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刚兄:

今天把你一向给我的信,从头“编年”一看,觉其中或者不曾有信失去。我共收到你的六封快信,最末一封为十一月十八《论孔子》,对么?现在分条从头一一细答,因以前信每不尽意也。

我对于你的《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有下列的意见:

(一)你这个“古疆域小,一个中央”思想,自然再对不过。这篇文章却并未提到“统一的由来”,若谓有个大的世界观念便能统一,则从无是说。

(二)我对于你的“古史辨”美中不足之一,是看你说殷颇有“扶得东来西又倒”之势。殷诚然不是一个一统天下,诚然还不如成周,但也决不会仅等于昆吾大彭。殷的疆域,东边“海外有截”,西边伐鬼方,到了甘肃境,北边你已承认它游牧到了直隶的保定。而且敌国之周,都那样称它,连曰大商大商,真像克殷才定了天下样的。我们在这些地方,应该充量用尚存的材料,而若干材料缺的地方,即让它缺着。此文中你说商,也未免有与古史辨中同一趋势。

(三)“知道他们已经游牧到直隶保定了”,此句似应于他们下加“至少”二字。因为找出证据来者,可断其为有,不曾找出证据来者,亦不能断其为无。

(四)你引孟子“夏后殷周之盛”一段话,甚悖你古史辨原则。你正是去辨这些话哩!孟子的历史说,即是你所去辨累层地中之一层。“汤百里,文王七十里”一流话,泛言之,则是“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矣”,显然不合事实。

(五)姜羌是否一字,似乎我们尚未得证据。

(六)《左传》的文句,最不宜乎固执去用,因为今本不知经过多少手也。“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岂必是当时楚王之言?诚恐是《国语》中语来语去之语耳。且楚在齐桓时并不处南海,待楚灭越后方真正处南海。

(七)你说“因为那时四海以内有个九方千里之地,所以就有了九州之说”,这话我想不见得如此。九本是一多数词,如汪中所举例。但即令九州之九由方千里者九来,而九州是从那里来呢?孟子这句话实在太模糊。当时的七国中,齐、燕、赵、秦、楚俱不止千里,秦、楚竟过三四千里,而韩、魏不及千里。且那两国千里是谁呢?当时的小国,周、卫、鲁俱远不及千里,而宋也不及,中山总是为人分来分去的。州一个观念,必是一个海国的观念。州岛恐本是一个字,只是“方言的岐异”,用久遂有两义。故《禹贡》一面言州,一面言岛夷皮服。州在《诗》尚是岛之义,渚岛州皆舌头发音也。如九州之观念不起于海边人民,则应云九宇、九有、九方,而不应云九州。我久疑此小九州之故说亦起于齐。去年告M. Pelliot,他云岛州一字甚可能。在Veda中,大陆与岛屿亦是一字。今春找到August Conrady二十年前一文,名《纪元前六世纪印度在中国之影响》于此一点甚致疑。他说州之观念及推小至大之瀛海环州,均见于Veda,当是由印度到中国。但此涉想之无稽甚显然。如由印度来,何不先至秦而反至齐?且此传说之见于Veda,究竟是原印度日耳曼人的思想呢,或者是印度土物?如是印度土物,则Veda此说亦是借自被征服之民。如是原印度日耳曼人的思想,则原印度日耳曼人亦并非岛夷,焉得发明此思想。且此思想并不同见于希腊及日耳曼的早年神话,故此思想甚难谓之为“Cosmology印度的”。充量亦仅是印度早年土物。或者当年印度东南一带,南洋诸国,以直到中国的青营,有此一种Vedic之传说,其流入印度日耳曼人者,遂入Veda,流入齐国者,遂有九州、大九州之说也。“齐国的邹”有此说,甚可长想。兄谓因为“齐国人有了这种想像,所以他们就有航海觅地的事业”,这话适得其反,因为他们有航海觅地的事业,所以他们才有了,或从别人得了这种想像。古代齐国海路交通是大而早的。法显回来,由青州上岸。孙权要找辽东,竟布置海征的计划。汉文景武时,南越和匈奴能相策应。而殷之相土,已戡定了海外一块地方。大约齐之海上交通是史前世的事啦。

(八)徐福与日本一段故事,当是日本人当年慕汉族而造之谣言,与造武天皇等一以汉家皇帝之为号出于一个心理。

(九)《山海经》怕是很后的书,何以你不疑它一下呢?

(十)“那时候人敢于放胆思想所以常有很聪明的话(下至)……一个行是了”。我想,放胆思想只能有很荒唐的话。当时的一般阴阳家谶纬论者,每是有些方技的。他们却是着实的观天。观天的人见星一夜起东落西一回,而其中有以年变位置者。地动之一种想像甚可有,所难者,说明此天系统耳。哥白尼盖理律均是说明此系统。至如于地之动一种涉想,即巴比伦之牧童恐也必有想到者矣。且地动与认地是行星亦并不是一事。

(十一)“但何以后来武功就低落疆土就不能再开拓了”!你的答案是“尊重儒家”,给德化之说征“服”。我想后来汉家皇帝何以不再拓土,不是由于德化之说。我于心有一甚复杂的议论,此时写下累数千字。待下次作一长谈罢。

(十二)我总觉得你这篇文理,与在古史辨上,颇犯一种毛病,即是凡事好为之找一实地的根据,而不大管传说之越国远行。如谈到洪水必找会稽可以有洪水之证,如谈到纬书便想到当时人何以造此等等。其实世界上一些寓言(Parables),一些宇宙论(Cosmologics),每每远到数万里。洪水之说,今见之于Genesis者,实由巴比伦来。其在巴比伦者由何来,今不可得而考。纬书上一些想像,及洪水九州等观念,我们不可忘传说走路之事也。汉阴阳家多齐人,而制历者或有外国人,二百二十万年及颛顼诸历,焉知非中央亚细亚流入者也?如必为一事找它的理性的事实的根据,每如刻舟求剑,舟已行矣,而剑不行,凿矣。

弟 斯年

十二月七日

(原载1927年11月8日《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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