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林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议兵(用舍、逆顺、兴亡。)

问《传》曰:“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又曰:“先王耀德不观兵。”二者古之明训也。然则君天下者,废而不用,且涉去兵之非,资以定功,又乖耀德之美。去就之理,何者得中?

又问:兵不妄动,师必有名。议之者,颇辨否臧,用之者多迷本末。故有一戎而业成王霸,一战而祸及危亡。兴灭之由何申?逆顺之要安在?

臣闻:天下虽兴,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主也。祭公曰:“先王耀德不观兵。”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斯则不好之明训也。《传》曰:“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又,周定天下,偃武修文,犹立司马之官;六军之众,以时教战:斯又不忘之明训也。然则君天下者,不可去兵也,不可黩武也;在乎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逆顺之要,大略有三,而兵之名随焉。夫兴利除害,应天顺人,不为名尸,义然后动,谓之义兵。相时观衅,取乱侮亡,不为祸先,敌至而应,谓之应兵。恃力宣骄,作威逞欲,轻人性命,贪人土田,谓之贪兵。兵贪者亡,兵应者强,兵义者王。王之兵,无敌于天下也,故有征无战焉。强之兵,先弱敌而后战也,故百战百胜焉。亡之兵,先自败而后战也,故胜与不胜,同归于亡焉。然历代君臣,祸于本末:闻王者之无敌,则思耀武,是获一兔而欲守株也。见亡者之自败,则思弭兵,是因一咽而欲去食也。曾不知无敌者根于义,自败者本于贪;而欲归咎于兵,责功于武,不其惑欤!兴废之由,逆顺之要,昭然可见,唯陛下择之。

销兵数(省军费,在断召募、除虚名。)

臣伏见自古以来,军兵之众,资粮之费,未有如今日者。时议者皆患兵之众,而不知众之由,皆欲兵之销,而不得销之术。故散之则军情怨而戎心启,聚之则财用竭而人力疲。为日既深,其弊亦甚。臣以为销兵省费者,在乎断召募、去虚名而已。伏以贞元军兴以来,二十余年,陛下念其劳效,故不可散弃;幸以时无战伐,又焉用增加?臣窃见当今募新兵,占旧额,张虚簿,破见粮者,天下尽是矣。斯则致众之由,积费之本也。今若去虚名,就实数,则一日之内,十已减其二三矣。若使逃不补、死不填,则十年之间,十又销其三四矣。故不散弃之,则军情无怨也;不增加之,则兵数自销也。去虚就实,则名不诈,而用不费也。故臣以为销兵之方、省费之术,或在于此。唯陛下详之。

复府兵,置屯田(分兵权、存戎备、助军食。)

夫欲分兵权、存戎备、助军食,则在乎复府兵、置屯田而已。昔高祖始受隋禅,太宗既定天下,以为兵不可去、农不可废;于是,当要冲以开府,因隙地以营田。府有常官,田有常业。俾乎时而讲武,岁以劝农。分上下之番,递劳逸之序。故有虞则起为战卒,无事则散为农夫。不待征发,而封域有备矣;不劳馈饷,而军食自充矣。此亦古者尉候之制,兵赋之义也。况今关畿之内,镇垒相望,皆仰给于县官,且无用于战伐。若使反兵于旧府,兴利于废田,张以簿书,颁其廪积;因其卒也,安之以田宅;因其将也,命之以府官。始复于关中,稍置于天下。则兵权渐分,而屯聚之弊日销矣;戎备渐修,而训习之利日兴矣;军食渐给,而飞挽之费日省矣。一事作而三利立。唯陛下裁之。

选将帅之方

臣闻:君明则将贤,将贤则兵胜。故有不能理兵之将,而无不可胜之兵;有不能选将之君,而无不可得之将。是以君功见于选将,将功见于理兵者也。然则选将之术,在乎因人之耳而听之,因人之目而视之,因人之好恶而取舍之。故明王之选将帅也,访于众,询于人。若十人爱之,必十人之将也;百人悦之,必百人之将也;千人悦之,必千人之将也;万人伏之,必万人之将也。臣以为贤愚之际,优劣之间,以此而求,十得八九矣。

御功臣之术

臣闻:明王之御功臣也,量其功而限之以爵,审其罪而纠之以法。限之以爵,故爵加而知荣矣;纠之以法,故法行而知恩矣。恩荣并加,畏爱相济,下无贰志,上无疑心:此明王所以念功劳而全君臣之道也。若不限之以爵,则无厌之心生矣;虽极人臣之位,而不知荣也。若不纠之以法,则不忌之心启矣;虽竭人主之宠,而不知恩也。恩荣不知,畏爱不立,而望奉上之心尽,念功之道全,或难矣。故《传》曰:“报者倦矣,施者未厌。”此犹爵无限而法不行使之然也。唯陛下察之。

御戎狄(征历代之策,陈当今之宜。)

问:戎狄之患久矣,备御之略多矣。故王恢陈征讨之谋,贾生立表饵之术,娄敬兴和亲之计,晁错建农战之策。然则古今异道,利害殊宜;将欲采之,孰为可者?又问:今国家北虏款诚,南夷请命;所未化者,其唯西戎乎?讨之则疲顿师徒,舍之则侵轶边鄙,许和亲则启贪而厚费,约盟誓则饰诈而不诚。今欲遏彼虔刘,化其桀骛;来远人于朔漠,复旧土于河湟:上策远谋,备陈本末。

臣闻:戎狄者,一气所生,不可翦而灭也;五方异族,不可臣而畜也。故为侵暴之患久矣,而备御之略亦多矣。考其要者,大较有四焉。若乃选将练兵,长驱深入之谋,自王恢始。建以三表,诱以五饵之术,自贾谊始。厚以赂遗,结以和亲之计,自娄敬始。徙人实边,劝农教战之策,自晁错始。然则,用王恢之谋,则殚财耗力,罢竭生人,祸竭兵连,功不偿费:故汉武悔焉,而下哀痛之诏也。用贾谊之术,则羌胡之耳目心腹,虽诱而荒矣;而华夏之财力风教,亦随而弊矣:故汉文知其不可而不行也。用娄敬之计,则启宠纳侮,厚费偷安;虽侵略之患暂宁,而和好之约屡背:故汉氏四代为匈奴所欺也。用晁错之策,则边人有安土之惠,未免攻战之劳;匈奴无得志之虞,亦绝归心之望:故汉武犹病之,有广武之役也。是以,讨之以兵,不若诱之以饵;诱之以饵,不若和之以亲;和之以亲,不若备之有素:斯皆前代已验之事,可覆而视也。以今参古,弃短取长,亦可择而用焉。

然臣终以为近算浅图,非帝王久远安边之上策。何者?臣观前代:若政成国富,德盛人安;则虽六月有北伐之师,不足忧也。若政缺国贫,德衰人困;则虽一时无南牧之马,不足庆也。何则?国富则师壮,师壮则令严;人安则心固,心固则思理:如此久久,则天子之守,不独在于诸侯,将在于四夷矣;则暂虽有事,何足忧矣?若国贫则师弱,师弱则不虞;人困则心离,心离则思乱:如此久久,则天子之忧,不独在于边陲,或在于萧墙矣;则暂虽无事,何足庆焉?

盖古之王者,庆在本而不在末,忧在此而不在彼也。今国家柔中怀外,近悦远来,北虏向风,南蛮底贡;所未化者,其余几何?伏愿陛下:畜之如犬羊,视之如蜂虿;不以士马强而才力盛,恃之而务战争;不以亭障静而烟尘销,轻之而去守备。但且防其侵轶,遏其虔刘,去而勿追,来而勿纵,而已。然后略四子之小术,弘三王之大猷,以政成德盛为图,以人安师壮为计。故德盛而日闻则服,服必怀柔;师壮而时动则威,威必震詟。夫然可以不縻财用,不烦师徒,不盟誓而外成,不和亲而内附。如此,则四海之内,五年之间,要荒未服之戎,必匍匐而来;河陇已侵之地,庶从容以归。上策远谋,不出于此矣。

备边、并将、置帅

臣伏见方今备边之计,未得其宜。何则?京西之兵,其数颇众,城堡甚备,器械甚精,以之遏侵掠、禁夺攘则可矣。若犬戎大至,长驱而来;臣恐将卒虽多,无能抗者。今所以轸陛下虑者,岂非此乎?其所以然者,盖由镇垒太多,主将太众故也。夫镇多则兵散,兵散则威不相合而力不相济矣;将众则心异,心异则胜不相让而败不相救矣。卒然有事,谁肯当之?今若合之为五将,统之以一帅:将合则戮力,帅一则同心。仍使均握其兵,分守其界,明察功罪,必待赏罚;然后据便宜之地,扼要害之冲,以逸待劳,以寡制众:则虽黠虏,无能为也。臣又以为:自古及今,有不能守塞之兵,而无不可守之塞;有不能备戎之将,而无不可备之戎。故曰: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得其宜也;五寸之关,能制其开阖,居其要也。伏惟陛下握戎之要,操塞之关,则西垂之忧,可以少息矣。

议守险(德与险兼用。)

问:《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记》曰:“在德不在险。”然则用之则乖在德之训,弃之则违守国之诫。二义相反,其旨何从?

又问:以山河为宝者,万夫不能当也;以道德为藩者,四夷为之守也。何则?苗恃洞庭,负险而亡;汉都天府,用险而昌:又何故也?今欲鉴昌亡,审用舍,复何如哉?

臣闻:《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又秦得百二,以吞天下;齐得十二,而霸诸侯:盖恃险之论,兴于此矣。《史记》曰:“在德不在险。”《传》曰:“九州之险,是不一姓。”盖弃险之议,生于此矣。臣以为险之为用,用舍有时:恃既失之,弃亦未为得也。何者?夫险之为利大矣,为害亦大矣。故天地闭否,守之则为利;天地交泰,用之则为害。盖天地有常险,而圣人无常用也。然则以道德为藩,以仁义为屏,以忠信为甲冑,以礼法为干橹者:教之险,政之守也。以城池为固,以金革为备,以江河为襟带,以丘陵为咽喉者:地之险,人之守也。王者之兴也,必兼而用之。

昔汉高帝除害兴利,以安天下。自谓德不及于周,而贤于秦;故去洛之易,即秦之险,建都创业,垂四百年:是能兼而用之也。桀、纣、三苗之徒,负大河,凭太行,保洞庭;而不修德政,坐取覆亡者:是专恃其险也。莒子恃其僻陋,不修城郭,浃辰之间,丧其三都者:是怠弃其险也。由斯而观之,山河之阻,沟墉之固,可用而不可恃也,可诫而不可弃也。智以险昌,愚以险亡;昌亡之间,唯陛下能鉴之。

议封建,论郡县

问:周制五等,其弊也,王室衰微。秦废列国,其败也,天下崩坏。汉封子弟,其失也,侯王僭乱。何则?为制不同,同归于弊也。故自古及今,议其是非者多矣。今若建侯开国,恐失随时之宜;如制守专城,虑乖稽古之义。考其要旨,其谁可从?

又问:封建之制,肇自黄唐;郡县之规,始于秦汉:或沿或革,以至国朝。今欲子兆人,家四海,建不拔之业,垂无疆之休。大鉴兴亡,从长而用;无论今古,择善而行:侯将守而何先?郡与国而孰愈?具书于策,当举行之。

臣闻:封建之废久矣,是非之论多矣。异同之要,归于三科。或曰:周人制五等,封亲贤;其弊也,诸侯擅战伐,陪臣执国命。故闻蚕食瓜剖,以至于衰灭也。而李斯、周青之议,由是兴焉。又曰:秦皇废列国,弃子弟;其败也,万民无定主,九族为匹夫。故鱼烂土崩,以至于覆亡也。而曹冏、士衡之论,由是作焉。又曰:汉氏侯功臣,王同姓;其失也,爵号太尊,土宇太广。故鸱张瓦解,以至于悖乱也。而晁错、主父之计,由是行焉。然则秦惩周之弊也,既以亡而易衰;汉鉴秦之亡也,亦矫枉而过正。历代之说,无出于此焉。以臣所观,窃谓知其一,未知其二也。何则?臣闻:王者将欲家四海,子兆人,垂无疆之休,建不拔之业者,在乎操理柄,立人防,导化源,固邦本而已矣。是故,刑行德立,近悦远安,恩信推于中,惠化流于外:如此,则四夷为臣妾,况海内乎?虽置守罢侯,亦无害也。若法坏政荒,亲离贤弃,王泽竭于上,人心叛于下:如此,则九族为雠敌,况天下乎?虽废郡建邦,又何益也?故臣以为周之衰灭者,上失其道,天厌其德,非为封建之弊也。秦之覆亡者,君流其毒,人离其心,非唯郡县之咎也。汉之祸乱者,宠而失教,立不选贤,非独强大之故也。由是观之,苟固其本,导其源;虽郡与国,俱可理而安矣。苟踰其防,失其柄;虽侯与守,俱能乱且危矣。伏惟陛下:虑远忧近,鉴古观今,以敦睦亲族为先,不以封王为急;以优劝劳逸为念,不以建侯为思;以尊贤宠德为心,不以开国为意;以安抚黎元为事,不以废郡为谋:则无疆之休,不拔之业,在于此矣。况国家之制,垂二百年:法着一王,理经十圣;变革之议,非臣敢知。

议井田阡陌(息游墯,止兼并,实版图。)

问:三代之牧人也,立井田之制,别都鄙之名。其为名制,可得而知乎?其为功利,可得而闻乎?

又问:自秦坏井田,汉修阡陌,兼并大启,游墯实繁;虽历代因循,诚恐弊深而害甚。如一朝改作,或虑失业而扰人。既废之甚难,又复之非便。斟酌其道,何者得中?

臣闻:王者之贵,生于人焉;王者之富,生于地焉。故不知地之数,则生业无从而定,财征无从而计,军役无从而平也。不知人之数,则食力无从而计,军役无从而均也。不均不平,则地虽广、人虽多,徒有贵之名,而无富之实。是以先王度土田之广狭,画为夫井;量人户之众寡,分为邑居。使地利足以食人,人力足以辟土;邑居足以处众,人力足以安家。野无余田,以启专利;邑无余室,以容游人。逃刑避役者,往无所之;败业迁居者,来无所处。于是生业相固,食力相济。其出财征也,不待征书而已平矣。其起军役也,不待料人而已均矣。然后天子可以称万乘之贵、四海之富也。洎三代之后,厥制崩坏:故井田废,则游墯之路启;阡陌作,则兼并之门开。至使贫苦者无容足立锥之居,富强者专笼山络野之利。故自秦汉迄于圣朝,因循未迁,积习成弊。

然臣以为井田者废之颇久,复之稍难,未可尽行,且宜渐制。何以言之?昔商鞅开秦之利也,荡然废之;故千载之间,豪奢者得其计。王莽革汉之弊也,卒然复之;故一时之间,农商者失其业。斯则不可久废、不可速成之明验也。故臣请斟酌时宜,参详古制:大抵人稀土旷者,且修其阡陌;户繁乡狭者,则复以井田。使都鄙渐有名,家夫渐有数。夫然,则丘田井邑之地,众寡相维;门闾族党之居,有亡相保。相维则兼并者何所取?相保则游墯者何所容?如此,则庶乎人无浮心,地无遗力,财产丰足,赋役平均;市利归于农,生业着于地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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