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以科举取士,故士人图上进者,自以应试为惟一正途。然宗棠之出身,则颇特殊。

宗棠年十五,始应童试,次年应府试,知府张锡谦奇其文,拟以冠军,旋以某生年老,抑置第二名,而宗棠亦以母病遽引归,未与院试。注89已而母卒,逾二年,父又卒。因连续丁忧,遂未获再应院试,故宗棠非秀才也。

年二十一,服阕,纳资为国子监生,经与仲兄宗植应湖南本省乡试,宗植中式第一名举人,宗棠中式第十八名举人,然已失而复得。故事,乡试同考官以各省州县官由科目进者为之,凡试卷先经同考官阅荐,而后由考官取中,同考官所摒斥,谓之遗卷,考官不复阅之。宗棠卷,故已被摈,惟是科宣宗有特命,令考官郑重搜阅遗卷。于是考官阅荐卷毕,先搜第一场遗卷,得六人,而以宗棠卷为首。自余吴敏树与罗汝怀二人,后均以古文辞名家。当宗棠卷取中时,考官命同考官循例补荐,不应。比以新奉谕旨晓之,旋又调次场经文卷传视各同考官,始无异议。其礼经文,尤为考官所击赏,题为“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后并进御览。顾自内帘监试官以下,仍颇疑为温卷。按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故所谓温卷首,意即暗通关节之卷也。及启糊名,知为宗棠,群疑始释。盖宗棠文才,早已闻于三湘七泽间矣。于是监临湖南巡抚吴荣光亦揖考官贺得人,此考官何人,则徐法绩也。宗棠以有此知遇之感,故当任陕甘总督时,既引致其文孙韦佩于戎幕,保为知府,复就其在泾州故里土门徐村之墓,特加修葺而永禁樵采。注90

陈夔龙《重宴鹿鸣赋诗》有云:“年比看羊苏典属,才输倚马左文襄。”自注:“湘阴左恪靖侯相国壬辰(1833)乡举三场试卷朱墨本十四卷,至今完好,近日文孙乞余题词。”注91云云,此实为士林嘉话。其驰名之礼经文一篇,录得如下:

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

人与器俱精,得其将而戎政毕举矣。夫选士厉兵欲其精,简练杰俊欲其严,由是择有功而任之,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且军旅之故,难言之矣。率不习之师,执不利之器,而驱之于万死一生之会,其心不固,其器不豫,是将以其士与敌也。官无别择之识,将有猜疑之意,而责之出生入死之交,是君以其将予敌也。

天子何以命将帅哉?

一曰士,士不欲其众,欲其精。一曰兵,兵不欲其多,欲其利。老者怯,少者愤,几事不密。其识惑,当事不前。其气夺,见事不察。其几昧,临事不惧。其神溃,惑而夺者走之机,昧而溃者危之道也。制欲慎,用欲审,凡金之刚虞其折,凡木之性虞其脆,凡火之性虞其散,凡革之用虞其裂,折与脆者制之过,散与裂者用之过也。选之哉,厉之哉,形无强弱,惟视其力。壮而猛者,强可用。精而悍者,弱亦可用也。器无轻重,惟其便,止而斗者,重为可用,行而防者,轻亦可用也,则选厉之道也。

一曰杰俊,官不惟其备,惟其人,人不惟其全,惟其表。善山战者,宜夫步,马轻夫车,车轻夫人,虽高必逾,虽险必涉,此攻险之才也。善野战者,宜夫车,前有其冲,后有其继,其来如风,其止如山,此夷敌之才也。善略远者,宜夫外,熟边地之形,悉外荒之利,虏其名王,平其土地,此疆埸之选也。善抚镇者,宜于内得士民之心,谙险夷之势,调剂其丰歉,预制其盈虚,此封疆之寄也。简之哉,练之哉,职无大小,唯视其才。罢软而无能者,大可退,果勇而有方者,小可进,分无疏戚,唯视其能。庸懦少识者,虽戚宜疏,忠锐而多勋者,虽疏亦戚也,则简练之道得也。

至于膺专阃之威,受中外之托,则必有缓急可恃之人焉。其在开创之日,披垦草莱,以起皇图,削平群奸,以襄王事。若此者,可多得哉。德能服众,位列元戎之上而人不争,职居亲戚之前而尊莫贵,故能总群力群才以赴功名之会焉。而举动系天下之安危,其在中兴之时,神州著克复之勋,孤忠可托,宗社有灵长之庆,安不忘危。如此者,有几人哉?端凝者其度,无故犯之而不惊,神妙者其心,多方感之而悉应,故能立业树功,以应乾坤之运,而进退每关天下之乐忧。

若是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读此文,可知宗棠早年对于军事学识,已有鲜明坚定独特之见解。其后参与戎幕,躬临战阵,凡所措施,几无不由此文发挥,以原理见诸事实。文之末段,论中兴命将,尤若自为一生勋业写照,其人奇,其文奇,其事奇,可作传奇观已。

顾宗棠虽一举成名,嗣应礼部试,乃三度名落孙山。第一次备中而未售。第二次卷在同考官温葆深房中,极力呈荐,总裁亦亟赏之,评为立言有体,已取中第十五名。将揭晓,以湖南溢中一名,遂易以他省卷。葆深争之不得,仅获挑取为誊录。葆深家江宁,后宗棠督两江,适葆深以侍郎退休里居,重叙师生之谊。及葆深卒,宗棠于代递遗疏时,为之请谥,致以违例议处,盖亦衔一荐之恩也。第三次仍荐而未取,是时宗棠年二十七,决计不复会试,故宗棠亦非进士也。注92

宗棠制兰州省城甘肃试院一联曰:“重寻五十年旧事,一攀丹桂,三趁黄槐。”注93实为宗棠一生从事举业之信史。

咸丰元年(1851),清廷诏举孝廉方正科。郭嵩焘请于湘阴儒学,拟以宗棠保送,儒学并允免收一切费用,宗棠坚辞不就。注94是时宗棠年已四十,殆自嗟老大,决然无志于功名矣。

宗棠之于科举,其本人历程既如是,其对于科举之见解,可见于训子之书。长子孝威中举人后,急欲与会试,宗棠谓之曰:“我之教汝者,并不在科第之学。”又曰:“作一个有用之人,岂必定由科第。”孝威言:“欲早得科第,免留心帖括,早为有用之学。”宗棠更谓之曰:

……科第一事,无足重轻,名之立与不立,人之传与不传,并不在此。科第之学,本无与于事业,然欲求有以取科第之具,则正自不易。非熟读经史,必不能通达事理,非潜心玩索,必不能体认入微。世人说,八股人才毫无用处,实则八股人才,亦极不易得。明代及国朝乾隆二、三十年(1755—1765)以前,名儒名臣,有不从八股出者乎?罗慎斋先生(典)以八股教人,其八股亦多不可训。然严乐园先生(如熤)从之游,卒为名臣。尝言得力于先生,在一思字,盖以慎斋教人作八股,必沉思半日,然后下笔,其识解必求出寻常意见之外,乃首肯也。今之作者,但知涂泽敷衍,揣摩腔调,并不讲题中实理虚神,题解题分,章法股法,与僧众诵经念佛何异?如是而求人才出其中,其可得哉?如果能熟精传注,则由此以窥圣贤蕴奥,亦复非难。不然,则书自书,人自人,八股自八股,学问自学问,科第不可必得,而学业迄无所成,岂不可惜。……注95

及诸孙长成,宗棠又于训子书中,指示其趋向:

……诸孙读书,只要有恒无间,不必加以迫促。读书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子孙贤达,不在科名有无迟早,不过望子孙读书,不得不讲科名。是佳子弟,能得科名,固门闾之庆,子弟不佳,纵得科名,亦增耻辱耳。……注96

综括宗棠之意,求科名,须副以实学,方为有用。然有实学,能致用,即不必有取乎科名。宗棠于中举人前,即已致力实用之学,即中举人后,仍致力实用之学,故其所持以教子孙,始终一贯。

宗棠致力实学之旨趣,见于其上徐法绩书:

……宗棠早岁孤贫,失时废学,章句末技,且鲜所窥,每观古今蓄道德,能文章,卓然为时论不可少之人,天地不数生之才者,即其英妙之年,类皆能坚自植立,不为流俗所转移,其始亦未尝不为世诟病也。及其功成事就,而天下翕然归之。如贾谊诸葛亮、陈同甫辈,可指数乎。夫人生无百年之身,大业非百年可就,小时嬉弄跳梁,不能遽责以学问之事。老而龙钟衰惫,非复可用之人,求其可用,其惟壮时乎。而又以妻子室家科举征逐故,阻其来修。乃至割其余景,以为读书求道之日,其何而成矣。比者春榜既放,点检南归,睹时务之艰棘,莫如荒政及盐、河、漕诸务。将求其书与其掌故,讲明而切究之,求副国家养士之意,与吾夫子平生期许之殷。十余年外,或者其稍有所得乎。然其成与不成,则仍非今日所能自必者也。敢附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敬陈所怀,小子狂简,吾夫子其何以益之。……注97

按此书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宗棠时年二十二岁,正所谓英妙之年,少壮之时。以其能坚自树立,不为流俗所转移,终于以实学见诸事实,及功成事就,天下翕然归之,遂为时论不可少之人,天地不数生之才,亦可谓不负素志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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