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自惠王十四年,鲁宋卫郑来朝,霸业已形。十七年,挟宋韩以伐赵,围邯郸,齐、楚并起而救,秦亦乘机攫利,此梁惠霸业成败一大关键也。顾自胡(梅磵)顾(林亭)梁(曜北),诸人均疑焉。今按:此事甚信,无可疑者。请举八证明之:

《宋策》:“梁王伐邯郸而徵师于宋”,此魏伐邯郸之证一也。(时宋胁于梁威,举兵围赵境一城,而不肯深入。及齐救至,宋遂折而入于齐。)

《韩策》云:“魏之围邯郸,申不害始合于韩王,未知王之所欲,恐言而未必中。王问吾谁与而可,对曰:此安危之要,国家之大事,臣请深杂而苦思之。乃激赵卓韩鼌使进议于王。申子微视王之所悦以言之,王大悦。”(《韩非子 七术》载此事微异。)申不害相韩在魏围邯郸前一年,(详前考。)正所谓始合于韩王而未知王之所欲之时也。此魏围邯郸之证二也。(其后韩合于魏,《韩策》所谓“申不害与昭釐侯执珪而见梁君。”《水经注》引《纪年》谓“惠成王十七年,郑釐侯来朝中阳”,又谓“魏与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皆其证。)

《楚策》:“邯郸之难,昭奚恤谓楚王曰:“王不如无救赵以强魏。景舍曰:不如少出兵以为赵援,赵、魏相弊而齐、秦应楚,则魏可破。楚因使景舍救赵。邯郸拔,而楚取睢灭之间。”此魏拔邯郸之证三也。

《齐策五》:“昔者魏王擁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其强而(而字疑北字误。)拔邯郸,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天子以西谋秦。”此魏拔邯郸之证四也。

《魏策三》:“须贾之言曰:初时惠王伐赵,战胜乎三梁,十万之军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燕,杀子之,破故国,燕不割而燕国复归。”此魏拔邯郸而不有之证五也。(《史记 穰侯列传》亦载此语。)

《吕氏春秋 不屈篇》论惠施相魏无功,而曰:“围邯郸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罢潞,国家空虚,天下之兵四至。(注“救邯郸之兵,从四方来至也”。)众庶诽谤,诸侯不誉,谢于翟翦而更听其谋,社稷乃存。”此魏拔邯郸而弗能有之证六也。

又《士容论》记“唐尚羞为史,及魏围邯郸,唐尚说惠王而解之围。”此魏归邯郸之证七也。

且犹有证者:《秦策》:“或为六国说秦王曰:赵尝强矣,筑刚平,卫无东野。刍牧薪采,莫敢窥东门。当是时,卫危于累卵。于是天下有称伐邯郸者,莫令朝行。魏伐邯郸,因退为逢泽之遇。”是魏伐邯郸,乃承赵氏伐卫之后之证八也。(详《秦策》所言,乃指魏惠王时事。然赵筑刚平,据《赵世家》乃在周安王二十年,赵敬侯五年,乃魏武侯时,非魏惠王也。惟《水经注 酸水下》引《纪年》“梁惠成王十六年,邯郸伐卫,取漆富邱城之”,则在魏伐邯郸前,《秦策》误引漆富邱为刚平耳。又其时为齐威王四年,而《秦策》云齐太公,亦误。其后又称郢威王,楚威王正与齐威王同时,与齐太公则不相及也。鲍改太公为宣王,亦失之。逢泽之遇,即《齐策 说闵王篇》所谓从十二诸侯以朝天子者也。《秦策》言之未析。又按:魏武侯、赵敬侯、齐太公时,别有魏袭邯郸事,(参读《考辨》第四三)《秦策》盖两事混说也。)

邯郸之围,其见于《史记》者:

一,《赵世家》:(成侯)二十一年,魏围我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二十四年,魏归我邯郸,与魏盟漳水上。

二,《魏世家》:(惠王)十七年,围赵邯郸。十八年,拔邯郸。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十九年,诸侯围我襄陵。二十年,归邯郸,与盟漳水上。

三,《田齐世家》:(威王)二十六年,魏惠王围邯郸,赵求救于齐,齐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郸拔。(《齐策》作七月。)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今按:其是为威王之五年,楚、赵睽隔,其势缓。齐、赵密邻,其势逼。故齐之救赵也诚,梁惠霸业由此而挫。)

四,《孙膑传》: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君不苦引兵疾走大梁,彼必释赵而自救。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据此诸说,则魏之围邯郸,断在惠王之十七年。齐与师救赵时,邯郸犹未拔。逮齐围襄陵不利,(《水经注》引《纪年》“魏以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是也。)而魏亦拔邯郸,则在十八年。魏遂分兵反斗,齐亦济师迎击,为桂陵之役。梁军虽破,邯郸犹在其手。赵、魏仍相持于邯郸之下,兵连祸结,诸侯救赵不力,坐自渔利。(秦降安邑,楚取睢濊之间,皆其时事。)直至惠王二十年,魏既力竭,乃归邯郸,与赵言和。此事记述昭昭,绝不容疑。考之《纪年》,有如下之诸条:

齐田期伐我东鄙,战于桂阳,我师败逋。(《水经 济水注》。)

宋景敾卫公孙仓会齐师围我襄陵。(《水经 淮水注》。观《宋策》,梁徵师于宋,宋本徘徊持两端。不利梁之灭赵,故至是乃折入于齐。卫亦附齐,梁势大孤。

此皆在惠王十七年。又:

王以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齐侯使楚景舍来求成。(《水经 淮水注》。)

王会齐宋之围。(《水经 淮水注》。)

赵败魏桂陵。(《史记?魏世家?索隐》。)

在惠王十八年。陈逢衡氏《集证》释之云:“齐田忌救赵,战于桂阳,虽胜魏,而魏围邯郸如故。故齐又合宋卫二国之师以围襄陵。既而惠王又以韩师败诸侯之师,遂破邯郸。齐又击破魏军于桂陵。《田完世家》所谓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又云十月邯郸拔,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是也。盖桂阳之战在邯郸被围之时,而桂陵之战在邯郸已破之日。《年表》于魏惠王十八书邯郸降,齐败我桂陵,于围襄陵前一年,误矣。”《今本纪年》作“邯郸之师败我于桂陵”,盖是魏史原文。《索隐》所引,已为改易。陈氏说之曰:“此诸侯之师败魏于桂陵也。曰邯郸之师者,诸国之师俱为救邯郸而来,故曰邯郸也。”

又《孙吴列传索隐》:“王劭案《纪年》,梁惠王十七年,齐田忌败我桂陵。”十七年,战在桂阳,而王劭作桂陵者,雷氏《义证》云:“因《水经 济水注》谓此即桂陵之战,故误从其说。桂陵在曹州濮水之北,桂与阳为二地,在长垣县濮水之南,相去几二百里。《水经 济水注》谓濮渠之侧有漆城,即邯郸伐卫所取。又有桂城,即田期战处。又引五年景贾战于阳,谓即大陵城,此后始谓濮渠,又东径蒲城北,蒲即今长垣西北之蒲城,古为卫邑。据此是漆、桂、阳、蒲四邑,皆在濮之上游,盖转战也。《赵世家正义》引《括地志》云:桂陵城在曹州乘氏县东北二十一里,此方是明年齐师败于桂陵处,此在濮水之下游矣。”今按:陈、雷两氏所辨,均极明晰。亦证《纪年》《史记》足相符会。而顾氏、梁氏犹疑“邯郸为赵都,其君在焉,魏安得拔之?若果拔之,则未归邯郸之前,首尾几及二年,此二年中,赵侯徙居何地?揆诸情势,深所难信。”不知在六国时人,如须贾辈,固自以魏拔邯郸与燕取临淄等观。燕可以取临淄,魏岂必不能拔邯郸?特燕、齐之事在后,记载较详。魏、赵之事在前,记载较略。赵侯徙居何地,今已不可考。然不能以记载之阙,遂并疑其犹存者。且齐亦先得燕都而弗能有,何独以邯郸之事而疑之?胡三省疑此事,谓“赵都邯郸,何以魏克其国都而不亡”,因疑徙都乃肃侯,非敬侯,(见《通鉴注》卷一。)观于须贾之言,则所疑亦非也。

又按:《赵世家》:“敬侯元年,赵始都邯郸。”《春秋地名考略》引《竹书》:“周安王十六年,赵敬侯始都邯郸”,校其年正合。《今本纪年》无其文。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亦未及。黄氏《逸书考》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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