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一堂講的是杜佑通典和吳兢的貞觀政要,唐代就只講這兩部。現在講到宋代。講中國學術史,宋代是一個極盛時期。上比唐代,下比明代,都來得像樣。唐代富盛,明代亦然。而宋代衰貧,講國勢當然宋不如唐,也不如明。但是學術恰恰不同,唐朝只是佛學大盛的時代,宋不能及。若論文學,唐詩宋詩各有長處,唐詩並不一定就在宋詩之上。如講古文,雖然由唐代韓柳開始,可是宋代的古文盛過了唐代。經學、史學各方面,唐朝都遠不能與宋相比。明代也一樣不能同宋相比。

今天我們對於所謂「宋學」,大率有兩種錯誤的見解。一為淸代學者的門戶之見,他們自稱為「漢學」,以與宋學分立門戶。尤其是乾嘉以後,看不起宋學。二是民國以來,接受了淸代人這一種門戶之見,還加上了一套淺薄的西方實用主義觀點,認為若是宋代學術好,為何不能救宋代的衰與窮。這話其實講不通。孔孟儒家,乃至於先秦諸子百家,也並沒有救了春秋戰國的衰與窮。我們現在佩服西方人,但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也並沒有救了希臘。羅馬帝國後來也已經遵奉耶穌教,但耶穌教也並沒有救了羅馬。像此之類,可見我們不該用一種淺薄的實用主義來批評學術。孔孟儒家乃至先秦諸子的學術,自有它的價値。縱算不能挽救春秋戰國時代之衰亂,但為後來中國學術史上建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宋代的學術,固然也不能救宋代之衰亡,但亦為宋以下的中國建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等於我們講希臘這幾位大哲學家,或者耶穌教,也不專在希臘、羅馬時代發生作用,它們的作用還要在後發生。這些我們暫時不多講。

我們要專講到史學。再回頭來看看以前。周公的西周書此刻也暫不講。中國史學從孔子春秋一路下來,經過春秋三傳、國語、國策到太史公史記,這一段是中國史學的極盛時代,正是起在亂世。當然,學術史的年代,同普通史的年代,不能劃得恰平,中間有些參差不齊的。如太史公史記,已經到了漢武帝時,可是我們可以把史學從孔子春秋一路到太史公史記,看作是中國史學的一段黃金時代。而此一段黃金時代,則正起在春秋戰國衰亂之世。

第二段就是上面幾次講的,根據隋書經籍志從東漢末年一路講到唐初劉知幾史通這一段。從普通史講,又是中國的一個中衰時期,然而史學在那個時期則很盛。我們能不能這樣說,時代衰,史學會盛。好像一個人,跑到前面無路,發生了問題,會回過頭來看,那就是在衰亂世史學會盛的一番理由了。自東漢末年、魏晉南北朝一路下來,是一個中衰時期,而史學確盛。只是那時史學雖盛,但不够理想。對於當時,乃至後世,並無甚大貢獻。這我已在上面講過。

第三個時期就是宋代。拿中國漢、唐、宋、明、淸五個大時代來講,宋代最貧弱。也可說宋代在中國歷史裏邊,是一個比較中衰的時代。所以這時代能有史學復興了。而這一時期的史學,比較上,他們能針對著時代要求,在史學上有很多有意義有價値的貢獻。較之東漢末到隋唐統一一段,宋人的史學確要好些。但為何宋代還是不行,這問題我們已經講過,乃是另一問題;不能把普通史來一氣抹煞了學術史。

再下,到了明代末年,淸室入主,那時候可說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大的轉變。而那時又有史學興起,新的史學又見曙光。可惜下面滿洲政府政治上的高壓力量,使我們這一番新的史學只見萌芽,而又不能發旺滋長。乾嘉以後,時代是盛了,而學術反走上了一條不理想的路,史學也一樣。

我們講到第五個時期,應該是淸末民初我們的現代。這正是我們國家民族又在一個艱苦多難之秋了,又是一個時代的大轉變。照例,我們在這時期也該有史學興起。換言之,我們又該要回頭看一看啊!我們到了今天,該要回頭看一看我們這兩千年四千年來究竟是什麼一回事。這個回頭看,便是史學興起之契機。可是我們現代這一段史學,可說並不能滿足人的想望,而只有使人失望。到今天,我們這時代的史學,並未能對國家社會有些好的影響、大的貢獻;反而橫生枝節,發展出很多壞影響。

關於明末乃至民初的兩段史學,我們到以後再講。今天我們下面幾講,則都是講宋代的史學。

宋代學術,不是單單史學一項;只是在全部宋學中有了史學一項。我在宋代史學中,想首先舉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來講。我們去年講了四史以後,不再講此下的許多所謂「正史」了。因其在體制大節上,沒有什麼可講。而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則不然。我們要拿一大題目講宋代史學,那麼首先就該提到它。而且從唐代以後中國人修史,都是屬於官修的。至於私家著史,則只有歐陽修的新五代史這一部。上面所講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四史都不是官修的。歐陽修新五代史,則是後代唯一的一家私人著作。他生存時,這部稿子並不曾送上朝廷,也不是朝廷要他寫的。等他死了以後,朝廷上才下詔把他這部稿子在國子監開雕出版。這是第一點値得我們提出的。

第二點,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是上法春秋的。後來人批評此書,說它:

褒贬祖春秋,故義例謹嚴。敍述祖史記,故文章高簡。

又說:

史官秉筆之士,文采不足以耀無窮,道學不足以繼述作,惟歐公慨然自任遷、固。

這是說一般正史,從四史以下文章都寫不好,也沒有一種高的觀點,足以成為標準的著作。只有歐陽修新五代史,可謂遷、固以來未之有。這都是極端稱讚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文章比史記,而書中義理又是學孔子春秋的。

在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以前,已有了薛居正的五代史。這是奉政府命編修的。歐史一出,就變成了兩部。一部稱曰舊五代史,就是薛居正寫的。一部稱曰新五代史,則是歐陽修寫的。就兩書的篇幅材料來講,舊五代史比新五代史多得多。也有人對此兩書作了各有得失的批評,說是:

薛史如左氏之紀事,本末賅具而斷制多疏。歐史如公、穀之發例,褒贬分明而傳聞多謬。

此是說薛史像左傳,從頭到尾紀事詳細。歐史是學孔子春秋講義理,褒贬分明而記載多不可靠。這話好像很公平,但拿薛史比左傳,拿歐史比公、穀,實際上是比擬不倫。即論紀事,歐史也不能同從前的公、穀相比。公、穀確是記事很疏,歐史所記,只能說他簡潔嚴正,多所删略,不能說他都有錯。歐史當然亦有記載錯誤處,這從太史公史記一路下來,從前的歷史都如此,沒有一部歷史從頭到尾沒有錯。當然不必專講薛居正的五代史。所以我們要有「考史」工夫。但歷史不單是一堆材料。淸代講史學的人,就有人贊成新五代史,有人贊成舊五代史,把此兩書來詳細比較。諸位也可自己把此兩書仔細去對看。但史學上更重要的,是寫史人的義法所在。這可說舊五代史根本不能同新五代史相比。

趙甌北的二十二史箚記,比較似乎推尊新五代史。他說:

不閱薛史,不知歐公之簡嚴。歐史不惟文筆潔淨直追史記,而寓春秋書法紀傳之中,雖史記亦不及。

薛史網羅一大堆材料,當然記載是詳了,可是寫史還得應該「簡」。趙甌北說歐史文章乾淨,直追史記,而他的紀傳裏邊都有春秋筆法,連史記也不能及,可見是很看重新五代史的。而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則似乎有許多地方偏重舊五代史。甚至即在宋代,司馬溫公的通鑑,寫到唐史,也比較多用舊唐書,少用新唐書。他對於五代史,也比較多用薛史,少用歐史。新唐書就有歐陽修在內。照這樣講,豈不是司馬溫公在史學上也並不很看重歐陽修嗎?這問題到下邊再說。總而言之,舊五代史是一路跟著上面從四史以下的諸史來,他只是網羅材料歸納起來便是。而新五代史則有寫史的一套義法,不是歸納一堆材料就算的。這一點,我們覺得該特別看重。

我們且把歐陽修新五代史裏所謂寫史的義法舉幾點講一下。五代是梁、唐、晉、漢、周。梁代第一個本紀是朱溫,後來唐朝賜他名字叫朱全忠。薛史開頭就稱朱溫為「帝」。而歐史則開頭稱他是「朱溫」,後來唐朝賜了他名字,才稱他「朱全忠」,再後來封了王,然後始稱他是「王」,更後來他篡位做了皇帝,那才稱之曰「帝」。單舉這一點,諸位把此兩書比看,就是一個大不同。薛史也有它來歷,如從前南史宋、齊、梁、陳四代,每一個皇帝,本紀一開始就稱「帝」。而歐史則是學的史記,沛公到後來才稱「帝」,為沛公時不稱「帝」。最先也不稱「沛公」。若我們只讀薛史,正名定義都稱「帝」;一讀新史,才知本末。朱溫本是一個很下流的人,然而還好。更有外國人跑來在中國做皇帝的。諸位一讀歐史,原原本本、淸淸楚楚,都知道。這些只讀本紀就知。所以歐陽修自己說:

孔子作春秋,因亂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

春秋是個亂世,然而孔子春秋裏面有一種書法,故說「因亂世而立治法」。但到歐陽修寫史,那時是已經有了治法了;孔子以下,治國平天下,豈不已有了大綱大法嗎?孔子春秋是因亂世立治法,現在歐陽修寫史,乃是拿孔子一套治國平天下的大法來正這些亂君。我從前就最喜歡拿歐史本紀來同薛史兩面對讀,一個一個皇帝,在這邊都見得淸淸楚楚,在那邊則都是「帝」。只做了皇帝,一開頭就是「帝」了。豈不這兩書的高下一看就見了嗎?

五代很短,一個時期,就有八姓十三君。只有梁、唐兩代,每一代有三十多年。此外的各代,都只幾年、十幾年。因此在五代時做臣的,很少只在一個朝代做,普通都是一個人做了幾代的官。倘使拿我們今天的話來講,好像這個人做了淸朝的官,又做袁世凱時代的官,又做國民政府的官,或許再做到共產政府的官。這是一個亂世現象。薛史則只要這個人死在那一朝代,就寫在那一朝代裏,好像此等事不成一問題。這就把五代史所應有的特殊點沒有把握到。歐陽修的五代史,若其人專是一朝之臣,就入梁臣傳,或入唐臣傳。但這樣的人少得很。梁臣傳、唐臣傳中所收眞是極少。一個人做幾個朝代的官,歷事數朝,歐史便把來另立一個雜傳,亂七八糟地拉雜作傳。這眞是多。也有人批評說:這樣寫法,只看目錄,便感到不好看。怎麼每一朝代只有兩三個臣?這種批評,實是可笑。一部五代史,眞是一段漆黑的歷史,難得有幾個人在一個朝廷做臣;而一個人兼了做五代之臣、四代之臣的,卻很多。那我們豈不只看目錄,便可想見了這一個時代的特殊現象了嗎?這亦可說是歐陽修新五代史的創例,為從前所沒有。

照舊史之例,一篇傳後有論、有贊。而歐陽修的五代史,則論贊不苟作。每篇後有論贊,都是很重要的一篇大議論,不是隨便循例而寫。最有趣的一點,在歐史寫的傳贊裏,每以「烏乎」二字開頭。先嘆了一口氣,再往下講。也就有人批評說,從前歷史傳後的贊,沒有拿「烏乎」兩字開頭的。這種都是學的劉知幾,只在小處批評,而並不瞭解寫史人的特別宗旨。歐陽修自己說:「此衰世之書也。」既如此,那有什麼可贊。但照例史傳到最後要贊幾句,他卻不是在「贊」而在「嘆」。所以歐陽修又說:我用春秋是用其法,師其意,而不學其文。其實有許多人,是可嘆而不可贊的。在五代這個時代,無可贊只可嘆,那有何不可呢?

我小孩時,在小學裏讀書,寫了一篇文章,先生大為稱讚。那時我在初級小學。有高級小學年紀大的學生就圍著這先生說:他寫的文章,先生說好,但文章總沒有開頭就用「烏呼」兩個字的。先生說:你們不知,歐陽修的五代史,開頭就用了「烏呼」二字。當時的小學先生,學問也博,多能讀過史書。那時在我腦裏就有了個歐陽修。其實我那時也沒有讀過五代史,不曉得怎麼開頭就用了「烏呼」二字。但在歐陽修以前,是沒有人用「烏呼」二字作文章開頭的。所以有人要批評我,而那位先生可以替我辯,說歐陽修就這樣。但若有人批評歐陽修,那又有什麼辦法呀!

諸位讀史書,於考史外,又要懂得「論史」。不僅要知從前人對其當時及以往的一切批評,還要有眼光針對自己時代作批評。不能人云亦云,前人如何批評,我也如何批評。該要有新意見,新批評。但也不能像五四運動以來那樣信口批評,如「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等,一筆抹殺了全部歷史;那實無所謂批評。到今天,已到了全部歷史更無可批評了,遂只有作搜集材料的工夫。但搜集這些材料又有什麼用?若使一部二十四史全是帝王家譜,全是專制政治、封建社會,那麼還要讀什麼中國史?可見評史不能省。但批評歷史要能有見解,要知道從前人的批評,還要能批評從前人。我們且隨便再講幾點歐陽修的五代史。

如說軍事,五代正是用兵時代。歐史用攻、伐、討、征四個字來分別記載。兩軍相交,處在同等地位者稱「攻」。以大壓小,一大國攻打一小國,或中央政府的軍隊攻打一地方,這叫「伐」。對方確實有罪稱「討」。天子自往稱「征」。這就是春秋筆法。只看他用那個字,便知是那樣一會事,很簡單。兵事成果亦有不同。用兵獲地,或稱取,或稱克。易得曰「取」,難取曰「克」。又如敵人投降,以身歸稱降,帶著他轄地來歸稱附。你只看一「降」字,便知他一人來,或僅帶著家,乃至隨從少許人。倘見「附」字,便知他帶著地方一併投降。又如反與叛。「叛」是背叛了這裏附到那裏,在此稱叛,在彼稱附,如「背梁附唐」。若在下反上,不是歸附到別人那裏去,只在裏邊作亂造反,這是「反」。又有自殺與死不同。「死」是死節,為國為公而死。「自殺」則還不到死的程度。自殺當然死了,但還不够稱「死」。死是一種忠節,自殺則僅是自殺而已。他殺亦與伏誅不同。有大罪,應該殺,這稱「伏誅」。僅是殺了他,這又不同。像此之類,歐陽修五代史講究這些用字,很有趣味。

諸位可看從前人講新五代史與舊五代史顯有分別,新史裏有他自己的許多「例」。現在我們不看重這些,只拿書中材料來作研究,一件一件事,不分輕重大小是非得失,那就沒有趣味。現在人講歷史,都只講了下一級,不向高處尋。所以我特別要再講史記、漢書。一樣都寫漢代人的事,但兩書體例不同。此因背後作者人物不同,學識不同。我們現在都不管,從來不去研究到整部書,更沒有研究到書背後的那個人;只研究書中間的事情,而有些事情又更無研究意義。如這個人究是「死」,還是「自殺」,我們都不管,只知他死了便算。我們覺得,研究歷史,只是些舊東西,只是一堆舊材料。但從前人如何來寫此歷史,你不能說這些不値一論。孔子作春秋,也是一部歷史。若只看材料,當然遠一不如左傳,左傳裏材料詳細得多,春秋還有什麼價値?所以孔子便遠不如左丘明。那麼從前人為何要推尊孔子?我們說這只是一種舊觀念。這樣一來,我們今天的史學,先有一個新、舊觀念的分別橫梗在裏面。我們又要拿西方人的史學觀念來講中國人的歷史。但西方歷史遠為簡單。為了這一點,至少使我們今天無法有史學了。從前人爭論的問題,今天一律都不管了。什麼死節呀,以及治亂興亡呀,我們似乎都沒有工夫和興趣去講究。大問題不講,只找一些極小的題目。這就意味何在呢?

現在我再講到歐陽修第二部史書。在五代時就有一部唐書,但到宋仁宗時,又命宋祁、歐陽修來重寫一部,稱新唐書。五代時劉昫所寫稱舊唐書。後來讀史的人,既有新、舊五代史的比較,又有新、舊唐書之比較。從前人都花著極大工夫,零零碎碎,一條一條地研究。可是我們今天也都不管,只知研究唐代歷史,在新、舊唐書裏翻查材料,更不管兩書得失。

在新唐書裏,大槪從前人一般的批評,就是志與表最好;而志與表則是歐陽修所寫。紀、傳乃是宋祁所寫。可見歐陽修對唐書貢獻更大。當時朝廷派歐、宋兩人寫唐史,是有一番規定的。將來這部唐書的作者,只由一個官爵較高的署名。如隋書署魏徵所著,其實這一部書並不是魏徵一人著,不過由他一人來署名。宋人也照此規矩。新唐書的作者,歐陽修官位高,應由他署名。但歐陽修卻說,宋祁是前輩,年齡比較大,我是比較的後輩,這書他也花著很大工夫,不應該專署我的名。因此新唐書是分別署名的。志和表署歐陽修的名,紀與傳署宋祁的名。宋祁說:我沒有碰到這樣子謙虛,而尊重別人的朋友。

但朝廷上待那一部書寫成以後,還要請一個人,等於如現在總編輯一般,來總其成。紀、傳寫好了,宋祁把來交給歐陽修,請他再仔細改定。歐陽修說:宋先生所寫已很好,我應一字不動。這件事從前人很看重,直傳下來,成為一種佳話。但我們今天,又認為這樣究是對不對呢?我不知諸位對此事如何感覺。志、表既署歐陽修之名,紀、傳則署宋祁之名,朝廷也答應了。但要歐陽修全部看一遍,而他竟一字不改。諸位認為他是不盡職呢?還是敷衍客氣而已呢?其實他就來改一遍的話,老實說,也未必一定全是。各人有各人的學問,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歐陽修的態度還是可佩。今天我不過偶然舉此例。

總之,從前歷史上這種佳言美行,零零碎碎傳下來的,不曉得多少。今天我們根本也沒有在那裏用意為這時代寫歷史。倘使為這時代寫歷史的話,有沒有那些佳言美行可傳呢?固然我們今天是一亂世,但有沒有一個人講了一句話,而可以傳之後世的呢?或許有,但有沒有人能為他寫下呢?我們今天都是拿了一大堆材料,你這裏錯了一點,幾年幾月之下寫錯了一個日子。如此之類,將來這史學究於國家何補呢?

倘使諸位治史學,有意要學從前人的這一套,那諸位的學問態度該要大大地改變。就該先要讀論語、孟子大義所在,要懂得這樣才算好,才叫作謙虛。不能就只是舊啊,新啊,外國對,中國不對;這樣籠統武斷是不行的。你如來講袁世凯,你該怎樣講法?你如來講唐紹儀,講伍廷芳,又該怎樣講法?當時國民政府派個伍廷芳,袁世凱派個唐紹儀,兩個代表在上海開會;此兩人,諸位也該懂得研究。這樣治史學,對國家社會自然慢慢兒的會有貢獻。現在出了一好人,諸位既不懂,也不管。做官人沒有好不好,教書先生也沒有好不好。所謂亂世,就先亂在我們的心上。

歐陽修修新唐書,也不只是謙德可風。他還有許多大理論,大意見。如舊唐書沒有兵志,新唐書添了兵志。舊唐書沒有選舉志,新唐書添了選舉志。這當然都是非常重要的。舊唐書裏有志無表,新唐書裏還添進宰相世系表,添進方鎭表,添進宗室世系表。特別此宰相表與方鎭表用處極大。從這些地方講,當然新唐書應該在舊唐書之上。

在新唐書裏的每一篇志,歐陽修還有一篇很大的文章寫在前面。如藝文志,如禮樂志,前面皆有大文章。在藝文志前,他說古代的書,到今天流傳的少,失掉的多。他從這上面發了一番大理論。諸位試就此看,隋書經籍志裏面的書,留下到唐代的有幾部?我們試問,今天的書到明天還留下的有幾部?今天出版能保留著三十年五十年的有幾部?保留著一百兩百年的有幾部?書求出版,不求保留。認為時代在那裏進步嗎?其實何嘗是進步,實只是變化而已。變到今天,在西方,連上帝都迷失了,人與書自然不必講。這是整個人類文化中可以爭論的大觀點。

西方人最近又公開地把人稱「前一代」、「後一代」,後一代的看不起前一代。這又是時代進步嗎?諸位也會立刻就生小孩,又要後一代來了,又看不起前一代,諸位立刻將會被子女看不起。而且年代間又認為一定要有「衝突」。這樣的人類社會,還有什麼意義與趣味,還有什麼歷史可講?在這樣的時代中間,諸位實也不該學人文科學,一點價値都沒有,學些自然科學還好。其實自然科學也不値得學。學做生意賺幾個錢,也麻煩。不如買股票,或者賭馬,這樣賺幾個錢過一輩子。現在社會就多這樣的人。這是人類一個極大危機。

諸位如去讀歐陽修新唐書藝文志前面這篇長論,已是慨乎言之。當然歐陽修一生著作,一字一句幾乎都留到今天。其他宋代人留下的也比唐代多。又如歐陽修在禮樂志前有云:

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

只看這兩句,便見史學家大理論。諸位要知,中國歷代史籍,每有許多大理論。如此兩句,我們便不容易懂得。如何是前世禮樂本於一,後世禮樂為虛名?我們要評史,也要能發揮像這樣般的理論才是。當然,歷代能具這樣見解來講歷史的人是不多。宋代的史學,我們就拿歐陽修來做代表的話,歐陽修在經學、文學各方面都有大修養,所以他的史學也有個博大的基礎。並不像他人,只要跟著史記、漢書,也來寫一篇篇的本紀、列傳,拿許多材料彙聚在一起便是。

像我們民國初年寫淸史,這部淸史實在要不得。可是我們儘知道它要不得,卻沒有人能出來重寫一部。今天我們共有正史二十五部,此下第二十六部新史該如何寫,現在還沒有人想到此問題。下面我們只要新,但問如何般新法?父母死了,或者買口棺材,或者送火裏燒,總得要有個了結,不能不理就算。我們要講新史學,那麼淸代一亡,我們也該寫一部像樣的淸史才是。淸代還好,已算有了一部淸史。以下民國更不得了,民國史怕沒有人管,置之不論。那不荒唐嗎?

所以今天諸位要來學史學,我得告訴諸位,先要立一個志,為什麼要來學史學?我們且看宋代,他們經過五代大亂之後,慢慢兒跑出亂世,重創治平。諸位且看一部歐陽修的五代史,這裏面「烏呼」二字到處可見。宋代是像一個樣子了,他直在搖頭,嘆息前代。但今天我們駡祖宗,不是專駡五代,遠從周公、孔子直到今天都要駡,還不止用「烏呼」二字。在我們就是只懂稱讚外國。倘使諸位博極羣書,確實很熟外國史,能如此,我也佩服,說你通了西洋。但諸位實也並不是。那麼何必要在這裏空口駡古人。所以我們最重要的,自己祖宗究是那樣?我們這個現代又是那樣?諸位學史學,先應於此有所知,千萬不要無知憑空駡。

我在此特別提出一部歐陽修新五代史,只是很薄一部書,看了讓我們曉得黑暗亂世究是什麼一回事。我恐怕將來我們有人來寫中華民國六十年史,也會來個歐陽修,寫了許多嗚呼,只嘆氣我們跑到此地,大陸變成這樣子。總有人應該負這責任。我們亦該回過頭來看看,想想我們今天在大學裏讀書做學問,有沒有人能從此民國六十年來,知道我們走錯了路,而想要換個方向?我們沒有這樣的人,只是跟著下去。諸位只說要「反共」,但不能不問共產黨從何來,為何從前在大陸許多靑年信共產主義,我們又該拿什麼東西來反?諸位講歷史,定要講到整個的大的文化傳統、國家社會;要能關心在這個地方,千萬不能只限在自己一個狹小的論文題目之內,說就是我要做的學問了。我已再三講,諸位現在不能聽我話,到你們論文作完得到博士,有了一個職業,卻不要忘掉我今天的話。到那時,慢慢兒再做學問。雖說這個國家社會責任不在我,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天下事,不是一根木頭可以撐一所房子的。諸位學歷史的,當知漢高祖得天下,也不是由漢高祖一人得之。將來諸位講史學,也該對國家社會有個貢獻。人才從學術中來,要從學術來培養人才。

今天我們看不起宋人,但唐朝時代盛,到最後,弄出五代黑暗亂世,所以宋人要一反唐弊。而尤其如歐陽修可說是開始第一批中人。歐陽修以前,還有像孫復泰山,他寫一部春秋尊王發微,當時很出名。因為到了唐末,不再有王者,都是軍閥;孫復來提倡「尊王」,這是一部由經學轉到史學來的書。接著就是歐陽修的五代史。諸位懂得這一點,再回頭來看劉知幾史通,「疑經」、「惑古」,只管歷史,不管經學,相差遠了。所以劉知幾只能做魏晉南北朝下來的一個人,而孫復、歐陽修是開出宋代下面的人。我們不要做前面拖下的渣滓,我們要迎接新時代,參加下面的新中國。諸位不要認為我以前早如此,諸位該放開眼更往前。

我勸諸位學歷史的先學明末淸初,再學宋人,往上直學孔子春秋、司馬遷史記。我想我們將來所需要的新史學,應該在這些地方。對國家,對民族,對整個文化傳統,要有一個寬大的胸襟,要有一番懇摯的感情。好了,今天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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