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

流寓成都将近十年,所作诗的数量远超出前此或后来所作。这是因为我受了非常时期中环境和事态的刺激,同时更因为我得着十多位诗友的热心鼓励。

我在未到成都之前已经有加紧学诗的打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我乘川江轮船西上,经过奉节县时,作了一首七言诗:

杜公避乱出峡去,我行因乱入峡来。

楼船十日溯江上,五丁神速疑相推。

瞿塘过眼影一瞥,巫峰回首云千堆。

白帝孤城忽在望,夔州万瓦遥崔嵬。

航程有限未肯歇,杜公隐处空萦怀。

公昔思去我欲住,去住不得谋俱乖。

公卒东下老病死,我兹西上胡为哉。

行踪先后已异致,诗史更恨无公才。

瀼西西阁岂堪问,东屯茅屋沉荒莱。

千载萧森尚留句,倚舷高诵江风哀。

花溪草堂迹未息,会当趋谒行苍苔。

异代私淑傥蒙许,愿耗蜀笺千幅裁。

才虽无似世有似,诗句万一能追陪。

想“追陪”杜公,自属狂妄,然而尚友古人,取法乎上,似乎也未可深责。

我在成都时接交的诗友共有十多位。其中偶相唱酬的是曾履川、黄竹生、陈青筠、浦逖生、孙小孟、翁智田、洪北平、李孟书,和堂弟公逊。唱酬较多的是朱佩弦、潘伯鹰,和卢天白。朱、李、洪、翁、卢五位,那时都是大学国文系教授。曾从前和后来也任教席。如果他们可称为“职业文学家”,其余几位便是“业余的诗人”。潘未任教,但文学造诣的高深,绝不亚于任何职业文学家。陈现在台湾,曾在香港,浦在美国。朱、潘、卢、孙、黄都已先后去世。其余两位身在中国大陆,音问断绝,存亡莫卜。

朱、潘、卢三位是我时时追念的诗友。这里我只想略为追述佩弦奖进我学诗的情形。我毫不迟疑说,他是我学诗过程中最可感谢的益友。他赞许我的许多话,我虽然极不敢当,但经他屡次指点出诗中的甘苦,我学诗便有了显著的进步。

一九四一年二月初,我用“残灯”为题,步韵和他近作的《夜坐》诗两首:

残灯催客睡,倦拥旧毡青。日月光都熄,羲皇梦不经。荒唐照夜目,局趣处笼翎。无寐亦堪喜,眼前通混冥。

神共形为役,尘羁碍默存。劳生摧发短,冷被夺心温。早识书无用,翻愁昼亦昏。饥鼯凭暧昧,穿壁走喧喧。

佩弦回信说:

赐和“残灯”二律,首章三四语雄奇爽朗,所谓“调逐风云上”者。次章精炼而不失流利,此最难能。语语警醒,不容抉择,极佩。结联意新语趣,复饶弦外之音,尤令人眼明。

约一星期后,我以“呓语”为题,叠《简孙小孟白沙山居》诗韵,作七律两首寄给佩弦求正:

宰世休疑造物悭。辽东曾是令威还。瞢腾异梦三分日,旖旎残春六代山。烛炧青楼歌席换,沙沉白骨战场闲。湘累何苦传天问,未抵芳醪发悴颜。

无须高论谴梁陈。怨鸟终填海作尘。禹域奔狼胡运短,昆阳起凤汉仪新。称心仙果三千岁,翘首澄波五百春。深惜放翁赍恨没,灵山未学炼形人。

佩弦来信说:

大作奇丽沉雄,承示诸篇中似均无此境界。(“残灯”二章中有之。)贤者多能,无施不可,至深钦佩。首章中二联感慨尤深,令人辄唤奈何。二章前半并高响遏云。(中略)然弟所偏爱,尤在首章,以为盘纡蕴郁有一往不穷之妙。

佩弦接着把他叠颜字韵和作的“呓语”诗寄来。我以“梦破”为题,步韵和他:

碧落红尘分两悭。游仙梦破叹生还。天流妖火燔旸谷,地涌狂泉拍阆山。蚁酒不成千日醉,鹤丹虚费十年闲。磨砖纵可为明镜,无复清都别后颜。

佩弦回信说:

大作奇横感慨。朗诵数过,便已成诵,足知其入人者深也。全诗结体完密,似尤在呓语二诗之上。首联结联不但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且押“还”“颜”二韵均极新警,令人眼明。(中略)又大作中二联亦皆未经人道,与起句极相称,又极相贯,奇横而不失自然,尤为难能可贵也。

上面所举只是少数的几个例。佩弦的不断奖掖,不但增加我学诗的勇气,并且使我对章法、风格等重要问题更加注意。同时,从他称许某首某联而不提到其他,我知道哪些是我学诗比较成功的地方,哪些是我失败的地方。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诚然应当自有权衡,如杜工部所说“得失寸心知”。我所作的诗,或好或坏,我也未尝不试加甄别。但佩弦的评骘加强我的信心。他寄寓成都一年便回昆明去执教。这是我学诗的一个顿挫。

卢天白(美意)是安徽庐江人。九世祖卢谦,坚守孤城,御寇殉职。明庄烈帝于崇祯九年追赠光禄寺卿。《明史》有传。抗战期中,天白避兵到成都,任教光华大学。他和我都住在光华村“六三别墅”教员住宅。两家相距不过一百多码。秉性刚木,颇有祖风,落落寡合,却与我谈得来。他论诗比较推重宋人,曾举他的前辈李舍人(名字失记)的话,“要学真宋,勿学假唐”来勉励我。下面一首七律是我的答复:

诗真入宋嚼榹桃。诗假摹唐傅锦毛。异代文章见因革,一时门户自卑高。缘情丽句非浮响,称体佳人受窄袍。大乐五音须迭奏,清商独弄久为嚣。

这是我用“毛”字韵的第十四首诗。“毛”字韵的由来是这样的:公逊在光华大学附属中学当教员,夫妻失和后独居在教员宿舍里。一九四二年三四月间他把头发剃去,但留着八字胡。因他近作《郊游》诗的第二句是“春风吹鬓毛”,我和韵一首调侃他:

短发齐根剃,从兹绝二毛。髭存为寿相,禅定任魔高。观色仍三界,如僧欠一袍。镜台光彻顶,何处着尘嚣。

天白看见这诗,步韵做了一首七律。于是我们往来唱和了十五六次,直到夏初方才住手。

成都西郊草堂寺里面有杜甫黄庭坚,和陆游三位诗人的塑像。办事人失检,把黄、陆的位置颠倒误列。天白不惮其烦,找着住持,把两像的位置改正。我曾作诗记录这事:

涪翁与放翁,诗坛伯两宋。身世同坎壈,忤时不见用。远游俱入蜀,似受造物弄。草堂有遗像,配杜作宾从。诗中圣与贤,一龛三人共。冷庙香火缘,应胜粟帛俸。崇报尽妥帖,昭穆犹错综。陆后反居右,黄先屈为仲。岂尊渭南爵,安排想倥偬。卢公今诗人,瞻谒始申控。乡党礼尚齿,礼在不从众。班行按先后,理直孰敢讼。我意无间然,观像识诗统。畴昔眠虚斋,放翁来示梦。峥嵘古衣冠,目光照垣栋。言称卢夫子,为人不趁哄。于人属吾辈,于虫则麟凤。亦作剑南游,亦有诗传诵。亦当百世下,来享草堂供。卢后陆居先,异齿而同封。才高虽抗前,后至请入瓮。言已戄然醒,落月在窗缝。走告卢夫子,勿斥我聋瞢。

天白看了,拊掌大笑,连说,“岂敢,岂敢。”抗战结束两年之后,他东下还乡,我们便永别了。

潘伯鹰(名式,别号凫公),是安徽怀宁人,和卢天白(庐江人)是同乡,但彼此并不相识。我和伯鹰订交可说一半是出于吴雨僧的间接介绍。雨僧在一九二八年冬天出版的《大公报文学副刊》里称赞伯鹰的小说《人海微澜》,后来又为这书作序。我原是《人海微澜》的忠实读者,从雨僧的文字里才知道“凫公”的人品和学识,因而发生了向往之心。一九四一年我探听到伯鹰的重庆住址,去信向他致意,并附寄我的近作《夏日村居》七言古诗请他评正。他很快给我回信,并附寄一首步韵和我的五言古诗,叙述他的文学渊源。我又叠韵作了一首五言诗寄去求正。我把这诗抄在后面,聊当我们订交的纪念:

君诗来日边,如降天花雨。奇辉夺明霞,妙香彻下土。挥洒凌云笔,写作倾盖语。平生师友乐,历年徧十母(用《史记》律书语)。声誉动南北,小哉雷门鼓。修竹清劲姿,居炎不受暑。屈指数才人,宇内名山五(来诗有云,同学数少年,及今几寒暑。曾(履川)吴(稚鹤)贺(孔才)与方(障川),并我而为五)。昂昂龙与麟,岂屑贡苘纻。长揖公卿间,谈笑润觞俎。诗书两秀绝,人知珍片楮。骚坛白战雄,小巫见缩股,我拙如疥驼,詅痴适自苦。谬赏蒙嗜痂,心惭甚遭忤。一误缘吴公(雨僧),劝捉王家尘。再误由朱子(佩弦),遂歆长袖舞。君复宠有加,观技到鼯鼠。薄酒宁足尝,溅牙但致。笑君偏歠醨,蹙额修食谱。感君勤下问,亦思竭肺腑。危坐索枯肠,不觉日移午。琼琚竟先投,木瓜难报汝。何时能买车,谒君吟啸所。要趁身舒闲,未碍途修阻。傥许执鞭随,相期游艺府。

伯鹰的书法清隽秀润,见称于时。他知道我欣赏他的字,不等我去请求,写了杜甫《众壑生寒》一首五言诗,裱成条幅,寄来送我。我依杜公原韵作了三首诗寄去表示谢意:

十年闻美誉,尘外想瑶林。笔带江声壮,人居魏阙深。文章用才境,清俊谪仙吟。却借瀼西句,知君琬琰心。

草堂千载后,怀古敢思齐。梦隔神农世,居惭隐士泥。断琴泯羽角,安宅守奎蹄。挂壁霏烟妙,初忘瓮牖低。

避地书多散,移蕉叶半摧。贫添飘泊苦,诗阅乱离来。残日无声落,寒虫有味哀。微吟相和答,篱畔久低徊。

他寄来的信和诗,我一一保藏,不时展玩。后来被人借观,全部“遗失”,令我追悔不已。伯鹰在后方某期刊编《饮河集》,选集时人诗篇,亲手用流利的行楷抄录影印。所收的作者有成惕轩、沈秋明、朱佩弦、俞平伯、马一浮陈寅恪、冒鹤亭、乔大壮、程千帆、叶圣陶、叶遐庵等。伯鹰采及刍荛,我的几首近作也承他选录。从后面两页,可以看见他美妙书法的一斑。

经伯鹰的介绍,我和曾履川(克耑,福建闽侯人)也偶一通信唱酬。履川和伯鹰都是桐城吴闿生先生的弟子。福州曾氏是十二传的“诗世家”。一九四一年,履川寄来“简公权三首”:

潘令尝绳子,瑶篇蔚似林。开轩孤月下,隐几碧云深。庠序存微学,兵戈杂苦吟。瀼西师法在,怆恻济时心。

短檐依锦里,时拂角巾齐。长夏阴阴木,残春滑滑泥。思方矫云翼,行不藉霜蹄。无语江天坐,沉吟日向低。

遁隧情逾烈,翻书念每摧。渐忘残劫换,端为好诗来。秋雨危楼湿,层城晚吹哀。无由歌会合,推案起徘徊。

(按,三章首句指他在行都听见空袭警报,奔避防空大隧道的心情。这三首诗收入《颂橘庐诗存》卷十三。卷末“诗本事注”里说我是四川崇庆人,那是误会。)

一九四二年,履川“为粤西严女士”作《飞无词》三首,又叠韵十五次,连原作一共四十八首。第十三、十四,和十五次叠韵(共九首)是杜甫诗句而成的。他用瘦金体楷书写集杜的九首寄给我,堪称双绝。我交匠精裱为横幅,至今还珍藏着。下面选录履川自作的三首,以概其余:

盈盈愁一水,迹阻思犹飞。未信相知浅,终嗟所徇微。江枯波自活,月小晕偏肥。无语残阳下,繁星万点晖。(叠韵十二)

意乱艰投笑,愁深怯举杯。但期身化石,何论骨成灰。旷劫谁真赏,弥天此独才。灵鹣窥梦苦,燕雀忍惊猜。(叠韵十一)

吾友潘花县,痴魂待汝苏。瑶光摩自眩,翠羽拾犹呼。一诺蛾眉靳,三年凤簟孤。蓝桥仙路近,可许乞浆无。(叠韵八)

当我还不曾看见履川的《飞无词》以前,伯鹰把他所作次韵的三首诗寄给我看。我误会这是“夫子自道”,学做了三首去调侃他:

碧城归去后,意絮懒犹飞。梦枕融千迹,晨窗灭九微。云摇秋水乱,霜蚀渚莲肥。特地凭阑久,将愁送落晖。

倦倚当风槛,轻斟照鬓杯。薄愁霜叶堕,小劫篆香灰。因梦翻成觉,忘情恐碍才。凌波人海步,登岸复谁猜。

旧作乘槎客,尘寰视块苏。应身千劫换,招手众仙呼。瀛海蛟珠冷,缑山凤哕孤。人间且游戏,莫问断肠无。

后来我看见履川的诗,才知道我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正想写信给伯鹰,他已来信,抄寄履川的诗,并说,“碧城懒絮,梦枕晨窗之语,宜有所归,人海沉冤,庶几可昭雪矣。”我再步韵三首寄去。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仙游成小别,罢饮落霞杯。天雨花谁着,神山木不灰。飞琼教改句,青简岂遗才。揽袂浮邱伯,何劳曼倩猜。

其实伯鹰自己满有做《飞无词》的资格,不过另有其人罢了。履川一九四〇年在重庆所作一首“调伯鹰八叠韵”诗透露了消息:

斜阳映山月影寺。华灯偎坐谈文字。梨涡微晕眼波横,有客窥帷浪惊异。老凤将雏皖飞岷。扰扰一室声訚訚。娇莺自逗饥鹰逐,狂象宁教狮子驯。多生情劫忘年载。玉珰缄络情丝在。神光离合怎阴阳,密誓何心指山海。万谤千讥总为卿。流尘枨触客心惊。芭蕉雨滴秋窗怨,独夜孤哀不可名。

次年秋天,伯鹰来信说,“心绪极乱,久不作诗”。又说,“人能弘道,无奈命何。今日处境,略与吴雨老十年前相似”。他以“赢得”为题的一首诗,深哀沉痛,令人不忍卒读:

情海为田以几荒,心魂惊定但茫茫。身如涛底沙中粒,卷到人间陌上桑。寸寸凄凉惟自验,迟迟晷刻耐渠长。可怜滴尽疲鹃血,赢得诗篇渐老苍。

雨僧在《空轩诗话》里说,“牺牲许多时间金钱,精神物质,结果仅积得一丝情感,一点经验,写以妙文丽词,纵能惬心合律,亦不过寥寥三五句,区区数十字而已”。但他又说,“惟其耗费至极,乃诗之所以最可珍贵”。照这样说,伯鹰“滴尽鹃血”而赢得“诗篇老苍”,可见大有收获,并非全盘尽输了。

在结束本节以前,我想简单说明我为何学诗,和我关于学诗的一点感想。几十年中,徼幸得着良师益友的提携,我居然附庸风雅,西抹东涂,但始终不曾想做诗人,更不敢以诗人自命。在这里说一些外行话,贻笑大方之家,想必还不至有损诗学的光焰和尊严。

我学作诗,完全是由于喜爱这“劳什子”。此外并没有任何原因或动机。童年时代已经爱读唐宋人的诗。年纪稍大之后,自己竟想学作诗。偶然有得,不管好坏,勉强算是“吟咏情性”。

朱熹说“作诗费工夫”,“果无益”(《语类》一四〇)。他劝人“千万戒诗止酒,以时自爱”(《续集》、《与赵昌甫》)。朱夫子的话,不是无因。然而他专尊理性,忽视情感,他的主张,失之一偏。我既不打算做“理学家”,便不觉得有遵守“戒诗”教条的必要。朱夫子把诗看得太无价值,许多“先儒”又把诗看得过于重要。抱着“文以载道”的信念,他们把吟咏情性的媒介,当作维持伦理风化的工具。这种高峻严肃的主张,我也不敢接受。我作诗是因为喜欢诗。我学作诗是想培养能力去作比较像样的诗。但我绝不想做诗人。这不是因为我瞧不起诗人(其实我十分尊重,十分仰慕诗人),而是因为我短少做诗人的天赋。

作诗不是毫无益处。人是理性的动物,也是感情的动物。心有所感,最好用合理的方式发泄出来。闷在肚里,不是办法。感到悲哀,可以怆然涕下,也可以号啕大哭。感到喜乐,可以莞尔而笑,也可以哈哈大笑。除了这种纯任自然的发泄方式以外,真情实感也可以采用艺术的方式来表现。图画、音乐、诗词是三种主要的方式。我觉得我很幸运,能够有持久的学诗兴致。

我既不想做诗人,不想自成一家,我学诗便不分宗派,不守门户,顺意所喜,随兴所到,因遇所宜,放心去学,放手去做。同时诗既是一种艺术方式的情感表达,我便用心去体认古今作家的身世和学问,去了解他们诗中的境界和写作的技巧。我不想有意去模仿他们的作品。我认为学诗与习字不同。习字必须从临摹下手,直接模仿却不是学诗的最好方法。我们不妨多取(愈多愈好)古今风格不同的名作,熟读、细玩、深研,涵泳既久,这些作品的风格韵味于不知不觉之间,深入胸中,潜存于“下意识”里。到了自己下笔的时候,随着感触所到,题旨所需,一种恰当适合的风格韵味,也脱手而出。写成的诗,可能有点像“唐”,也可能有些像“宋”;可能有点像少陵,像玉溪,像六一,像山谷,像梅村,像渔洋,甚至一无所像。这样的诗,无论好坏,总算是自己的。我不敢附和尊唐卑宋,或扬宋抑唐的论调。学诗的人不在一千多年的诗苑菁华当中去广采博收,偏要困守狭隘的宗风,真是何苦来。

雨僧说好诗必须具充实的“内质”和美妙的“外形”。这是不错的。但我不同意他一经写成,诗不可改的主张。我认为,天才妙手可能“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普通的人没有这本事(或运道)。初稿当中如果有若干字句不能够有效地或妥帖地表达下笔时的感想,作者尽可,也应当,斟酌修改。修改字句不是改变“内质”而是使这些字句更能够表达感想。我们不必学杜甫“诗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但我们可以学他“新诗改罢自长吟”的办法。为求情感畅达,诗要放手写出。为求“外形”妥惬,诗要小心炼过。

我学作“旧”诗,不学作“新”诗。原因很简单:我喜欢旧诗,不喜欢新诗。我并不鄙视新诗,也不反对别人作新诗。同时我希望作新诗的朋友不反对作旧诗。文艺的园地广大无垠。作者各从所好,各尽所能,各自耕耘,各自收获,不须舍己从人,更不可强人就己。

我反对两种“诗”:陈言滥套的旧诗,粗制滥造的新诗。两者都不能算是真诗,都是“死文学”。从前“斗方名士”的七言八句应酬诗当然看不得。近来陈西滢先生曾说,“新诗如雨后秋蛙”,这种聒耳刺目的东西我也不能欣赏。

好诗,无论新旧,都值得欣赏,不过我始终偏爱旧诗。好诗,无论新旧,可能人人爱读,但不一定人人要作。我既无文才,又少修养,本来没有作诗的资格。只因内心爱好,又能困而学之,加上师友的提携,居然也学作起来。虽然成绩欠佳,师友或者会说,“其志可嘉”。

《传记文学》十四卷第一期里刊载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十几年前所作送徐文镜的一首诗:

漫逐浮云到此乡,故人邂逅得传觞。巴渝旧事君应忆,潭水深情我未忘。宦绩敢云希陆贾,游踪聊喜继玄奘。匆匆聚首匆匆别,更泛沧浪万里长。

西洋人能够作这样典雅工整、出色当行的旧诗,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更不妨大着胆尝试一下了。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八卷第三期(一九七一年三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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