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箫此集存在我的乱纸堆里已两年半了,那时本想为找一出版处,恰逢大战突发,印刷困难,遂尔搁置。幸而这个稿本随我留此,否则也要与我的存书同一命运——即免劫火,定遭散失。现在它能有与阅者相见的机会殊不易易。

伯箫好写散文,其风格微与何其芳李广田二位相近,对于字句间颇费心思,这是我一向素悉的。他与何君同校任教,尤有交谊,现在听说都在瘠苦的荒地服务。伯箫自从领导一校青年流离各地以后,曾数在前方尽文人的义务。奔走,劳苦,出入艰难,当然很少从容把笔的余暇。然而在《大公报》文艺栏上我读到他的文艺通讯,不但见出他的生活的充实,而字里行间又生动又沉着,绝没有闲言赘语,以及轻逸的玄思,惆怅的怀感。可是也没有夸张,浮躁,居心硬造形象以合时代八股的格调。生活是解剖思想的利器,经验才是凝合理智与情感的试金石。写文字,文才固居第一,但只凭那点“文才”,不思,不学,其结果正是所谓非“罔”即“殆”。怎样方能开辟出思的源泉备办下学的资料,还不是要多观察,多体验,多懂人生那几句常谈?不必说当此水深火热的时代,就在平时,如果只隐伏于自造的“塔”上,徒凭想象的驰骋,徒炫弄文词的靡丽,至多也不过会涂几笔呆板彩绘的工细山水,或写意的孤松怪石罢了。伯箫好用思,好锻炼文字,两年间四方流荡,扩大了观察与经验的范围,他的新作定另有一样面目——我能想到不止内容不同,就论外貌,也准与这本《羽书集》有好大区别。

在这时,使伯箫的旧作与读者相见,看看作者那时的心情与对一切的体认,文章虽旧,似也无妨。何况多少热情早在平静的生活中埋伏下日后开花结实的种子。

回想作者写这些文字时,我少不了与他有晤面的机会。那软沙的海滨;那黑石重叠的山谷,那大公园的海棠径上,那个小小的庭院中,饮“苦露”(酒名),斟清茗。或当风雪冬宵烧饼铺外的匆匆招呼,在炫彩的碧波上隔日相遇,在老舍的二簧腔调的猛喊之下,彼此纵笑。现在!——现在,不需说什么感伤话,然而凡记得起的熟人,那个不曾捧一份真诚心愿,切望着总有一天大家从历劫的挣扎后再得欢颜相向?纵使头发白了多少,皱纹多了几条,(其他的损失当然不必计算)算什么呢!

我为伯箫此集写几句话,向未来先付下约书:——不为个人与个人间的私谊,而是每一位在苦难里打过滚的中国人的共同希望。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还有更明朗,更欣慰,更可以把杯痛饮,从容写文的“未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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