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

因为我看电影常流泪,所以看见隔座姑娘拿手绢擤鼻子,或是出来颊上留两条泪痕,便觉得比较喜欢她,相信她大概心肠不错。对于哭这件事,成年人多半以为难为情,虽然中西略略不同。先就这中西不同讲讲。中国人常有君臣“对哭”,有请愿团“跪哭”之事,为西洋所无的。尤其是英国人,他们哭不肯出声,也不肯叫你看见。英国教育最重“人格”(Character),而所谓“人格”大部分是指勇毅、含忍、动心忍性的功夫。英国人动起怒,先把牙关咬紧,一声不响,即所谓Character。英国公学小学生被大学生欺负,吃了几记耳光,打了几个嘴巴,不哼一声,就叫人佩服,说这孩子是贵族家庭出身,有大家子弟的模样。这在英国话叫作“吃得起拳头”(Can take a beating)。后来这话就成普通用法。比方你对英国人说,某人能吃得苦,有毅力,英国人便说:“Oh, yes, he can take a lot of beating.”(可以吃得起几下拳头。)这是很称赞的话,是说他不遇事畏难而退,强邻踢他几下,他不便叫人家爹爹。他们古老时代就是如此的,古代英文文学中的英雄,创伤要死,便是负伤逃到人迹不到之地静静死就是这个意思。一直到现在,英皇卧房墙上所挂的祷文六句,一句便是:“If I am called upon to suffer, let me be like a goodbred beast that goes away to suffer in silence.”(如果我命中须受苦,让我学有风度的野兽,避入野处去静中受苦。)最近南京大戏院有Dark Angel影片,便全是这种英国绅士的表现。一人爱一女子,战地受伤,两目失明,便离乡背井,放弃他舒服的家庭,隐名去住乡僻,绝不肯叫爱他的女子矜怜他、扶助他,这也是一个最特别最明显的例。因为这个不同的传统,所以英国人便不肯在人前流泪。

中国人整个看法不同,对于忧伤喜怒认为也是七情之正,放声大哭比较不以为耻。这已属于中外心理之比较,此地不预备深谈。所要说的是,中国对流泪态度大不相同,故社会上,文学上,戏台上,常有放声大哭之声。原因是,一则有儒家适情哲学;二则孔子哭之恸,申包胥哭秦庭,有种种榜样在前;三则丧礼把放声大哭也列入仪文,拭泪挥泪也都有明文规定了;四则诗词戏曲已把“挥泪”手势化为艺术,认为美观;五则中国人生活实在太苦,大有非哭不可之势。基于这种原因,中国人当众哀哭,也就不以为耻了。这种中西心理情绪之不同是要研究的。钱锺书先生曾于《天下》月刊批评中国悲戏不如希腊悲剧,因为剧中英雄,太少伟大丈夫气。其实《长生殿》之唐明皇把贵妃交出,不肯双双自缢或服毒而死,有欠英雄本色,我也承认。但如霸王别姬,一剑杀爱姬,又一剑自刎,我认为豪杰,并不愧为悲剧主角。若因霸王之哭,而怪其失英雄本色,未免陷于以西洋人对哭的态度衡量中国艺术之弊了。当他声泪俱下之时,我们中国人总认为满意的、美术的。况且天下真英雄哪有不流泪的?唯儿女情长者才真有英雄远志。老残说得好:“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二集自叙》)沈君烈亦是文章“鬼才”,他说:“人生何必时俗喜,亦何必鬼神怜,但愿对俊男子大吐肝膈,痛哭一场,足了事矣。”(《与山阴王静观书》)这比较可以代表中国人对哭的态度。

以上是略略讲起中西对哭态度之不同。其实中国人也是以为看电影流泪,不大尊严。我真不懂,看电影流泪有什么羞耻?那天我跟内人去南京戏院看《孤星泪》。出来时,内人问:

“你哭了没有?”

“当然,”我说,“看了这种影片而不哭,还算有人心吗?”

其实我整个情绪都搅乱了。那晚头也昏了,看书也看不下去,和人打扑克,也无精打采,输了四元二毛五。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说,看一悲楚动人的影片,为什么不可以哭?西方有亚里士多德,东方有太史公,都是讲戏剧之用在于动人情绪。亚里士多德的著名悲剧论,说悲剧之用是如清泻剂,其作用叫作“清泻作用”(Cathartic function of tragedy),是把我们肝膈荡涤一下。太史公那里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也懒得去查。但是他的确比许多现代人懂得心理,懂得笑与哭之用。

《滑稽传》就是拥护幽默,看来比“今夫天下”派唾骂幽默之小子下流,实际上却比我们较懂得心理学。太史公自己哭吗?他一部《史记》就是悲愤而著的书,哪有不哭,又哪有不知哭之效用?但是我们也不必引经据典。假使有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台上表演,而观者不泣,不为所动,不是表演者艺术太差,便是观众已失人情之正了。

自然,哭泣不大雅观,我也知道,多情与感伤有不同,事各有时。我们看见白痴无故而笑,无端而哭,或者男子动辄流泪,认为未免太无丈夫气了。但是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当故事中人,床头金尽,壮士气短,我们不该挥几点同情之泪吗?或是孤儿遭后母凌虐,或是卖火柴女冻死路上,或是闵子拉车,赵五娘食糠,我们能不心为所动吗?或是夕阳西照,飞鸟归林,云霞夺目,江天一色,我们能不赞叹宇宙之美不由眼泪夺眶而出吗?在电影上,情节总是比日常离奇,人物总是比日常可爱,所以动人之处自然比日常生活多。假如我们去看电影而情不为动,还是真能看电影的人吗?我真不懂,看电影流泪有什么羞耻?

假如我们成人,已失了赤子的真哭真笑,只能规规矩矩做顺民,胁肩谄笑做奴才,戴假面具揖客入揖客出——假使我们变了这种虚伪枯萎的文明动物,又何必说什么悲剧的荡涤肝肠作用呢?

其实看电影而哭者不必自愧,看电影而不哭者亦不必自豪。邓肯女士说得好,女子如一架琴,情人如鼓琴者。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情人,如一架琴只有一人弹过。伯牙无良琴则无所用其技,良琴不遇伯牙则不能尽其才。同一女子,遇一种情人便有一种变化;同一架琴,一个琴师弹便有一种音调。凡有艺术都是靠作者与所用材具的一种相感相应,也是靠作者与观者听者读者的相感相应。同一画图,由甲看来索然无味,而由乙看来悠然神往。所以一种艺术之享受,一方在于作者,一方也纯为观者自己的灵性学问所限制。观者愈灵敏,则其感动之力愈大。子程子说,同一本《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得一二句喜者,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谓得一二句喜者,也是各人不同,有人喜欢这句,有人喜欢那句,这就是欣赏艺术所受观者听者读者灵性上及学问上之限制。同一个夕阳美景,一人看来欢天喜地,乐不可支,由另一人看来,还不是一个锁保险柜回家的记号吗?那位裤袋里一大把锁匙的银行家钱店倌笑人家诧异太阳下山为奇景,你想他不有时也哭吗?他不因为什么证券一日狂涨一元三角而喜地狂跳,眼泪夺眶而出,又因为债券暴跌哭得如丧考妣吗?我真不懂为什么看电影流泪便不雅观?

是的,人生本来有笑与泪的,所要紧的是看因何而流涕。有狂喜之泪,有沮丧之泪,有生离死别之泪,有骨肉团圆之泪,有怀才不遇之泪,有游子思家之泪,有弃妇望夫之泪,有良友重逢之泪,有良辰美景之泪,有花朝月夕之泪。似是谁要哭,听他哭,因为我们本来是有情动物,偶然心动,堕一滴同情之泪,或怜爱之泪,或惊喜之泪,于他是有益的。

(原载于1936年2月1日《宇宙风》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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