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王充在他那部识见超迈的《论衡》中有下面的几句话:

齐部世刺绣,恒女无不能;

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

日见之,日为之,手狎也。

本是散文,我却觉得像是一首颇有意义的小诗,故以“诗式”列出。日见,日为,手指娴熟,无论绣法多精,织锦多难,可是一般妇女甚至是蠢笨些的也能学得“巧”起来。什么力量使之如此?正是天长日久,穿针引线;家家机杼,按样投梭,不知不觉中便“能”了,甚至学得“巧”了。这还不是“熟能生巧”的详明解证?对一切的文学、艺术说,手生了便没法表现出来,就使表现出来也多是粗疏、浮泛,不能动人。作者的“眼高”只好剩下“高”了,一动手便显得不是那一回事。

话得说回来,文艺专靠“熟”,靠“日见之,日为之”,便能达到伟大、光华的境界吗?我见过学写字的人,天天用工数十年如一日,当做功课,该写的十分出色,动人欣赏吧?实则工夫到家,极熟极细,有的也不过规规矩矩,横平竖直,一看平正,再看平平,细看就觉得平凡了。这与王充的话岂不矛盾?与“熟能生巧”的成语岂不相反?不错,是有些矛盾,但如果据孟子的一句话看来,却显明地对于“巧”字另有估计。他说:

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那么,无论齐部刺绣怎样普遍,襄邑织锦怎样“家喻户晓”,若说“无不巧”未免夸大,且与孟子的话有些不符。

要细心地明了王充是指的“习熟”——“日见之,日为之,手狎也”。而孟子这句则指的是“大匠”的传授在于规矩,却不能把艺术中的“巧”也使每个人都学会。这并不矛盾,而且对看起来更能深入一层。从古至今,各行各业,徒弟学出来比老师更好也可说更“巧”的,随在都可找到例证。但也有老师十分精能,他的艺术本事,真是“著手成春”,一经在他手上拨弄出来的艺术品的确与众不同。他虽想把这份“巧”传授给他的学生,但学生学会了他的手法,却学不会他创作品的“妙”处。这两个例子都有,足见孟子的话扎实得很。“巧”不是老师给的,虽以“大匠”的好本事,所能传给别人的也只是“规矩”罢了。

诚然,“熟能生巧”;可是并非若干人一同熟于某某艺术便能达到相同的成就。所谓熟者,只是“不生”,绘画的不至不会勾、勒、渲、染;演剧的不至上台后手足无措;写文章的不至文理不通,词句颠倒。“巧”从“熟”中生出,并非一熟就巧。一样的笔、墨,一样的学习,一样的工夫,写出的字并不相同;一同学的戏,一同是某一节目中某角色的扮演者,一同练过工夫,可是上得台来总有高低。

王充的话“恒女无不能”还可,至于“钝妇无不巧”这句,就是文学上的有意夸张了。“巧”不是那么容易的,就是聪明的妇女,“日见之,日为之”,会是会了,比没有织锦地方的妇女自然易学易熟,但想都达到“巧”的地步,怕还不十分容易,更不要说“钝妇”了。当然,在数量上由于日见,日为,能者自多,质量上也比织锦不普遍的地方自然高明,但“无不巧”三字却未免说得重些。

总之,论学习文学艺术,不常常见,常常练,常常观摩,揣测,自然生疏,但要达到真“巧”的地步,使艺术性能够充分发扬,要紧得具有文艺的基本因素,即所谓思想性,包括了立意、内容等等。否则纵“巧”,也不过是幻想的空花,难捉摸的水月,经不起时间、空间的考验的。

至于孟子从“大匠”、学习者来讲“规矩”和“巧”的分别,确是千古不磨的理论。“规矩”不能没有,学者自须先知先练,好的先生教的规矩正确、清楚,学的人领会得容易些、快些,不至“误入歧途”——多走弯路,这便是“大匠”交代徒弟们优长之处。以言“巧妙绝伦”——创出一手绝活来,还得看学者的聪明、用功,以及他的艺术上的特创性了。自然,有的不需先生教过却能在文艺上有所创造的,这也不是罕见的事。

孟子的话不须多讲,而从“熟”中方可逐渐练出“巧”的创造,也是打不倒的至理,足以反证王充这几句话的价值。哪有若干年只写一篇文会成名作的,哪有好几年只登台一次会成为好演员的,哪有终年不拾绣花绷子,偶然来一回“描鸾绣凤”不指颤针斜的!“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才能熟,——熟中可以生“巧”——还不是人人皆然。一切文学艺术的学习、创造和成就,详说起来各成专书,简要言之,似乎就是这点道理。(早有熟练基础的自当别论。)但,这里所谈的“巧”字,请读者不要误会成“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这是指的文学、艺术上的伟大、高妙境界,是每一个创作者希望达到却并非容易达到的境界。其意义指艺术上的成就,可含有思想上的陶冶。明白艺术不能离开思想的指导,我这里便不再多说大家易知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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