县连四,或供单或竹料连四,覆背随宜充用。余装轴及卷册,碑帖.皆纯连四,绝部夹一连七。连七性强不合适。用连四如美人衣罗绮,用连七如村姑着布枲。夫南威,绛树登歌舞之筵,方借锦绮以助妍妙,岂宜曳布趦趄,以取村姑之诮!

绫绢料

宣德绫佳者胜于宣和,糊窗绫其次也。嘉兴近出一种绫,阔二尺,花样丝料皆精绝,乃从锦机改织者,固书画之华衮也。苏州机狭,以之作天地有缝,可厌!须令改机,加重定织者堪用。白门近亦织绫,可用,但花木高拱,须经上加一丝织为妙。屡语之,终不能也。绢用苏州钟家巷王姓织者,或松江绢,皆可为挖嵌包首等用。天地皂绫虽古雅,皂不耐久,易烂,余多用月白或深蓝。

轴品

轴以玉虽伟观,然未大适,用犀为妙。余以牙及紫檀,倩濮仲谦仿汉玉雕花,间用白竹雕者,及梅绿竹,斑竹为之,又令漆工仿金银片、倭漆及诸品填漆等制各种款样,殊绚烂可观,皆余创制。

佳候

已凉天气未寒时,是最善候也。未霉之先候亦佳。冬燥丽夏溽。秋胜春,春胜冬夏。夏防霉,冬防冻。

裱房

裱房恶地湿而惮风燥,喜湿润而爱虚明。装板须高,利画竖挺,必安地屏,杜湿上蒸。

知重装潢

王弇州公世具法眼,家多珍秘,深究装潢,延强氏为座上宾,赠贻甚厚。一时好事靡然向风,知装潢之道足重矣。汤氏、强氏其门如市。强氏踪迹半在弇州园。时有汪景淳于白门得王右军真迹,厚遣仪币往聘汤氏,景淳张筵下拜授装,功约五旬,景淳时不去左右,供事甚谨,酬赆甚腆。又,李周生得《惠山招隐图》,为倪迂杰出之笔,延庄希叔重装,先具十缗为聘,新设床帐,百凡丰给,以上宾待之。凡此甚多,聊举一二奉好事者,知宝书画其重装潢如此。

纪旧

吴人庄希叔侨寓白门,以装潢擅名,颉颃汤、强,时称绝,其人慷慨慕义,诚笃尚友,士绅乐与之游,咸为推挽之。然以技自讳,不妄徇俗,间应知己之情。谬赏余为知鉴,所祈弗吝。往余之吴门,携希叔之制,示诸装潢家,希其仿佛效为之,皆啧啧钦服,谓非希叔不能也。信芳草晴川之句在,孰能续为黄鹤之题乎!

吴中多藏赏之家,惟顾元方笃于装潢。向荷把臂入林相与剖析精微,彼此酣畅。元方去世后,值徐公宣为南都别驾,时与余有同心之契。公宣聪颖过人,掌鉴精确,所藏无一伪迹,时获倪高士《幽涧寒松图》,庄希叔为之重装,公宣喜不自胜,谓:“何以技至于此?”余曰:“不待他求,只气味于人有别。”公宣深赏“气味”二字,曰“无孙阳之鉴,安别追风之奇。”

题后

前所条列,颇极详严。盖为古迹神妙者,气脉将绝,倘付托得人,便可超劫回生,再历年月,垂赏于世,岂不伟欤?故余切切婆心,不辞烦琐。若近代庸迹,寻常付装,何烦深究。但有切要二条:画主必自经心,托画须用绵纸自备去。庸工必以扛连纸托,或连七纸托。用扛连如药用砒,永世不能再揭,画命绝矣!(糊中用白芨者其害同也。切须慎之。)连七如用轻粉,虽均有毒,尚可解救。扛连虽与绵纸等价,庸工必不肯易,此可痛恨者一也。又,画心勿令裁伤。庸工或因边料不敷,裁画就边,或重裱时不揭边缝从里裁截,又将新边镶进一分,画本身愈蹙,致伤款印,所可痛恨者二也。苟无此二患,虽劣裱恶式,尚可保画之本身。

拈装者慎之!

裱背十三科

辍耕录》云,画有十三科,裱背亦有十三科。

一织造绫锦绢素

一抄造纸札

一染制上件颜色

一糊料麦面

一糊药矾蜡

一界尺裁板杆贴

一轴头(或金或玉或石或玛瑙,水晶、珊瑚、沉檀、花梨,乌木,随画品用之。)

一糊刷

一铰链

一绦

一经带

一裁刀

数科内缺其一,则不能成全画矣。其糊刷、裁尺亦皆有名:糊刷棕软者谓之“平分”,棕硬者谓之“糊槊”;大小得中者谓之“粘合”,狭小者谓之“寸金"。裁尺,极等阔者曰“满手”,次等曰“三指”,又次等曰“两指”,最狭者曰“单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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