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自经此番不幸之事,想吾母自必悲伤不已。所望吾母达观,一切以保身体,以慰游子之心。幸甚幸甚,切盼切盼。

——家书摘录

致母亲书

十八号上

吾母:

二月十九号得第十一号家书,惊悉大姊大哥及江氏岳母之死耗。

半月以来日日欲作家书,而每一执笔辄不知从何说起。十年去家,遂与骨肉生死永诀,如此如此。今吾家兄弟姊妹仅存二姊二兄及儿三人而已。大姊之死犹[尤]为儿所深痛。犹忆幼时,母尝言“大菊乃非男子,真我家最大不幸之事”,使大姊与大哥易地而处,吾家宁有今日之现状乎?大姊一生好高,而生平所处境地处处限阻之。

遂令抑抑以殁,可叹可哀。倘令大姊生于西方女子自由之国,其所成就宁可限也哉!

大哥一生不长进,及老而贫始稍稍敛迹,然已来不及矣。大哥近年来处境大苦,生未必较死乐也。惟身后萧条,闻之伤心。其身后妻子之累,尤不易存养,所望明儿立志成人,庶可养以育弟,为其父稍赎前愆耳。

齐儿之病,儿细思之,乃是其父之遗毒。此种遗毒乃是一种遗传病,非如世俗所谓因果报应也。西方之言曰“父之罪愆乃种于其子女之身”,此之谓也。此儿终身当成残废懵懂,无可药救也。

家中自经此番不幸之事,想吾母自必悲伤不已。所望吾母达观,一切以保身体,以慰游子之心。幸甚幸甚,切盼切盼。

儿自得此书数夜不能合眼,今颇能自排解,已能读书如故矣,望吾母勿以为念。

岳氏之死,闻之惨然。此老向平之愿未了,抱憾以殁,儿不得辞其咎也。江宅并未有信来,祭文之事甚欲为之。奈无可措辞,如何如何!若但作应酬俗套之浯,则又耻为之。儿于岳氏仅甲辰春间遇于中屯外婆家,此外别无往来,欲为文祭之,每苦无话可说(去年曹怀之世兄万里书来,为其母七十寿辰征诗,却之不可,仅成一诗与之,亦以无话可说故也)。

此事儿当努力为之,俟成时寄家,如届时不成则辍之可也。盖作祭文不从心坎中说话,不如不作也。

一二日内当作书慰唁江宅及章宅。岳氏葬后,冬秀似可久居吾家,不必归去矣。彼姑嫂之间颇能相安否?

前得节公来书,言已于年内寄五十金至吾家,并允于今春寄五十金,想皆已到。节公厚意可感也。儿迩来甚思归,此后当力图早归之计。惟此时国中纷乱如麻,归亦何用,当待少承平时再定行止耳。昨日得南京友人来书,言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江易园先生欲招儿往该校教授,儿已以不能即归辞之。大约儿归国旨当可觅一啖饭养家之处耳。去年四川高等师范学校欲得一英文教习,寄书此邦某君,言欲得“中西文兼长如胡适者”,某君举以相告,儿为大笑。

第十一号书中又言“曹尚友君自京都来,说及尔时汇寄洋银与尔二兄”,此言全属子虚。吾国人最喜造谣言,此其一证也。二兄从未乞儿之助,儿亦未寄分文与之,望吾母勿信旁人之言也。二哥年来仅有一书与儿,盖彼年来景况不佳,百不得意,故不乐多作书。

其所以不寄书与吾母者,想亦因此之故,非有怠慢之心也。

外婆之病想已占勿药之庆,儿别有书问之。

儿此刻无小影可寄家,俟有印成之时,即当寄来也。

前寄之茶叶蜜枣收到之后,除已分送友人外,余留自用。蜜枣早已吃完,因此间中国朋友皆喜吃之,故早完也。茶叶尚存许多,可敷一年之用。儿室中有小炉子,有时想喝茶则用酒精灯烧水烹茶饮之,有时有朋友相访,则与同享之。

惟所寄丝巾至今未到,想因附在大包内途中遗失耳。匆匆。

即祝

吾母百福

适儿 二月十五日

致母亲书

第六号上

吾母:

前得第二号家书,附明侄一信及邮片两张,均已收到。其邮片两张,一自纽约寄,一自南美洲寄,故邮票不同也。其寄来之书一册,必系不甚要紧之物,可不必转寄。

此次儿信中附上致仙舫姊丈一书,及明侄一书,均望寄左。

今年未曾照有好影片,故不能寄家,俟有好的当只[再]寄来。

冬秀能来我家否,其姑嫂之间颇能相安否?儿久客不归,冬秀能不怨我否?儿拟今夏赶完博士论文初稿,故夏间仍居纽约,不他去也。

即他去亦不过旅行几日即归,不久居也。今身体平安,望吾母勿念。

适儿 六月九日

致母亲书

第八号上

吾母:

儿于十六晨火车站上有书寄家,想已寄到。是夜车抵绮色佳(去纽约共三百英里,约华里一千里),即得韦莲司夫人电话,嘱往寓其家,其情意殷勤,却之不可,遂居其家。是夜大雨,未能出门。次日往访白特生先生之家,晚餐焉。维廉姑娘颇多病,濒行时嘱致意吾母,其意可感也。是日在大学中,见旧时教师及朋友甚多,亦一大快事。

昨日又往各处访友,都极欢。儿居此约一星期即须离去,往赴“国际关系研究学会”于克里乌兰城,去此约千余里,约于七月二日归纽约,从此不再出门矣。

匆匆寄此即报平安。

韦莲司夫人及其女韦莲司女士寄声问吾母安好。

适儿 六月十九日

附影片一张与冬秀。

附信封一个(过新历八月即勿用)。

再者,前寄之毛峰茶,儿饮而最喜之,至今饮他种茶,终不如此种之善。即常来往儿处之中国朋友,亦最喜此种茶,儿意[欲]烦吾母今年再寄三四斤来。

致江冬秀书

冬秀姊如见:

适到家后,即有书寄尊府,后以久不得尊府复书,不能久待,遂匆匆出外,周游各地,至廿九日始归。归时闻家慈言,始知尊府已有使者来过。又知姊病状尚未全愈。适已定期七月初十左右出门。

此时族中又有纷争之事,一时实未能来江村。因此,家慈特奉恳定达姑婆亲到尊府,一则代询病状,二则托其代邀姊来舍间小住二三日。

如姊此时能胜轿行之劳,甚望勉强与姑婆同来,能于初三日来更好。

若初三日不能来,初五日亦可,无论如何,终乞尊府即赐一回信。

匆匆草此,不能尽所欲言。想姑婆定能面述一切也。

尊府诸亲长均此致意,不一一。

胡适敬白 七月一日( 8 月 18 日)

致江冬秀书

冬秀姊如见:

昨日之来,一则因欲与令兄一谈,二则欲一看姊病状。适以为吾与姊皆二十七八岁人,又尝通信,且曾寄过照片,或不妨一见。

故昨夜请姊一见。不意姊执意不肯见。适亦知家乡风俗如此,决不怪姊也。

适已决定十三日出门,故不能久留于此,今晨即须归去。幸姊病已稍愈,闻之甚放心。望好好调养。秋间如身体已好,望去舍间小住一二月。适现虽不能定婚期,然冬季决意归来,婚期不在十一月底,即在十二月初也。匆匆将归去。草此间好。

适 七月初八( 8 月 25 日)

致江耘圃书

耘圃姻兄惠览:

今日按足下寄家慈一书,敬悉一切。适此次归来仅有二三十日之勾留。行色太匆匆,决无办婚事之余暇。故未归国时即有书嘱家慈致意尊府,言明今夏不迎娶之意。适到上海时,又有一书申明此意。

家慈彼时即有书到尊府,并将适来书附呈省览。其时想足下已出外,故不知此情。适到芜湖时,曾以此意告知令叔子隽先生。今来书乃云至昨日闻七都定达姑婆言始知此意,此诚为适所不能了解者矣。

来书言欲今舍间择定迎娶日期即日相告。此固属姻兄骨肉之情不得已之苦衷,适岂不知。然适此次出外,因国事纷扰,一切事多未能预定,但可决定冬秀来家完婚,惟不能预定吉期。出外后一月内定可决定归期。决定之后,当尽先飞函相告。适素不信拣日子之事,正不须请算命先生择吉日,但求两家均无不便之日足矣。

来书所云,适仅能如此答复。伏乞足下以此意告知令妹为荷。

适此次出外,所以如此忙迫者,因已受北京大学之聘,廿四日即开课,故不得不于廿四日之前到北京也。

此次所以欲接令妹来舍问者,正以结婚之前甚欲先与令妹一见。

后闻令妹有恙,即欲亲来尊府一行。到家之后即作书寄尊府致意。

适其时姻兄与令叔皆不在家,故十余日不得回信。及适廿九日归来始知尊府有口信来。寄信之人所言殊不甚了了。故家慈商清定达姑婆亲来尊府,一则探问令妹病状,二则因族中有纷争之事,适一时不得离家,故请姑婆商之尊府,若令妹病体已痊,可请其来舍间一见。

今令妹既不能来,又幸姻兄已归里,故适拟于初七日亲来江村,既可与姻兄面商一切,又可一见令妹。伏乞姻兄以此意告知令妹为盼。

相见有期,匆匆不尽所欲云。即祝暑佳并问尊府诸亲长安好。

姻弟胡适白 初四日( 8 月 21 日)

致江冬秀书

冬秀如见:

此信寄到之日,不知汝尚在吾家否;汝若能在吾家多住几个月,何妨多住几个月。吾母亦很寂寞,有汝作伴,既可稍减吾母之忧心,而我亦感汝之情不少矣。

我今年竟不能回来,想汝能原谅我所以不回之缘故。我很盼望汝勿怪我迟迟不归,亦勿时时挂念我。怪也无用,挂念也无益。我何时事毕,何时便归,决不无故逗留也。

汝家中兄嫂及其他尊长如问及我时,可以上文所说告之。总之,我归家之时已不远。家中人能等得十年,岂不能再等一年半年乎?

此寄相思,即祝珍重。

适 七月廿七日

致胡近仁书

近仁足下:

久不通书甚念。惟每得家书,便见老叔笔迹,相思之怀,因以小慰。

正如老叔读吾家书,亦可略知适近年以来之景况也。近来作博士论文草稿,日日为之,颇不得暇,故亦不能作书与老叔细谈。

近来颇作诗否?昨在友人处借得《小说月报》观之,深嫌其无一篇可看之文章,甚叹李伯元吴趼人死后小说界之萧条也!

适近已不作文言之诗词。偶欲作诗,每以白话为之,但以自娱,不求世人同好之也。今写二首呈政,以博故人一笑而已。

孔丘

知其不可而为之,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

朋友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老叔以革命诗读之,可也,一笑。

适 九月四日

致母亲书

第十四号上

吾母:

九月四日寄第十三号信,想已收到。今日为九月廿七日,为哥伦比亚大学开学之期,明日上课。第七年第一学期开课矣。

儿所作博士论文,夏间约成四分之一。今当竭力赶完,以图早归。

今年归期至多不过九月、十月耳。当此九月、十月时间,有许多事均须早日筹备。

第一,归国时作何事业。

第二,归国未得久远事业时,该如何办理,如何糊口。

第三,家事如何安排,何时结婚,何时出门。

凡此诸事,似宜早为打算,免得他日临时抱佛脚也。然此三事之中,以第一事为要。此事一定,其他三事,不待言矣。俟有定局时,即当禀知,以释吾母之远念。

一年以来,久不得冬秀之书,岂因其不会写信,就不肯写乎?

其实自己家人写信,有话说话,正不必好,即用白字,亦有何妨?

亦不必请人起稿,亦不必请人改削也。望母以此意告之。如冬秀尚在吾家,望母令彼写信与我,两行三行都无不可也。

写信最忌作许多套话,说许多假话。前得明侄、永侄两信,都犯此病。冬秀前年来信,并犯此病。若用假话写家信,又何必写乎?

此间有朱经农者,乃儿之旧同学也。日前曾告儿言,新得其夫人来书,“虽有白字,颇极缠绵之致”。儿为填一白话词戏之曰:

先生几日魂颠倒,

他日书来了。

虽然纸短却情长,

带上两三白字又何妨。

可怜一对痴儿女,

不惯分离苦。

别来还没几多时,

早已书来细问几时归。

连类想及之,遂写于此,以博家中人一笑。匆匆,即祝吾母康健。

适儿 九月廿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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