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刚、佩鞙:

我们组织的《曙光》第一期,竟能够在社会中出现。虽说很欣慰,但也是很可恐惧的,姑不论我们只这个无学无识的少年,不揣力量,竟敢在现在万派竞鸣之日,出而自献一得,实在有点不度德不量力。但是这德和力的限度也没有一定的,我们也不过藉着这个小册子,交换我们彼此的学识,或者有个一知半解可以警觉提撕这个沉沦的社会。这便是我们彼此的定见。说句时髦话也就是“以良心作抵押”了。笑笑。

不过我写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个大大的疑问,不是在我脑筋里旋转什么东西呢?便是若要着手救这沉沦的社会。着手第一端是在哪里?近来各种呼声繁杂纷乱不可向遏,什么解放咧,改造咧,种种名目,一时也弄不清楚。但是我却认定了一个前题中的前题,根本里的根本,便是改良教育。然而改良教育却也不是轻易言的。中国知道教育为国家建立的根本,也是几十年了。总不过是个偏枯的教育罢了。摹仿些什么……主义,说一些什么……原理原则,统起来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试问到底有些什么多大的效果。直到现在,普及教育不用说还隔着老远,就是已竟受过教育的,他们思想如何,办事如何,若详细调查起来,怎不令人失望呢!所以现在不要说受教育的对于这个重大问题是有些迷惑恍惚,就是那些主持教育握着全国教育权的家数,也有些东扶西倒莫名其妙。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便是教育没有一定宗旨的缘故。我说这句话我知道有些人必要来指摘我道,自从民国以来教育部的法令如山一般的高,即对于教育宗旨也是三令五申,不一而足,你怎可以乱说教育是没有宗旨啊!我道这是不错。自从蔡孑民先生在南京长第一次教育部的时候。便手定了五条教育宗旨,总算空前的给中国教育界发现了一回曙光。可惜“阳春白雪”,和者太寡,一些眼光短浅的,迟疑末后那两条美观世界观是迂远不切事实。这种宗旨没待到实行便成了昙花一现。其后闹了几次乱子,换了几次总长,也有发布他那教育宗旨的,也有装聋装哑的,不过都不是蔡先生澈底的主张罢了。及至袁政府想着登万岁揽大权的时代,竟自大吹大擂的宣布了八条十六字的教育宗旨。与服从那神圣不可侵犯万世一系的君主国毫无差别。这本是另有作用的事,如其说是教育宗旨,毋宁说是愚民政策还妥当些。又过了这几年,不必说教育宗旨是什么东西,就连教育事业都在可有可无之中。一般仇视的人,以为眼中钉肉中刺。直到现在。竟是风雨飘摇不可终日。咳!一塌糊涂,聊以终日,真真难说了。

教育宗旨在一个社会或一个国家里,恰为一个罗盘的指南针似的。若是有人出去旅行在山深林密或者大洋荒漠之中,迷失了方向,看看指南针的东西南北,也是颠倒错乱,那么这种危机到底是大不大呢!Dr.Dewey有句话是What nutfition and rekreduction are to physiologisal life education in to social life。

咳,中国的社会生命在哪里呢?有哪些人诚心诚意任劳任怨去滋养他改造他呢?概话说来,一面可以说没有些真正教育的人才,一面也可以说是没有确当远大的教育宗旨。这两句话却也有些交互的关系。因为全国的教育事业,不有个确当远大的宗旨,所说“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的样子,彼此不相关照,任着这些一知半解的人物作去。于是我主张实业救国的,便可天天用些实利的主义向学生们聒噪个不休?有些崇拜武力万能的人,便大声疾呼的主张军国民教育,一时的“甚嚣尘上”,究竟使教育宗旨,越发纷乱,越不知何所适从。到了如今,这个学校里头崇拜新潮,那个学校里保存国粹,“吠影吠声”,百无一是。所以使一班少年除了在讲堂里听记些刻板课本子以外,精神上所得极少。有时明白些零星话头,也是矛盾杂乱,使思想上越发烦闷昏沉起来。

我信笔写来。实在有点寻拨枝叶,抛荒正题了。不过说起这种偶像的学校教育,便絮聒不了,还要请你们原谅呢。说到教育宗旨一层,我以一个于教育绝无研究的人,实在不称说这四个字。其实我们也就是随意闲谈,既不是发表我们的教育政见,又不是侃侃而谈自命问世的大文章。若就我的理想所及写出来。即是“迂阔难行”“不识时务,”也不过少费些笔墨罢了。宇宙没有绝对的是非,也没有永久的真理。所以我以下所说的,也是比较上还自以为确当远大些的。

教育必有宗旨,如上说来,是毫无疑义的。然而宗旨的着定,固以适于时势与国家需要不能一律。其实人生之究竟如何?世界的归宿如何?不可不于此诸点上观察明确,而后定一个教育的宗旨。譬如道德主义咧,实利主义咧,皆有其必要充分的理由。即就军国民主义上说去,在一个时代中或是特别需要上,也不能说他是一点不适用。然而这却都是因应时代为一国一时的教育宗旨,绝非按着人生之究竟,世界之归宿而定的教育宗旨。其实人生之究竟,世界之归宿这两句话,古往今来的大哲学家,纷纷攻难,不一而足。我很惭愧不能细细的解释出来。然我却认定明确要稍有远大眼光的教育家,如要确定一个较为远大的教育宗旨,非将上两句话切实研究研究,是不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的陈旧法子来武断。

我写到这里,我敢大胆说句可笑的话。就是世界上的纷乱,人类的不安全,大而至于攻城掠地的惨剧,小而至于睚眦意气的恶德,都是没有美育的缘故。美育是一个改造人间的福音,划除万恶的利器,便是一切教育宗旨里的先决问题。

我这句狂妄无知的话,一定要有些人“冠缨索绝”的长笑我是捕风捉影无所根据的。不过我虽然于学问上少有研究,我也有我的怪僻主张。试问人何为要生活呢?生活之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若说仅仅为满足肉体上的欲望而生活着,自然不对。即说是为人类谋幸福为社会谋安宁为世界的文明向上进化而生活,却也不能不有些牵强。其实人生无常相,自呱呱堕地以至于老死而止,几十年的岁月,如电光石火般快,无论名利事业都是躯壳以外的东西。即是当前的喜怒哀乐,又何尝不是幻花泡影。托尔斯泰Tolstoy到了晚年有句话是“人生果何所为?人生之归结如何?”这样疑问,实在教人听了心地中平空添上一层疑问。其他如苏格拉底、叔本华这些大哲学家,多是看作人生是一个烦恼窟穴,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所以这个人为什么生活这句话,简直难以得个详明的答案。然详细说起来,照苏格拉底、叔本华说的话,人生既是烦恼重重空无所有,然而人在世界却又不能不去生活他,惟有烦恼空洞的生活,那么人类可不烦闷销沉死吗?所以我敢说句乘隙而人的话,这便是要利用美育的一个主要目的。美育是什么?便是超越物质对象的一种高尚快感而引起人类自然灵明的教育。这些话说来很长,总括一句就是美育这二字是要将人类引至高尚愉快光明的地方去。将他那些无论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烦闷一概抛除了去,使人生达到完美安善之地。如庄子所说的“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倾然而往,倾然而来”的景象。老子所说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的快乐。然后没有畛域之见,国家之争,诈虞之事,善恶之分。一般人都生长涵育游自得在美育里头。无一切生心,无一切生法,世界上哪里还有乱事,人类中为什么还要自相倾轧呢?

Corritt有句话说,美是被人类在一个法则中无论多少的类似总能够有愉快真诚善良的认可。(Beauty then is a quality approved by men in a way more or less analogous to their approval of pleasantness, truth and goodnees)其实人生目的不过真善美三样,若真使人人能够达到美的境地,真善二字也自可能得到。凡是真正有美的价值的东西,绝对没有不含着真和善两种的要素。因为没有真和善,真正的美是产生不出来的。

美育的设施要从儿童时数起,当他们正在天真烂漫(innocent)脑筋清白的时代。无论在家庭在学校里,正受教育都能按着真正的美育去灌输他、引诱他、启发他。不要说要将世俗的卑鄙观念使之毫不发生,就是人生不自然种种矛盾的恶德,也要洗涤个清楚。若是一家一家一校一校都能有这样的教育、造成个个儿童都有一种高尚纯洁的人格,这是何等的教育呀!

这些话若条分缕晰,一时不能说完,我们的随便谈谈到此也可停止。我愿意将美育定为教育宗旨的意思,上文也说个梗概。但是这种宗旨,对于中国教育尤为对病下药的适应方剂。为什么呢?中国人不长进的弊病,谁还不知道。到如今权争盈国,私争明目,卑鄙恶劣,污秽龌龊,莫非一言可尽。(我并非厚诬我们同胞,请大家抚心细想,我这话可过火吗?)若这样儿混下去,不必说政治咧,实业咧,都不能好好的发达。即使发达起来,还有清白的日子吗?所以我主张中国教育宗旨,须加入美育这句话,就是为这种特别适应的原因。

“美”这件东西,实在具有俗话所说转移乾坤的本领。我上面拉杂杂所说的,也不过“一得之愚”。说是准确的当,实在不敢当。你们系专研究教育的人,能给我一个明瞭的回答,下个明白的判断,那可是真正的“抛砖引玉了”。

剑三

一九一九年十月三日

李树峻、范煜隧:

你们二位答我的信我已详详细细的看过一遍。我很谢你们在百忙之中,竟能抛去一部分光阴,和我讨论这“人弃我取”的问题,实在裨助我不少。

这是我的意思,对于你们后面所答我的话,确乎还有些怀疑。本来不可再作这无谓的辩论,好在我们原没有什么学问,藉着这个问题,聊以助我们的研究,彼此想不完全的话,不妨互相尽情说个透澈,方合我们研究的态度,你们却以为如何呢?

你们所说的美育本身的价值,是使人有一种高尚愉快的感情,与没有兴趣意志便没有知识思想。这两句话是我非常赞成,不过其中却有误解的两层,所以我不能不解释解释。

第一,你们的意思,是以美育除其本身价值以外还看作一种“摆渡作用”,这句话确乎有点语病。

第二,你们说是“美育是个人方面的教育目的,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不必使他‘为人作嫁’社会方面的教育目的是随时随地而变化的,不必勉强希望他是永久不变的。”这却是误解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教育的归宿。

以下我便不客气随便说说,有不对的地方,你们有什么研究,还请再指教我。

你们认美育是一种“摆渡作用”,仿佛说他是一种介绍的作用,是一个中间过渡的东西,若广义解释说来,又以为美育是达到人间真正的目的一种手段。——不知我这句话错了没有——这都是和我对于美育的根本观念,是大大的错误。譬如说人生真正目的的归宿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关系极大,非于哲学上以及一切科学上,有极真明的见解,是不容易随便下判断的。然而简单着比较说起来,能以合世界上的人类都完全达到真美善的地位,虽不敢说这样必是人生的真归宿,若使真正达到这种地位,却也不下于梦想的黄金世界了。但是使人生的精神物质以及一切的生活思想能够到这样,这是怎么大的一种伟大工程呢?这种工程又要用何等的材料和如何巧妙的工人去建筑他呢?若说只是凭着空谈的道德,一切的知识,便可以安然达到,我总以为是没有根本上的巧妙工人,只藉着合适材料,随意堆砌起来,恐怕这个伟大的工程,也未必以能容易成功。巧妙的工人在那里?我以为除了美育的手腕,是没有可作“惨淡经营”的主人翁的。因为美这种东西,是超越一切的,是在人类欲望(de-sire)想像(imagnation)中最高尚的。所以能扩充他选择他的功用起来,比较其他东西的吸引,广播,改善的能力,真是“莫可与京”。Keats有句话是“美即是真,真即是美。”(Beauty is truth, truth is beauty that is all we know on earth, and all we need to know)若是美和真是一个不可相离的,他们的结果也就是“止于至善”。真正能够到“止于至善”的地步,还不是人生的一个归宿的处所吗?况且真美善确乎是一体相附的东西,人生的目的,除此三者以外?又实在没第四者可以代替由此说来,美既是人生的究竟目的,便不是能说他只有“摆渡作用”,从这里按照逻辑说起来:

大前提 人生之目的有三,

小前提 美为人生目的之一,

断 案 故美非“摆渡作用”。

我这种说法,自知不免于武断。然而可也还不至于有什么谬误。你们于此点上的意思:是说由兴趣意志,达到知识思想上去,所以说美育是一种“摆渡作用”。本来美育最大作用是涵养、是激刺、是引诱可以使人的思想社会上的事业,都到了高尚愉快的地步。这确是美育的本能。若说他纯乎是作“摆渡”用的,我总以为不妥。——大概你们所说的这句话,也是说他有涵养,激刺,引诱的能力;不过“摆渡”二字,实在有些语病。

美和美育,看来是两个名词,其实一个人自初生以至于老死,一个世界自成立以至于消灭,只是一天还有生机,便一天不能脱离这个教育二字的关系,任是文明怎样的发达,而教育也必定要随之“继长增高”,万不能说是世界上的人类,到柏拉图(Plato)的共和国的时候,就是教育也无所用其了。人类既不能脱离教育,教育却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不可“须臾”去的,就是无论如何的变动,他总是能以涵养、刺激、引诱人的品行、意识、思想、欲望,一层一层的升高,永远失掉不了他的效力的。Ooleridge的夜莺(The Ngihtingale)诗中,有一段说:“这样的精神,与这样的权力,是在婚姻中天然与我们的在妆奁里,是一个新宇宙与一个新上帝。”(The Spirit and the power which wedding nature to us, gives in dow-er a new Earth and a new Heaven)这几句话,实是能以表现出美的这种东西,无时无地不是崭新清妙的,也无时无地不是不涵养、激刺、引诱人的品性、智识、思想、欲望,使之一层一层,“继长增高”的。从前蔡孑民先生讲演美与善,说是“知属真,情属美,意属善,美与善属于美感教育”。可知美感教育,实是使人的感情意志改进,以辅助智识的发达的。人的智识是无有穷尽,而用以达到智识的感情意志,当然也是随时都要用他来作指导的。所以美育是要永远随着人生前进,没有停止,或是“功德圆满”的时候。我由以上的观察,敢妄断美育决不像是为“摆渡作用”用的。不过你们所说“摆渡作用”,是在美育的本身价值以外,这却也是误解美的一字的真正目的。我对于美的研究,也很有限,以上所说的,自觉不正确的地方也不可胜数的。

第二,个人方面的教育目的,同社会方面的教育目的,虽说是应用上有些不一样,然而究竟作归结,却没有二致。Jame Quagle Dealey曾说“现在所有可尊尚的社会,是文化观念的集合体,他是以大多数人的新思想和他们的助力,达到人性成功的总表现”,照James Quagle Dealey的主张看起来,可见教育(亦可以说是文化)在社会上的地位,既是社会是文化观念的集合体,那些在集合体中各个的分子,是在哪里?还不是无量数的个人吗?既明白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然则个人的教育狭义上说起来,是只关系到他自己一人的品性、学业、思想、行为,若照广义上说他的品性学业、思想、行为,也就是社会上的。所以社会教育、个人教育,也不过因应用上和区别上有些分别。其实个人的教育是卑劣,社会断不会强固,个人的教育是完善,社会也绝不能够恶浊。详细分起来,公众教育和每个人所受的教育,自然不能“胶柱鼓瑟”,一丝毫也不错。然却总要是“并行不悖”,不能互相两异的。如你们所说“专制时代就提倡军国民教育,到了民主共和时代,当然要施行平民教育”。须知道这都是教育——无分是个人教育,或社会教育——的方针,说不道是真正教育的目的。况且这等变化——无论好坏——都是人造的教育,不是教育创造的人。人造的教育,所以在中国的宋时便以经义作教育,明清时便以帖括、八股作教育,清的末年又以变形的科举——学堂出身奖励——作教育,教来教去,究竟是没有真正目的,只凭着这种坏方法的教育,究竟难以造出许多应宜的人才来。这全是误方针为目的的缘故——其实他们那种教育,却有些是专以方针作愚民政策的——就算方针是十分完善,也不可没有目的。因为方针不过是达目的的一种手段,譬如说平民教育是有什么目的呢?是教人做一个好好的平民,使个个平民做堂堂的一个人。(见《新教育》第一号)这两句话,便是平民教育的目的。社会教育目的,随时随地变化的,这话有时可以用他,不过讲到真正人生的究竟,我自己的愚见却以为总离不了真善美的三条路。其中善美又是达到真的地步的利器。(说见上)个人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个人教育要大家努力向着这三条光明的路上走去,社会的教育也自然无可违背的。所以美感教育无论在个人或是在社会上,我认明他是个远大明确的教育宗旨。——是目的——若说社会教育有时须有变迁,也有时不错,而且个人教育也是这样,不能老守一定的规则没有变更。然而这不过是教育的方针,或者他是专应时势一时的作用。若是放远大些说,须要认明教育的真正目的便是我。——上面已经说过去的主张。总说起来,我是认定个人教育目的和社会教育目的是没有大相歧异的。人生的究竟归宿,是要达到真善美三者的地位。所以我主张美感教育,便是这样。

以上信笔写来已费工夫不少,我知道你们若看时也要将你们的宝贵光阴费去一些。我的大意思是如上所说,不过随便写的,实在是“拉杂”得很。还请你们见谅。至于所说的话,也不敢以为是没些“瑕疵”,而且必有许多不合的地方。好在我们不须客气,这又不是“经世大文”也不需重要的。

你们如能再切实的与我讨论,或是极严密的批评,我更是喜欢盼望的。

剑三

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曙光》第一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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