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季,笔者到香港旅游观光,在所住九龙弥敦饭店门前报摊上买了几份小型报纸,拿回饭店准备用来破闷醒睡。看见《明报》上登有一则大华出版社广告,是高伯雨先生所写《乾隆慈禧坟墓被盗纪实》,介绍此书系记述一九二八年孙殿英发掘东陵经过,并附印清室内务大臣宝熙(瑞臣)之《东陵日记》原迹印本。清陵被盗当时,溥仪正僦居天津张彪花园,听说祖宗陵寝遭受翻尸倒骨的惨劫,除了素服减膳、设奠遥祭之外,一面并要求政府追缉盗陵匪徒务获严办,并派宝熙(瑞臣)、耆龄(寿民)、载泽、溥伒(雪斋)、陈毅(诒重)五人为清室善后委员,驰赴陵寝重殓改葬。宝瑞臣是亲与其事的主持人,所写日记手稿,是第一手的资料,自然翔实可信,弥足珍视。笔者初履港九,人地生疏,大华出版社固然无从打听,就是此书总经销国光书局,问了几家书店,也毫无眉目。后来匆匆离港,只索作罢。

本年五月份《艺海杂志》刊有高伯雨先生一篇乾隆慈禧坟墓被盗文章,并附有宝瑞臣于役东陵二十一天日记,承夏元瑜兄见告,方获拜读,虽非影印手稿,也就觉得非常名贵了。

这件盗陵案是冯玉祥旧部孙殿英主谋,授意他手下两个师长谭温江、柴云升查勘策划,于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七日(农历)上午由工兵营带头动手爆破的。宝熙等五人一行系农历七月初四衔命出发,初八驰抵乾隆裕陵探看,因为潭沱处处,深及胫胯,用抽水机渫去积潦后,初十才正式进入地宫寝殿仔细察勘的。此时距离毁陵盗墓已有五十多天,孙率部众大掠之后,其间再加上散兵游勇、混混儿无赖,你进我出予取予求,任便翻腾掳夺,已经是乌烟瘴气,面貌全非了。事后清室虽一再请求缉凶,可是有如石沉大海,迄无踪迹可寻。

过了两年有人发现孙的侍从张鸣岐在青岛出现,向英美烟草公司一位大班欧妮尔出售玲珑剔透的九龙夺珠祖母绿手镯,索价巨万,经行家鉴定是天府奇珍,结果东西尚未出手,侦骑一到,而张鸣岐鸿飞冥冥,被他兔脱。

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又发现有人携带大量珠宝住在汉口太平洋饭店,天天到既济水电公司俱乐部,跟一些豪商巨富酒食征逐,乘机就兜售一两件名贵珠宝。有一天武汉警备旅旅长叶蓬的太太蓝夫人(蓝天蔚胞妹)看中一件十八子东珠手串,珠光夺目不说,每粒大小一致,而且冷艳滚圆。尤其翡翠九子魔母佛头碧绿夐绝,刻工更是奇矞工细,因为索价太高,尚未敲定,被汉口名报人凌梅痴写了一篇《观宝琐纪》,说所售珠宝都是些稀世之珍!于是有人猜测这些珠宝可能得自东陵,一时风风雨雨传遍武汉。在警宪跟踪,加紧查究情形之下,主犯虽被兔脱,可是终于在藕池口缉获了人犯两名,一姓纪,一姓王,两人都是谭部亲信,是参加盗陵工作的主要干部。此案交由当时武汉绥靖主任公署审讯,笔者好友戴少仑(系绥靖主任何雪竹表弟)时任军法官,戴兄对于此案异常重视,审讯时随手札记,故对于盗陵的前因后果知道得非常清楚。公余无俚,他就把盗陵案当做醒睡破闷的聊天资料了。据他说:

孙殿英目不识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粗,原隶西北军冯玉祥部。此人狡诈多变,民国十七年春季,孙部接受中央改编成为独立旅,指派驻防冀东遵化、易县一带。当时奉军马福田部队因受排挤,突然哗变,谭、柴二人率部夹击,一下子就把马福田打垮,又把马的残余收编。因此孙部名为一旅,实际有七八万人之多,比一军的人数只多不少。可是以一个独立旅的饷粮给养,如何能维持一军之众呢!而孙殿英的部众,都是些杂牌队伍,要是三个月不关饷,不兵变就要开小差啦。

孙殿英在穷愁无计之下,就决定盗挖皇陵来充裕饷源了。(按:清代关内陵寝共有两处,一处在河北省遵化县的昌瑞山,称为“东陵”,一处在河北省易县泰宁村,称为“西陵”。顺治的孝陵,在昌瑞山正中龙脉。康熙的景陵,在昌瑞山左麓。乾隆的裕陵,地名胜水峪,紧依孝陵的东面。咸丰的定陵,地名平安峪,在裕陵西南。同治的惠陵,地名双山峪,在景陵东南。孝庄后昭西陵。孝惠后孝东陵。慈安后地名普祥峪,定东陵。慈禧后地名普陀峪,定东陵。)孙殿英认为康乾慈禧殉葬宝物必多,又都葬在东陵,都是自己泛地,于是决定先从东陵下手。

首先授意谭、柴两师长,向外扬言,因机械弹药分配不均,彼此发生小规模冲突,继而愈演愈烈,势同水火,划分禁区秣马厉兵,有如战事一触即发,大量搬运炸药爆破器材,防人窥破。于是宣布戒严,断绝交通,禁止人马通过。盗陵任务由谭部工兵营营长王得昌担任。并且口谕说明,这一项任务,关系全旅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以防有关方面追缉。所得陵墓中宝藏,一律不准私藏隐匿,如有故违,一经查实,立即军法从事。

王营长受命之后,率队出发逼近东陵一带,只见峰峦修亘,茂草深松,打算选一座宝藏最多的陵寝动手,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因为慈禧的定东陵奉安不过二三十年,墓道砥平,松楸整齐,于是选中了普陀峪的定东陵为第一目标。就在农历五月十七日凌晨,王营长率领工兵营弟兄连同爆破手约一百人,齐集在陵寝之前。可是进入地宫的墓道石门,金扉严扃,无法打开,于是动手挖掘雉门石方,但石门杼轴是嵌在石壁里面的,严墙复叠挖掘十分困难。剜刨均毫无所用,只好由爆破手用炸药来轰炸了。一霎时石块乱飞,烟雾升腾,用了一两百斤炸药,也不过炸开一个仅可通人的洞穴。

大家摸索蛇行而进,迎面是一条三十多级汉白玉台阶的墓道,里面湮窒凄清,森然可怖。用电筒照射,前方又是一座嬴镂雕琢、飞金纻丹的铁门,坚重厚实。大家也知道挖撬一样无效,于是又堆上炸药。好在地宫广阔,让弟兄们退到安全距离,一声令下,立刻地坼天崩似的巨响,害得每个人的耳膜都刺痛欲裂。铁门一扇炸毁,一扇倒在地上,一阵惨惨阴风,从门里吹出来,大家虽然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浑小子一群,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都两腿发抖,毛骨悚然。胆子小一点的,甚至打算开溜,可是后头有机关枪督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吧!地宫明堂宏构,手电筒电力微弱,不能及远,所带马灯因为空气稀薄屡点屡灭。掘坟掘墓本来是瞒心昧己的事,加上炸毁帝后陵寝又多了一层骇怕,一阵子疑神疑鬼,大家你推我搡,趑趄不前,打算撤退。王德昌一看情势不妙,于是利用装炸药的铁盒注满清油,用破布条子捻成麻花,放在油里,立刻大放光明,人心大定。

王营长挺身而前,走不数步是一座敞厅,一字排列着八口棺木。大家一拥而前,斧凿钻锯,一阵劈撬捶斫,把八具棺材都弄开来。虽然弄出不少珠宝首饰,可是都不是什么稀世之珍,衣着方面固然也都锦衣璀璨,至于气势排场不像有慈禧太后的遗体在内。

于是大家在享堂之内,东打打,西敲敲,终于发现正中玉石屏风响声有异,果然石屏后面有一座暗门,金扉启处是一座两夏重棼的寝宫。殿内丹楹石柱,飞甍雕翠,弘敞辉煌之极,正中停放一具巨型葫芦头(满式棺木前方都有一木制葫芦头)朱红亮漆金棺,比一般寿材要高大两倍有余。朱棺架在两只龙纹彩绘马凳上,离地也不过六七寸高。两凳居中地上嵌有一方傅彩镂花、径尺大小翠虬碧玉古钱,钱下素湍潺潺,风声冽冽,堪舆家所说的金井玉葬,大概就是指此而言了。明堂楹栱高悬三盏玉箔玎珰水晶万年灯,虽然叫灯,可是体积比一般大水缸还要大上好几倍,每一盏灯碗里怕不盛有上千灯油。三盏相连,荧烛如豆,只燃其一,虽不能烛照万年,点燃个三五百年是毫无问题的。大家一看这种殿堂严丽的势派,一致认定是慈禧的金棺无疑,可是鉴于这种庄严肃穆、奕奕奂奂的气势,大家都有些胆怯。于是由王营长领头在灵前烧香告罪一番,才连劈带挖,把金棺打开。附棺还有一层梓盖(俗名七星板),阳面上方嵌缀金线堆成的《阿弥陀经》、《往生咒》、《解劫咒》全文,下方附有简明墓志,暨亡者生卒年月。阴面是用金箔攒成西方三圣诸天菩萨说法听经妙相。梓盖一掀,顿觉异香馥郁,飞光闪烁,只见一老妇在棺中仰卧,渊雅温润,体态安详,仿佛酣睡一般。身上盖着星编珠聚八仙过海锦衾,稍一撬弄,衾套就粉碎成灰,整个尸体埋在玉果璇珠琳琅莹琇之中,霞光流碧,冷焰袭人。慈禧口中含有鸽蛋大小椭圆形夜明珠一颗,金芒四射,宝光辉煌。匪众有识货的伸手就拿,谁知腮颊看虽完整,实际早已腐朽,稍一着力,立刻滑落嗓子里头,在你抢我夺一阵撕掳之下,慈禧终于颈项挨了一刀,那颗稀世瑰宝的夜明珠,也不知哪位快手将军揣进私囊了。这次盗陵所得殉葬珠宝,除了珠翠钻石珍玩外,最名贵的是一座白玉雕琢的九级玲珑宝塔,嬴镂花纹,烟云流动。据说这座两千多年汉玉浮屠,是慈禧生前一直在翊坤宫供养,晏驾附棺殉葬的。另外一件就是名闻中外那只黑子红瓤绿皮的翡翠西瓜,望之鲜美,色可逼真。这一只天家珍异,传系采自东北混同江的砺石山,被人发现,切磋成材,康熙六十万寿,由黑龙江军民敬献御前,恭祝嵩寿的。这只翡翠瓜,跟九龙杯、祖母绿狮子、碧玉八骏赤金舍利佛塔并称康熙四宝,同时列为天府珍奇。大家洗劫搜索,为了囊括垫棺材底的珍宝,甚至不惜把慈禧遗体抬出棺外,放在梓盖上面(宝熙于役《东陵日记》里,称慈禧面与身发酵,生白毛及寸,地宫阴湿郁闷,又当盛暑,暴尸近五十天,无怪有此现象)。大家带进地宫的容器实在装不下了,才陆续退出。

这一惊人的盗陵消息,尽管严密封锁,可没有几天,仍旧传扬开来。风声日紧,王德昌一伙人只得暂时隐匿起来。在清室善后委员一行来到东陵以前,其间小股土匪地痞流氓,轮番洗劫,把个慈禧陵寝搅得天翻地覆,泥淖中有珠玉,墓草里有骨殖,以致清室善后委员进入地宫,全都怔住,简直无法下手清理呢!

在慈禧定东陵被盗同时,谭温江手下另一位辎重营营长韩某也展开了挖掘胜水峪乾隆裕陵工作。虽然是以同样手法,用火药轰炸,因为裕陵用的全是大块云石,峻宇严墙,复叠灌浆,比定东陵坚固何止百倍。再加上辎重兵不谙爆破,事先的准备又没有王营长办事老到周密,弄得声震四野,沙石蔽天,附近乡民说起先以为是地震,后来才知道是炸皇陵,炸了三天两夜,才把墓道石门炸碎可以通行。这位十全老人生前虽然富贵寿考,死后所遭浩劫,比诸慈禧老佛爷尤为惨烈。清代各朝皇帝陵寝,根据龙脉,有把后妃合葬,也有后妃另外开山,并不是一律附葬的。乾隆裕陵是龙跃天门、云拥帝阙格局,地脉悠长,所以有五位后妃附葬。根据清室善后委员实地查勘时,新旧骸骨狼藉墓道内外,晕珠残玉俯拾皆是,有的尸骨散不成形,有几具金棺已劈成残片。据当地一位乡民述说,有两位士兵掀开一具棺木,宫装峨峨,绚丽涵秀,美晰如生,瑁簪珠履,九色斑龙。两人打算抬出棺外,扒下这件满缀珠翠蟒袍,哪知尸一离棺,仿佛听见一声呻吟,玉容微粲,两人吓得胆裂魂飞,立刻瘫在地下,不但神志丧失,而且口不能言。大家只顾抢夺珍宝,并且发生内讧,开枪互相射击,陵道新死骨殖,就是那帮人的遗骸。等到全部撤退,才把他俩拖出墓道,又怕回营医治,泄露风声,只好把两个半死人寄放在民家将养。因为当时一人扶头,一人抬脚,一个抓住珠冠带,一个紧攒花盆鞋底,由这些断锦碎帻,才探索出那位面貌如生的敢情是嘉庆生母孝仪皇后,所占地脉正是灵气所钟,所以百年不腐。后来清室善后委员陈诒重曾两度到那位乡民家中访问,这个消息才在京东传了开来。

乾隆御极六十年,正是大清鼎盛时代,胜水峪又是帝后贵妃合葬的皇陵,所以殉葬的服御珍赏、累璧重珠,远比孝陵景陵来得充牣。大劫之余,帝后残骸已经无法辨认,盗陵的自相伤残、殒命地宫的骨殖,也都无法细分。清室所派善后人员,在无可奈何情形之下,只好天聪腐鼠,并殓一棺,草草营葬。想不到自命十全老人,百年身后,尚不能安于窀穸,世变无常,能不令人惕栗。以上都是戴兄在闲聊时断断续续说出来的。

抗战时期,有个盗匪曹志福原系冀东一带的青皮混混儿,他把殷汝耕在冀东残余的自卫队,又搜集了一部分流窜进关的皇协军,七拼八凑成立了支杂牌队伍,饷糈无着,三餐难继,近水楼台,于是脑筋也动到皇陵上了。盗匪里碰巧有两位参加过盗皇陵的积匪,经他们添油加醋一描述,盗匪一研究,认定康熙在位正当海晏河清,做了一甲子的太平天子,寿近期颐,殉葬的珍异,比起乾隆的裕陵来,应当只多不少。于是选定十二月十四日夜间动手,先盗景陵。燕冀高寒,地冻霜凝,锄钺都难着力,挖了几天,地泉波涌,先是泥沙夹石,后来急湍浸渍,深可及腰,挖掘工作只好暂时停顿。借来两部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吸,积潦四处流注,陵园御道,霜泉凝冱,结成一片冰河。水虽抽干,可是严墙三仞甃以岩石,仍旧不得其门而入。于是由爆破手动手,就在石墙上凿了或大或小、深浅不一的洞穴,分别塞满炸药,通上引信,连声巨响,才把石墙炸碎。走不几步又有一道飞檐重柱高耸的石门,大家正在犹豫是否再用炸药,突然有人发现石门左侧,窗槛之间有一道石槽,镝杵鎏金,有人认出那是启闭石门的主钥。有几位巧手盗匪,摘下来用扁鸭嘴一头,在门框地轴之间三拨五弄,里面顶门石球,居然松动。大家合力一推,石球归在槽,石门迓然而启。玉门琼构,一共五道,如前庖治,一一应手而启,再前就进入玉清金阙康熙寝殿式地宫了。寝宫正中是一座巨大汉白玉石床,康熙金棺居左,其余后妃金棺依序排列,并没有皇帝居中,后妃左右分列,所谓夹骨葬的方法。榱栱高悬万年灯,床前设有玉案,所谓康熙四宝就陈列在玉案之上。大家正在忙于打开棺木,那两位盗墓有经验的积匪,早就看准天家珍异,把四宝拿起,揣在事先准备好的洋面口袋里了。

这次盗墓据说金器论斤,珠宝以香炉为单位来分配,事后追查四宝,只在一姓穆的家里搜出一只翡翠狮子,曹志福以姓穆的队长胆敢私藏国宝为由,捏个罪名把他枪毙,狮子没归己有。至于其他珍异流落何方,就无人知晓啦!曹匪食髓知味,咸丰的定陵、同治的惠陵,也都一一洗劫。只有顺治的孝陵,传说顺治逃禅剃度为僧,坐化翠微,孝陵只是衣冠之葬,并没有殉藏宝物。所以东陵五帝陵寝,只有顺治孝陵得保首领,没有遭殃。

戴君离开内地之前,裕陵、定东陵两处已经开放卖票,准人参观,他看过之后都一一笔记下来,所以说得原原本本,让人听了,为之神往。

至于早年孙殿英盗陵案,虽然缉获的是三四流的小喽啰,可是故友戴少仑兄对于那班匪徒痛深恶极,他又是研究清史的,所以他审讯人犯时巨细靡遗,随手作了札记。他来台后,我们彼此均忙,所以很少见面,偶或相值,他谈到盗陵案,想把本案前因后果有系统地写出,让大家了解一下真相。可惜不久他积劳病故,未能如愿。每一念及,很想把故人告诉我的一鳞半爪写点出来,无奈杂沓纷呈,始终未能动笔。因为看到高伯雨先生写的盗陵文章,于是鼓起勇气,把所听的写点出来,事过半世纪,全凭记忆写出,算是替故友完了一桩心愿。不过年老衰退,疏漏错误之处,必定很多,尚希各界贤达进而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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