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志》阴阳,为诸子十家之一,数术则别为一略,盖由校书者之异其人,说已见前。论其学,二家实无甚区别。盖数术家陈其数,而阴阳家明其义耳。故今并论之。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曰:“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汉志》亦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盖所长者在其数,所短者在其义矣。然阴阳家者流,亦非皆拘牵禁忌之徒也。

阴阳家大师,当首推邹衍。《史记》述其学云:“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为,《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248〕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史事地理,均以意推测言之,由今日观之,未免可骇。然宇宙广大无边,决非实验所能尽。实验所不及,势不能不有所据以为推,此则极崇实验者所不能免。邹衍之所据,庸或未必可据;其所推得者,亦未必可信。然先验细物,推而大之,其法固不误也。

庄周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多闻且当阙疑,何乃驰思太古之初,矫首八荒之外,专腐心于睹记所不及乎?不亦徒劳而无益哉?邹子之意,盖病恒人之所根据,失之于隘也。原理寓于事物。事务繁多,必能博观而深考之,籀其异同,立为公例,所言乃为可信。否则凭狭隘之见闻,立隅曲之陋说,不免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之诮矣。此邹子所以骛心闳远,于睹记之所不及者,必欲有所据以为推也。《盐铁论·论邹》篇谓:“邹子疾晚世儒墨,守一隅而欲知万方”,其意可见。夫于睹记之所不及者,且欲有所据以为推,岂有于共见共闻者,反置而不讲之理?故邹子之学,谓其骛心闳远可,谓其徒骛心于闳远,则不可也。

邹子之学,非徒穷理,其意亦欲以致治也。《汉志》著录衍书,有《邹子》四十九篇,又有《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其终始之说,见《文选·齐安陆昭王碑注》。谓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从所不胜。秦人以周为火德,自以为水德,汉初又自以为土德,皆行其说也。《汉书·严安传》:安上书引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则五德终始之说,原以明政教变易之宜,实犹儒家之通三统,其说必有可观矣。《史记》谓邹奭“颇采邹衍之术”;又谓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则邹奭似更定有实行之方案者。岂本衍之理论为之邪?《汉志》载《邹奭子》十二篇。又有《公梼生终始》十四篇,注曰:“传邹奭终始。”岂即传其所定实行之方案者邪?虽不可知,然其说必非汉之方士经生,徒求之服饰械器之末者可比矣。而惜乎其无传也。

《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说项梁,引楚南公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志》阴阳家,有《南公》三十一篇。注曰:“六国时。”《史记正义》曰:“服虔云:三户,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峡名也,在邺西三十里。……南公辨阴阳,识废兴之数,知秦亡必于三户,故出此言。后项羽果渡三户津,破章邯军,降章邯,秦遂亡。”说近附会。〔249〕然《汉志》谓南公在六国时,而《集解》引徐广亦谓其善言阴阳,则必为一人可知。岂范增引南公此言,虽无以为预言之意,而楚人之重南公之言而传之,则实以其为阴阳家有前识故邪?若然,则当时之阴阳家,不独能如邹衍之顺以臧往,并能逆以知来矣。或不免泥于小数之讥也?

《汉志》天文家,有《图书秘记》十七篇。此未必即后世之谶纬。〔250〕然谶纬之作,有取于天文家者必多,则可断言也。历谱家有《帝王诸侯世谱》二十卷,《古来帝王年谱》五卷。使其书亦如《史记》世表、年表之类,安得入之数术?〔251〕疑亦必有如《春秋纬》所谓“自开辟至于获麟,三百二十七万六千岁,分为十纪”等怪迂之说矣。此说如确,则其所用之术,颇与邹衍相类。故知学术思想,无孑然独立者,并时之人,必或与之相出入也。

《洪范》五行,汉人多以之言灾异,殊不足取。然亦自为当时一种哲学。若更读《白虎通义·五行》篇,则其网罗周遍,尤有可惊者。此篇于一切现象,几无不以五行生克释之。其说亦间有可采。犹蓍龟本所以“决嫌疑,定犹豫”,而《易》亦成为哲学也。

诸家中思想特异者,当推形法。《汉志》曰:“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252〕此今哲学所谓唯物论也。《汉志》又曰:“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则驳唯物之说者也。中国哲学,多偏于玄想,惟此派独立物质为本。使能发达,科学或且由是而生,惜其未能耳。

《汉志》数术略六家,其书无一存者。惟《山海经》,形法家著录十三篇,今传世者十八篇。因多信其书非全伪。然今之所传,必非《汉志》之所著录,不在篇数多少之间也。《汉志》“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二语相连。“大举九州之势”,乃为“以立城郭宫舍”言之。谓九州地势不同,立城郭宫舍之法,各有所宜也。《王制》曰:“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盖即此理。《管子·度地》篇所载,则其遗法之仅存者也。《汉志》著录之书:曰《国朝》,曰《宫宅地形》,皆“立城郭宫舍之法”。曰《相人》,曰《相宝剑刀》,曰《相六畜》,则所谓“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者。《山海经》一书,盖必与“大举九州之势”有关,然仍必归宿于“立城郭宫舍之法”,乃得著录于形法家。若如今之《山海经》,则全是记山川及所祀之神,与形法何涉?《汉书·郊祀志》载汉时所祠山川极多,多由方士所兴。方士虽怪迂,其所兴祠,亦不能全行凿孔,必其地旧有此说。今之《山海经》盖当时方士,记各地方之山川,及其所祀之神者〔253〕,乃宗教家之书,非形法家言,并非地理书也。以《汉志》体例论,当援《封禅群祀》之例,入之礼家耳,与形法何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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