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尼孙的《艺术之宫》(Palace of Art)诗中有几句是:

美,善,知,是互相启示的

姊妹三个,而友于人,

在同一屋顶下共同居住,

除非泪痕,是永不能有分裂。

这正是说文学是一个整体,而我以为也是古往今来伟大文学家所捉到一切印象,深入其内部,而用适当的艺术,描写出的一个全体。美,善,知,正是宇宙间所有的宝物,也是人生各方面的不可少的生命的总和。此三字,单就文学上说:艺术也罢,原理也罢,不止是不能分剖而且也不可分剖。缺少美的描画与原质,外形固失其光辉,内义亦因之枯窘,虽然王充曾说:“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但我以为“文”与“质”的确是相辅而行。“言而无文,行之不远”,虽是常谈,然何尝不具有至理。自来文学作品,不论其为哪一种风格,那种派别,任其如何陈义精当,说理妙确,如内中没有“美”的存在,至多也不过是一种好的文字,而不能有文学的资格。自来论文学的,“美”为要素之一,不过此字的涵义广泛,详细论起来,尽有许多的论文学的书,可以参阅,此处暂不多说。至于善(Good)与知识(knowledge),也是与“美”相伴而来,自然是不可遗却的。然而善不是含有劝惩戒励的成分,知识也不是如同李汝珍在《镜花缘》中讲究韵律,搬弄笺注,以炫其学博,——自然这是中国旧小说的通例。所谓知识,只是用自然流化的方法,将无量的印象捉到,用艺术的文字写出,使人看了为之思想,为之感叹,为之流连不舍。这就是文学上所谓智慧的原素(Intellectual Element),就是在艺术的每个的概念之中,我们能以认识概念的各个创造物,作成真实的代表,不过还不是真实的本体。所谓还不是真实的本体,这正是文学的智慧所以存在的关键。若说只是真实的时候,山只高,月只小,水尽落,石尽出而已,与兴感何关,与人生的思潮上又有什么连合,何以为激冲起的泡沫?这因为所有艺术(文学当然是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种)的目的,不是摹仿,而是提醒(Suggest);不是去重生出真实的物象,而只是将真实物象的各种印象给予艺术家。凡说为印象(impression)的,虽是由流转,变化,难以计数的印象中捕捉到的,而确非物象的本体,盖已经过艺术家的主观与其对于客观——物象——的融化,分析,而另造成一种合实境与想象二者的产物。这等境界,本非易言,而一切的艺术家,尤其是文学家,我想至少当其对外象有所兴触,欲用彩色,声调,器具等表现出时,也有此微妙超言说的启发。

由此便生出一个极重要的难问题。即许多文学作品中,我们时时提在口中的“物象”及“对象”等名词,固然如社会上的事实,作者的环境等都是,然由“自然”中所赋予我们的,却是最丰多而最有力量。文学的生命与实质,都由著作者的经验得来,而自然的兴感,实为文学的生命与实质中最普遍的材料,对于诗人尤其需要。所谓诗人之作品的美、善、智三者多由于“自然”的启示。不过我们登山临水,或游行于荫茂苍林,或坐对娇花明月,或听涧底鸣琴,或望天边飞霞,时时有自然的发露,即时时有印感的可能。但好景当前,谁也知道赞美,兴会所发,谁也明白佳妙,却为什么见的到写不出,或者听的到说不出呢?这实是一种有趣味的答问!

前几日我同张君励、瞿菊农、徐志摩诸人,陪着杜里舒博士夫妇,由济南往游泰岱。除了杜氏夫妇外,我们在泰岱极峰玉皇顶上宿过一宵。黄昏时彩云沉日,夜中的淡月,以及次日时的冷雾大云,弥漫山谷,变幻万千,有不可刻画、言说的伟大神奇,使我们心头震荡,兴会飚举,或者更说的厉害些,使我们长啸,也能使我们噤无一语。两日的经验,平添上我们心波上无许的激翻。及至我们回到旅舍之后,晚上在疲乏的恍惚中,大家来讨论这个新鲜而有趣味的问题,虽是闲谈,我觉得颇有意义,而且>还可以证明上面我的一段泛论。

我们所讨论的是:对于泰岱的感想如何?文学上对于自然印象的描写如何?情感与外象的关连。虽然有许多的意思,竟是不能说出,或即使说出也不能完全,这并非我们口拙思滞,实在宇宙间尽有极微妙的瞬间的景物,而绝不容易想得有条理,说得有次序的。记得《红楼梦》刘姥姥初到荣国府到王熙凤的房中,“才入堂屋口,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这段有趣昧的文字,不只是形容一位乡中老妇初入贵家的手足无措,其实许多许多的人遇到神奇、伟大、美妙而不恒见的事物、风景,也往往是同荣国府中的刘姥姥一样。平情说来,我们对于佳文,对于异常的风景,对于潇洒绝尘的美人,对于伟大的建筑物等,自问虽当可以分析其美点,与其神妙的内容及其原素,但也每每当时有无言的鉴赏,过后有不易写出的痛苦,这种经验,我理想上有许多人,也当然如我们一样。

就在那天的急雨声中,我们在惨白的电光下互相发的议论,也正为此(对于“自然”的内感及文学的创作等),我们的议论,虽有些微不能极其相同,但大部分是绝无抵触的。我们以为一个文学家,在一种伟大,或者神妙的景物当前,其初时也同常人一样——或者可以说也同刘姥姥初入荣国府一样,惟有点头咂舌念佛而已。感到不能分析不能描写的一个整体。不过稍稍经过时间的消化以后,将其理想的原素与当前景物化合,更用美与智的经验,将物象的真实部分,完完全全捉到,而且领受到物象的印象在自己的心底。初时自己的思想,感觉,观察,幻想,是整个的,是没有经过表现的方法的冲动的,但一经得当前的“自然”所构成的种种现象的印象,与我自己的思想,感觉,观察,幻想融合之后,将自然的模型,用分析技艺,加以个性的兴感,或用全部的描写,或作部分的计划。无论如何,他既有锐利的观察,与分析的技能,那末,当然其所感到的,写出的,比常人要深入,特别,这是一切艺术家的特别本领,因为他有与“自然”相融合的本能,更有用自己天才的分光镜,将一切物象摄入而变化的本能,必如此而后他对于“自然”方真有所了解,而且真不愧为自然的支配者。(注意此处所谓自然的支配者,与科学上所谓支配自然,意义不同)至于以后需要丰富的文字,以及以前须有此等对于“自然”的修养,这更是必须而不用多说的。

其次我们以为文学家的诗文,固然可趁一时兴会所至,即行写出,但这明明是不容易的事,当时的印感,虽使将创作欲不可遏抑地引导出,及至写时,往往不能称意,或不能精密,我以为一个人的兴感,在兴奋的时间内,往往有粗疏及不能密察的弊病。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在景物的前面,只管尽力吸纳,尽力融会,尽力的观察保留,除非真有当时写出的与过时写出的有同等的成绩者外,只好将种种印象,常储于胸中,及至时过境迁,也当然还可以回忆得到,而且真有深透的观感,即不注意去记忆,而宇宙间所赠予我们的自然的生命的新鲜,必可常在我们的心中保储着。及至适当我们要写出它的时候,则层层印感完全呈现;一鸟的斜飞,掠过树梢,片云的轻漾,包住碧绿的峰顶,那一夜月光下的露珠由涧草滴下;那一时的静夜的微风穿过塔铃,以及在那时我主观的感念如何?对于将来,对于过去,二者反映现时的思想,感觉,又是如何?那末,如缫丝一样的细密,如剥茧一样的层解,则著作者的高大的个性,将前此收留下的自然的生命所赠予的礼物,合为一件,而感人与美好的作品,便可出现。李太白有几句诗是:

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翰林读书言怀》)

回薄万古心,揽之不盈掬,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寻阳紫极宫感秋作》)

前两句正是捕捉到自然的印象以后,在醇化中去创作时的情景;而后四句,也可为登山临水,及与自然相对越时,冥契在心,惬赏深入的状态。凡文学家领受到自然的妙趣,咀嚼悦赏,而后再细细地密密地去引伸我的兴感,刻画它的神妙,这两层状态,是必须经过的。盖当前的感受,只有“真”,至于“美”,与“知”的分析以及联合作者种种的想象,这些境界,恐怕在过去的时候中,比当时还精密,丰富些。

本来文学上的美与善、智三者有不可相离的关系,但三者能密切地联合为一,非经过醇切的溶化与陶冶,是不易将三者的统一性捉到的,所以反证了丁尼孙的话,是如此其明显而可相通。其实宇宙间的大自然原是不可分剖的一个整体,但人们感兴,总要发泄出方感到愉快!文学的作品,切实说来,固然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写作出,然同时也须予人以愉慰与同情,这不能不讲究着去分析综合美,与善,与知识三者的全体了。

以上所述,除了我们在雨声中所详谈的以外,还有我自己的许多意见,但我信服文学与自然,不仅是有密切的锁链;而且二者是有互相照著的表现,这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的。所以我们如要深入“自然”的内部作“自然”的陶醉者,则不可浅尝肤见,如刘姥姥入荣国府似的,只有点头赞叹,而不知其所以然。必浸润于“自然”的心灵之内,而加以人生解释的成分,使自然的景物有“我”的幻化在内,那末,深藏于中心也好,用艺术的文字写出也好,总之不可辜负了此二字的“真”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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