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蔡伯喈与陆士衡之文,应寻古人对于蔡、陆之评论。陆士龙与兄平原书每评论士衡文章之得失,就其所论推其所未论,可资隅反之处颇多。其中有云:“往人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欲自得。今日便宗其言。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为病耳。”(《全晋文》卷一百二,页四)今观士衡文之作法大致不出“清新相接”四字。“清”者,毫无蒙混之迹也;“新”者,惟陈言之务去也。士衡之文,用笔甚重,辞采甚浓,且多长篇。使他人为之,稍不检点,即不免蒙混或人云亦云。蒙混则不清,有陈言则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芜杂冗长。陆之长文皆能清新相接,绝不蒙混陈腐,故可免去此弊。他如嵇叔夜之长论所以独步当时者亦只意思新颖,字句不蒙混而已。故研究陆士衡文者应以清新相接为本。

至于蔡中郎之文亦绝无繁冗之弊,《文心雕龙·才略篇》云“蔡邕精雅”,实为定评,研治蔡文者应自此入手。精者,谓其文律纯粹而细致也;雅者,谓其音节调适而和谐也。今观其文,将普通汉碑中过于常用之句,不确切之词,及辞采不称,或音节不谐者,无不刮垢磨光,使之洁净。故虽气味相同,而文律音节有别。凡欲研究蔡文者,应观其奏章若者较常人为细,其碑颂若者较常人为洁,音节若者较常人为和,则于彦和所称“精雅”当可体味得之。

惟研究一家之文,有探及里面者,有但察其表面者。蔡、陆之文就表面观之甚易摹拟,而嵇叔夜《声无哀乐论》之类(《全三国文》卷四十九,页一)甚难摹拟。实则不然。如摹拟蔡、陆者只得其貌而遗其神,即使毕肖,亦形似而非神似。况研究一家之文本应注重其神情,不可拘于句法。如仅将经书中之四字句组合运用而成篇,则学蔡岂不大易?不知伯喈之文每篇皆有转变,如《杨公碑》、《胡公碑》、《陈太邱碑》等各篇有各篇之作法,不独字句不同,即音调亦有变化,绝非凑足四言便可诩为成功也。陆士衡文亦有特能传神之处,学陆文者应先得其警策,警策既得,然后从事于炼句布采。如徒摹拟其字句,而遗其神韵,亦徒得其表而遗其里耳。至于嵇叔夜之长论表面若甚难学,实则摹拟各家者取术不同。盖嵇叔夜开论理之先,以能自创新意为尚,篇中反正相间,主宾互应,无论何种之理,皆能曲畅旁达。善学嵇者宜先构思,新意既得,然后谋篇布势,再定遣词之法,或全用比喻,或专就正题立言。务期意翻新而出奇,理无微而不达。苟能如此,则叔夜之精华已得,奚必摹拟其句调?试观六朝论理之文,绝无抄袭叔夜之词句者,惟分肌擘理,构思精密之处得之于嵇而已。

无论研究何家,皆以摹拟其神情为上,而以摹拟其字句者为下。且蔡、陆之文尚有字句声调可拟,而任彦昇、傅季友之文全无形迹可学,即使酷摹其句调,亦难勉肖于丝毫。此由任、傅以传神胜,其佳处超乎字句以外,如仅趋步其字句则犹人仅有体魄而无灵魂。故凡学任、傅之文者,应得其传神之妙,不可但拟其用典。如汪容甫文无一联一句摹拟任彦昇之词藻,而善能得其传神三昧,斯可贵也。又如摹拟徐陵庾信之文者,亦应得其情文相生之处,而不可斤斤于字句。清代陈其年之文仅于言情处间肖徐、庾,此外但能拟其典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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