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纪

世宗皇帝

纲 乙卯,春正月,周制举令、录法。

目 初令翰林学士、两省举令、录;除官之日,仍署举者姓名,若贪秽败官,并当连坐。

纲 夏四月,周以王朴为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

目 世宗谓宰相曰:“朕每思致治之方,未得其要,寝食不忘。又吴、蜀、幽、并皆阻声教,未能混一,宜命近臣著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及开边策各一篇,朕将览焉。”

比部郎中王朴献策曰:“中国之失吴、蜀、幽、并,皆由失道。今必先观所以失之之原,然后知所以取之之术。其始失之也,莫不以君暗臣邪,兵骄民困,奸党内炽,武夫外横,因小致大,积微成著。今欲取之,莫若反其所为而已。进贤退不肖,以收其才;恩德诚信,以结其心;赏功罚罪,以尽其力,去奢节用,以丰其财;时使薄敛,以阜其民。俟群才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充,士民既附,在后举而用之,功无不成矣!彼之人观我有必取之势,则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乡导,民心既归,天意必从矣。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唐与吾接境几二千里,其势易扰也。扰之当以无备之处为始,备东则扰西,备西则扰东,彼必奔走而救之。奔走之间,可以知其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未须大举,且以轻兵扰之。南人懦怯,闻小有警,必悉师以救之。师数动,则民疲而财竭,不悉师则我可以乘虚取之。如此,江北诸州将悉为我有。既得江北,则用彼之民,行我之法,江南亦易取也。得江南则岭南、巴蜀可传檄而定。南方既定,则燕地必望风内附;若其不至,移兵攻之,席卷可平矣。惟河东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当以强兵制之;然彼自高平之败,力竭气沮,必未能为边患,宜且以为后图,俟天下既平,然后伺间,一举可擒也。”世宗欣然纳之。时群臣多守常偷安,所对少可取者,惟朴神峻气劲,有谋能断,世宗重之,以为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

纲 秋九月,周始铸钱。

目 世宗以县官久不铸钱,而民间多铸钱为器皿及佛像,钱益少,敕立监采铜铸钱,民间铜器、佛像,五十日内输官受直;过期,匿五斤以上罪死。谓侍臣曰:“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邪!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纲 冬十一月,周遣李谷督诸军伐唐。

目 周以李谷为淮南前军部署,王彦超副之,督侍卫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将以伐唐。

纲 唐遣兵拒周师于寿州,周师击败之。

目 唐主以刘彦贞为部署,将兵二万趣寿州。皇甫晖、姚凤将兵三万屯定远。召镇南节度使宋齐丘还金陵,谋国难。周李谷等为浮梁,自正阳济淮,王彦超败唐兵二千余人于寿州城下。

纲 丙辰,春正月,周主自将伐唐,大败唐兵,斩其将刘彦贞。

纲 二月,周主命我太祖将兵袭唐滁州。克之,擒其将皇甫晖、姚凤。

目 下蔡浮梁成,世宗自往视之。命我太祖皇帝倍道袭清流关。皇甫晖等惊走入滁州,断桥自守,太祖跃马麾兵涉水,直抵城下。晖曰:“人各为其主,愿容成列而战。”太祖笑而许之。晖整众而出,太祖突陈击晖,擒之。并擒姚凤,遂克滁州。

时宣祖为马军副都指挥使,引兵夜至,传呼开门。太祖曰:“父子虽至亲,城门王事也,不敢奉命。”明旦乃得入。

世宗遣翰林学士窦仪籍滁州帑藏,太祖遣亲吏取藏中绢。仪曰:“公初克城时,虽倾藏取之,无伤也。今既籍为官物,非有诏书,不可得也。”太祖由是重仪。

初,永兴节度使刘词,遗表荐其幕僚蓟人赵普,至是,范质以为滁州判官,太祖与语,悦之。时获盗百余人,皆应死,普请先讯鞫然后决,所活什七八。太祖益奇之。

太祖威名日盛,每临陈,必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或曰:“如此,为敌所识。”太祖曰:“吾固欲其识之耳。”

纲 三月,唐遣司空孙晟奉表于周。

纲 唐主以其弟齐王景达为元帅,将兵拒周师。

纲 夏四月,唐兵攻六合,我太祖击破之。

目 唐齐王景达将兵济江,距六合二十余里,设栅不进。诸将欲击之,我太祖曰:“吾众不满二千,若往击之,彼必见吾众寡矣;不如俟其来而击之,破之必矣!”居数日,唐出兵趣六合,太祖奋击,大破之,杀获近五千人,溺死甚众,于是唐之精卒尽矣。是战也,将士有不致力者,太祖阳为督战,以剑斫其皮笠。明日,遍阅其笠有剑迹者数十人,皆斩之,由是部兵莫敢不尽死。

纲 周主还大梁,留李重进围寿州。

纲 秋七月,周以周行逢为武平节度使。

纲 冬十月,周立二税起征限。

目 世宗谓侍臣曰:“近朝征敛谷、帛,多不俟时收获、纺绩之毕。”乃诏三司,自今夏税以六月,秋税以十月起征,民间便之。

纲 周以我太祖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

目 太祖表赵普为节度推官。

纲 十一月,周杀唐使者司空孙晟。

目 唐使者孙晟从至大梁,世宗待之甚厚,时召见,饮以醇酒,问以唐事。晟但言“臣主畏陛下神武,事陛下无二心。”命都承旨曹翰与之饮酒,从容问以唐虚实,晟终不言。翰乃谓曰:“有敕,赐相公死。”晟神色怡然,索靴袍,整衣冠,南向拜曰:“臣谨以死报国。”乃就刑。并从者百余人皆杀之。

纲 周召华山隐士陈抟诣阙,寻遣还山。

目 世宗召陈抟问以飞升、黄白之术,对曰:“陛下为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为!”乃遣还山,诏州县长吏常存问之。

纲 丁巳,春正月,唐遣兵救寿州,周师击破之。

纲 三月,周主复如寿州,大破唐兵,唐元帅景达奔还。

纲 唐寿州监军周廷构以城降周,唐节度使刘仁赡死之。周以寿州为忠正军,徙治下蔡。

目 世宗耀兵于寿春城北。唐清淮节度使刘仁赡病甚,不知人,监军使周廷构等作仁赡表,舁仁赡出城以降于周。仁赡卧不能起,世宗慰劳赐赉,复令入城养疾。徙寿州治下蔡。又制曰:“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朕之伐叛,得尔为多。其以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是日卒,世宗复以清淮军为忠正军,以旌仁赡之节。

纲 周主之父光禄卿致仕柴守礼犯法,周主不问。

目 守礼及当时将相王溥、王晏、韩令坤之父游处,恃势恣横,洛人畏之,谓之“十阿父”。世宗既为太祖嗣,人无敢言守礼子者,但以元舅处之,优其俸给,未尝至大梁。尝以小忿杀人,有司不敢诘,世宗知而不问。

纲 夏四月,周主还大梁。

纲 六月,周以王祚为颍州团练使。

目 祚,溥之父也。溥为宰相,祚有宾客,溥常朝服侍立;客坐不安席,祚曰:“犬不足为起。”

纲 秋九月,周以窦俨为中书舍人。

目 仪上疏请令有司讨论礼仪,考正钟律,作通礼、正乐。又以为“为政之本,莫大择人;择人之重,莫先宰相。自有唐之末,轻用名器,始为辅弼,即兼三公、仆射之官,故其未得之也,则以趋竞为心;既得之也,则以容默为事。乞令宰相各举所知,且令以本官权知政事。期岁之间,察其职业,若果能堪称,其官已高,则除平章事。未高,则稍更迁官,权知如故。若有不称,则罢其政事,责其举者。又累朝屡诏,听民广耕,止输旧税;及其既种,则有司履亩而增之,故民皆疑惧,而田不加辟。夫为政之先,莫如敦信,信苟著矣,则田无不广,田广则谷多,谷多则藏之民犹藏之官也。”世宗善之。俨,仪之弟也。

纲 冬十一月,周主自将伐唐,攻濠、泗州。

纲 十二月,唐泗州降周,周主遣击唐兵,至楚州,大破之。

纲 唐濠州降周,周主进兵攻楚州,遣兵取扬、泰州。

纲 唐团练使郭廷谓欲以濠州降周,命参军李延邹草降表。延邹责以忠义,廷谓以兵临之,延邹掷笔曰:“大丈夫终不负国为叛臣作降表!”廷谓斩之,举城降。周世宗时攻楚州,遣指挥使武守琦将骑数百取扬州。世宗闻泰州亦无备,遣兵袭取之。

纲 戊午,春正月,周主克唐楚州,唐防御使张彦卿死之。

纲 二月,周主至扬州。

纲 三月,唐以太弟景遂为晋王,燕王弘冀为太子。

纲 周主临江,遣水军击唐兵,破之。唐主遣使尽献江北地,周主罢兵引还。

目 世宗如迎銮镇,屡至江口,遣水军击唐兵,破之。唐主恐,遂南渡,又耻降号称藩,乃遣陈觉奉表,请传位于太子弘冀,使听命于中国。时淮南惟庐、舒、蕲、黄未下,觉见周兵之盛,白世宗,请遣人度江取表,献四州之地,画江为境,以求息兵,辞指甚哀。世宗曰:“朕本兴师止取江北,今尔主能举国内附,朕复何求!”赐唐主书称“皇帝恭问江南国主”,慰纳之。唐主奉表称“唐国主”,请献江北四州,岁输贡物数十万。于是江北悉平。世宗赐唐主书,谕以“今当罢兵,不必传位。”

纲 夏五月,唐主更名景,去帝号,奉周正朔。

目 唐主避周讳,更名景。下令去帝号,称国王,去年号,用周正朔。平章事冯延己、严续、枢密使陈觉皆罢。

初,延己以取中原之策说唐主,由是有宠。尝笑烈祖龌龊,曰:“安陆所丧才数千兵,为之辍食咨嗟者旬日,此田舍翁识量耳,安足与成大事!岂如今上暴师数万于外,而击球宴乐无异平日,真英主也!”与其党谈论,常以天下为己任,更相唱和。翰林学士常梦锡屡言延己等浮诞,不可信;唐主不听,梦锡曰:“奸臣似忠,陛下不悟,国必亡矣!”及是,延己之党相与言,有谓周为大朝者,梦锡大笑曰;“诸公常欲致君尧、舜,何意今日自为小朝邪!”众默然。

纲 秋八月,南汉主晟殂,子立。

纲 周遣门使曹彬如吴越。

目 周遣曹彬以兵器赐吴越,事毕亟还,不受馈遗。吴越人以轻舟追与之,至于数四,彬曰:“吾终不受,是窃名也。”尽籍其数,归而献之。世宗曰:“向之奉使者,乞匄无厌,使四方轻朝命。卿能如是,甚善;然彼以遗卿,卿自取之。”彬始拜受,悉以散于亲识,家无留者。

纲 冬十月,周遣使均定境内田租。

目 世宗留心农事,尝刻木为农夫、蚕妇,置之殿庭。欲均定天下租税,先以元稹均田图赐诸道。至是,诏散骑常侍艾颍等三十四人分行诸州,均定田租。

纲 十一月,唐放其太傅宋齐丘于九华山。

恭帝

纲 己未,春正月,周命王朴作律准,定大乐。

纲 二月,周淮南饥。

目 淮南饥,世宗命以米贷之。或曰:“民贫,恐不能偿。”世宗曰:“民,吾子也,安有子倒悬而父不为之解哉!安在责其必偿也!”

纲 三月,周枢密使王朴卒。

目 朴刚锐明敏,智略过人。及卒,世宗临其丧,以玉钺卓地,恸哭数四,不能自止。

纲 夏四月,周主自将伐契丹。五月,取瀛、莫、易,置雄、霸州,遂趣幽州,有疾乃还。

目 世宗以北鄙未复,下诏亲征,命亲军都虞候韩通等将水陆军先发。四月,通自沧州治水道入契丹境,栅于乾宁军南,补坏防,开游口三十六,遂通瀛、莫。车驾至沧州,即日帅步骑数万直趣契丹之境,非道所从,民间皆不之知。契丹宁州刺史王洪举城降。诏以韩通为陆路都部署,我太祖为水路都部署,自御龙舟沿流而北,舳橹相连数十里。至独流口,溯流而西,至益津关,契丹守将终廷辉以城降。自是水路渐隘,乃登陆而西,宿于野次。我太祖先至瓦桥关,契丹守将姚内斌、莫州刺史刘楚信皆举城降。五月朔,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等引兵继至,契丹瀛州刺史高彦晖举城降。于是关南悉平。

宴诸将于行宫,议取幽州。诸将曰:“陛下离京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虏骑皆聚幽州之北,未宜深入。”世宗不悦。是日趣先锋都指挥使刘重进先发,据固安。自至安阳水,命作桥,会日暮,还宿瓦桥,是夕不豫而止。

契丹主遣使命北汉发兵挠周边,闻周师还,乃罢。孙行友拔易州,擒契丹刺史李在钦献之,斩于军市。以瓦桥关为雄州,益津关为霸州。

命李重进将兵出土门击北汉,韩令坤戍霸州,陈思让戍雄州,遂还。重进败北汉兵于百井。车驾至大梁,往还适六十日。

纲 六月,唐泉州遣使入贡于周;不受。

目 唐清源节度使留从效遣使入贡,请置进奏院于京师。诏报之曰:“江南近服,方务绥怀。卿久奉金陵,未可改图;若置邸上都,与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

纲 唐城金陵。

目 唐遣钟谟入贡于周,世宗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备乎?”对曰:“既臣事大国,不改复尔!”世宗曰:“不然,向时则为雠敌,今日则为一家。吾与汝国,大义已定,保无他虞;然人生难期,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归语汝主,可及吾时,完城郭,缮甲兵,据守要害,为子孙计。”谟归以告,唐主乃城金陵,凡城之不完者葺之,戍兵少者益之。

纲 周主立其子宗训为梁王。

目 初,宰相屡请王诸皇子,世宗曰:“功臣之子,皆未加恩,而独先朕子,能自安乎!”至是不豫,乃封宗训为梁王,生七年矣。

纲 周以魏仁浦同平章事,我太祖为殿前都点检。

目 世宗欲相仁浦,议者以仁浦不由科第为疑。世宗曰:“自古用文武才略为辅佐者,岂尽由科第邪!”乃以王溥、范质皆参知枢密院事,仁浦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

仁浦为人谦谨,世宗性严急,近职有忤旨者,仁浦多引罪归己以救之,所全活什七八。故虽起刀笔吏,致位宰相,时人不以为忝。又以吴延祚为枢密使,韩通充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我太祖兼殿前都点检。

世宗尝问相于兵部尚书张昭,昭荐李涛,世宗愕然曰:“涛轻薄无大臣体,卿荐之何也?”对曰:“陛下所责者,细行也;臣所举者,大节也。昔张彦泽虐杀不辜,涛累疏以为‘不杀必为国患’。汉隐帝之世,涛亦上疏请解先帝兵权。夫国家安危未形,而能见之,此真宰相器也。”世宗曰:“卿言甚善,然涛终不可置之中书。”涛喜诙谐,不修边幅,与弟浣甚友爱而多谑浪,无长幼体,世宗以是薄之。又以翰林学士王著,幕府旧僚,屡欲相之,亦以其嗜酒无检而罢。

纲 周主荣殂,梁王宗训立。

目 世宗大渐,召范质等入受顾命,谓曰:“王著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相之。”质等出,相谓曰:“著终日游醉乡,岂堪为相!慎毋泄此言。”是日,世宗殂。

世宗在藩,多务韬晦,及即位,破高平之寇,人始服其英武。其御军,号令严明,人莫敢犯。攻城对敌,矢石落其左右,略不动容。应机决策,出人意表。又勤于为治,发奸擿伏,聪察如神。闲暇则召儒者读前史,商榷大义。性不好丝竹珍玩之物。常言:“朕必不因喜赏人,因怒刑人。”又言:“太祖养成王峻、王殷之恶,致君臣之分不终。”故群臣有过则面质责之,服则赦之,有功则厚赏之。文武参用,各尽其能,人无不畏其明而怀其惠,故能破敌广地,所向无前。然用法太严,群臣职事小有不举,往往置之极刑,虽素有才干声名,无所开宥;寻亦悔之。末年浸宽,登遐之日,远迩哀慕焉。梁王宗训即皇帝位。

纲 秋七月,周以我太祖领归德军节度使。

右后周三主,共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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