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在狱中时,南北之人,无论知与不知,皆惜其死。元臣王积翁、谢昌元、程飞卿等十人,谋请释文山为民。留梦炎私语积翁曰:“文公赣州移檄之志,镇江脱身之心固在也。忽有妄作,我辈何以自解。”(意言文公见必复起兵。如此,则今为之请者,皆连累矣)遂不果。元世祖自开平还燕,问南北宰相疏贤,群臣皆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世祖将付以大任。积翁、昌元以书喻上意,文山复书云:“诸公义同鲍叔,天祥事异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而尽弃其平生,遗臭于万年,将焉用之?”

王积翁又为奏请释文山而礼之,以为事君者劝。元祖语积翁,命兵马司好与饮食。积翁出语宰相,将行之,文山使人语积翁曰:“吾义不食官饭数年矣(文山狱中所食,皆平时朋好所捐金相济者)。今一旦饭于官,吾且不食。”积翁始不敢言。

百计以求文山不死之王积翁,文山反以为多事,而未当引之为知己。其可引为知己者,乃反是望其速死之王炎午(又名鼎翁,字梅边,庐陵人。有《吾汶稿》,与文山有旧)。

炎午闻文山再被执,未闻就义,因以疑之。与友人刘尧举对床谈及,尧举赋诗云:“天留中子坟孤寂,谁向西山饭伯夷?”伯夷、叔齐,商亡,不食周粟,饿死西山,意谓文山久而不死,必有饭之者矣,所以讽其即死也。炎午以寥寥短章,不足尽其情,乃作生祭文以劝之。其起语谓:“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丞相文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云云。已而文山果死,炎午乃叹曰:“丞相得死矣。呜呼痛哉!”又为望祭文一首。此二文者,他人读之,当有感慨泣下者。文山读之,我知其必欢然一笑曰:“此诚如见我心者也。”

元世祖十九年(至元十九年),纲目大书“杀宋少保枢密使信国公文天祥。”数日前,世祖召文山入,谕之曰:“汝移所以事宋者事我,当以汝为相。”文山曰:“天祥为宋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帝犹未忍,左右力赞从其请,遂以十二月初九日,杀之。文山将出狱,即为绝笔自赞,系之衣带间。其词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过市意气扬扬自若,观者如堵,无不为之流涕。南人留燕者,悲歌慷慨相应和。死之日,年四十七也。故人张千载(字义甫,庐陵人)为收其骨,归葬故乡。当文山贵显时,屡欲官千载,皆不就。及文山就俘北上,道过吉州,千载诡姓名随行,至燕寓于兵马司侧,即文山羁囚之所也。日以美食奉之,三年无倦色。潜造一椟,文山就义后,即藏其首,负之而归,诚义士也。

谢翱(字皋羽,陵平人。有《晞发集》),文山之客也。闻公就义,思慕独深,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自胜。文山死后三年,翱过姑苏。姑苏,文山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过浙江,上禹陵(在绍兴县会稽山),北向而哭之。又后五年,而哭之于子陵之台(东汉时严子陵之钓台也。在今浙江桐乡县)。来会者,吴思齐、冯桂芳、翁衡及翱也。共登西台,结位于荒亭,再拜跪伏,号而恸者三。此时也,江山满目,人物已非,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有云从西南来,渰浥渤郁(云飞扬之状也),气尊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歌,为文山招魂。其词曰:“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噣焉食。”歌讫,竹石俱碎。此一哭也,声满天地,义塞古今。亡国遗民之悲,于斯极矣。文山虽死,亦可不恨。

自古亡国之恨,殉国之烈,未有若宋元之间者也。元有天下累世,而东南遗老,犹匿迹于荒江野岸之间,结月泉吟社,祀楚屈原、晋陶潜以示不忘故国。至于感念文山,而为之左右奔走者,如王梅边、谢皋羽、唐玉潜诸人。或爱助之,而欲全其名节;或伤悼之,以招慰其精爽;或破家弃赀,以收拾其旧主之骸骨,而不顾于祸患。迹其所为,固有不同,然亦各尽其心而已。他若张毅甫之间关远道,而无死生之间;方韶卿之欷歔歌哭,而有《黍离》(《黍离》见《诗经·王风》,思念周亡而作)之思;吴子善甘于冻饿,而不肯再仕;龚圣予撰《二忠传》,而纪述甚详;汪大有之幽忧沉痛发诸诗,梁隆吉之守道安贫终其世,郑所南之劲节峻行,志向实过于王哀;林德旸之深居远遁,高洁可配乎渊明,其有关于世道人心,岂不大哉?谢枋得(弋阳人,字叠山,谥文节)以与文山同乡,谓文山死,而己不可不死,却聘绝粒,以遂其志。呜呼!可谓难已!天下节义道德之风,一人倡之,必有和之者。无文山之百折不回,气作山河,以为之倡,则亦安得有此?

【批评】

文山死后,元《明人集》中,颇多遗闻逸事,要之皆涉于神怪,易启后人之惑。今故不录,是皆起于崇拜英雄心太盛故也,其辨已见少年丛书之“岳飞”中。

本文末节所引宋遗民,除王梅边、谢皋羽、张毅甫诸人行履,已见本文外,余人详之如左:

唐玉潜,名珏,绍兴人。元浮屠总统杨琏真伽掘宋诸陵,珏货家具,雇人以真骨藏之,易以牛羊诸骨,为改瘗兰亭山,上种一冬青树为识。

方韶卿,名凤,浦江人。宋亡,与二子隐居不仕,有《存雅堂稿》。

吴子善,名思齐,永康人。与方凤、谢翱为友。

龚圣予,名开,山阳人。熟于文丞相遗事,作文丞相及陆君实《二忠传》。

梁隆吉,名栋,武昌人。宋亡,入茅山为道士。

王元量,名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以善琴受知宋主。国亡,奉三宫留燕甚久。与文山狱中唱和,有《水云集》。

郑思肖,名所南,号忆翁,福州人。宋末太学生,善画菊。宋亡题诗于画菊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有《谬余集》《自叙一百二十图诗》《心史》等书。

林德旸,名景曦,号霁山。有《霁山集》。当杨总统发掘诸陵寝时,林故为丐者,背竹箩,向西番僧乞得高宗、孝宗两腰骨,归葬于东嘉。

文天祥在监狱的时候,南北的人,无论识与不识,都替他可惜。元臣王积翁、谢昌元、程飞卿等十人,想方设法谋求让元世祖释放文天祥为民。留梦炎私下对王积翁说:“文公在赣州移檄的意志和在镇江逃脱的心思,到现在还没有消灭。倘若我们设法释放了他,他又乱动起来,岂不连累了我们?”(意思是文天祥脱身后必然会再起兵攻元。这样,现在为他求情的人都会被连累。)因此大家便不敢再提此议。元世祖自开平回到燕都,问起南北的宰相,谁最贤能。群臣都说:“北人没有再比耶律楚材贤的,南人没有再比文天祥贤的了。”元世祖便想重用文天祥。王积翁和谢昌元,把世祖的意思写信告诉了文天祥,文天祥回信道:“诸位的义气同鲍叔一样,但天祥的事与管仲不同。管仲不死,而功名天下人都知晓;天祥要是不死,而放弃自己平生的全部,将会遗臭于万年,又怎么能行呢?”

王积翁又奏请世祖释放文天祥,特别优待他,借此劝勉一般事君的人。世祖便告诉王积翁,让他命兵马司好好地给文天祥饮食。王积翁出来告诉宰相,将照圣旨实行。文天祥让人告诉积翁说:“我为节义不吃官饭已经几年了(文山在狱中所食,都是平时靠朋友捐赠的钱财接济的)。现在一旦让我吃官家的饭,我将绝食。”王积翁从此便不敢再说。

用尽种种方法想营救文天祥的王积翁,文天祥反以为他多事,不当他是知己。他所引为知己的,却是希望他速死的王炎午(又名鼎翁,字梅边,庐陵人。著有《吾汶稿》,和文天祥有旧交)。王炎午听说文天祥又被捉,而没有听见他被杀的消息,因此怀疑他的品行。他在与友人刘尧举隔床谈话时谈及此事,刘尧举因此赋诗道:“天留中子坟孤寂,谁向西山饭伯夷。”伯夷、叔齐,在商亡后,不愿吃周朝的粟粮,最后饿死于西山。刘尧举这诗的意思就是说文天祥被抓这么久了也没有死,必定是吃了官家的饭了,所以讽刺他应该马上去死。王炎午认为这寥寥几句话不足以完全表达他的意思,便作了一篇生祭文,劝文天祥速死。他这篇祭文的起语是:“某年某月某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取汨罗之水,在丞相文先生未死之灵前哭祭道:唉,文丞相可以放心离去了……”等等。不久文天祥真被杀了,王炎午于是叹息道:“文丞相终于能够死了。呜呼!真让人心痛啊。”于是又作了《望祭文》一首。这二篇文章,别人读了,应当有感慨而流泪的;但如果是文天祥读了,我知道他必定会高兴地笑着说:“这确实就像看见了我的内心啊。”

元世祖十九年(至元十九年),元史官在纲目中用大字写道:“杀宋少保枢密使信国公文天祥。”几天前,世祖召文天祥入宫,劝他道:“你拿事奉宋的忠诚来事奉我,我当拜你为相。”文天祥道:“天祥为宋宰相,怎么能事奉两个朝廷?但请你赐我一死,便心满意足了。”元世祖还是不忍杀他,但是左右的人都赞成允许他的请求。于是文天祥于十二月初九日被杀。他将出狱的时候,便自己写了自赞的绝笔书,系在衣带间。绝笔书写道:“孔子孟子都说要为了正义而牺牲生命。只有有了正义,仁心才能保全。我从小读圣贤书,又学会了什么呢?从今以后,大概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了!”他被押经过市上时,意气扬扬,镇定自若,围观的人多得有如围墙,没有一个不为之流涕的。南方人身在燕京的,都悲歌慷慨,互相应和。他死的那一年,才四十七岁。他的故人张千载(字义甫,庐陵人)把他的尸骨收起,归葬于故乡。当文天祥显贵的时候,屡次想让张千载做官,他都没有接受。等到文天祥被俘北上,路过吉州时,张千载便改换姓名跟着他一路北行。到燕京之后,寓居于兵马司的旁边,就是文天祥被囚的地方。他每天以美食供奉文天祥,这样过了三年,没有倦色。他又暗中造了一只木椟,文天祥死后,他便把他的头藏在椟中,背着回到了故乡。这个人,真可算是义士了。

谢翱(字皋羽,陵平人。有《晞发集》),是文天祥的坐上宾客。他听到文天祥就义后,思慕之情最深,每次一动念,便会在梦中重温一次。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他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相像时,就会令他徘徊流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能控制自己。文天祥死后的第三年,谢翱经过姑苏,这是文天祥第一次为官治理过的地方,看到夫差之台而第一次哭悼文公。又过了四年,他过浙江,上禹陵(在绍兴县会稽山),向朝北方而哭悼文公。后又过了五年,他到于子陵之台(东汉时严子陵的钓台,在今浙江桐乡县)哭悼文公。这次来哭悼的,有吴思齐、冯桂芳、翁衡及谢翱。他们一起登上西台,在荒亭中为文公设了灵位,多次伏首拜跪,悲恸哀号不止。此时,满目江山,已物是人非,想到悠悠天地的高远广袤,独自忧伤,让人禁不住泪流满面而沾湿了衣襟!当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是为了加重悲哀的气氛。他们用竹如意敲着石块,演奏楚歌来为文公招魂。歌词为:“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了朱鸟,虽然有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他们的这一次哭祭,声满天地,义塞古今。亡国遗民的悲痛之情,这次可谓达到了极点。文天祥虽然死了,也可以不含恨九泉了。

自古以来,亡国之恨,殉国之烈,从没有像宋元之间这样强烈的。元朝历经天下几代了,而在东南沿海一带仍有前朝老人旧臣,还藏匿于荒江野岸之间,组成了月泉吟诗社,祭祀楚国的屈原、晋代的陶潜,以示不忘故国。至于感念文天祥,而为之左右奔走的,如王梅边、谢皋羽、唐玉潜等人。或是用爱来助他,因而想要保全他的名节;或是伤悼他,来招慰他的魂魄;或是变卖家资,来收拾旧主的骸骨,而不顾虑会因此招来祸患。各人所为,固然各有不同,但是也各自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其他的像张毅甫的辗转各方,远道而行,而不顾死生;方韶卿为之欷歔歌哭,其情状有如《黍离》(《黍离》见《诗经·王风》,思念周亡而作)中悲悼故国之思;吴子善宁愿自己受冻挨饿,而不肯再出仕为官;龚圣予撰写了《二忠传》,其讲述很是详尽;汪大有为了他忧伤沉痛而作了众多诗歌;梁隆吉为了他而守道安贫,终其一生;郑所南为了他而保持着坚贞的节操,苛刻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其志向实际要超过了王哀;林德旸为了他深居远遁,高洁的品行可比陶渊明。他对于世道人心的影响,难道说不大吗?谢枋得(弋阳人,字叠山,谥文节)因为与文天祥是同乡,他说文天祥死了,因而自己不能不死,因此拒绝进食,以成全自己的心愿。呜呼!这可说是很难了!天下的节义道德之风,如有一人倡导,必定有相和的人。如没有文天祥的百折不回,气作山河,为之倡导,那么又怎会有现在这种结果呢?

【评论】

文天祥死后,元《明人集》中,有很多遗闻逸事,总的来说都是关于神怪一类的,容易启发后人的惑想。现在特意不录这些,是出于崇拜英雄的愿望太盛的缘故,其原因已在《少年丛书·岳飞》一书中说明。

本文末节所引述的宋朝遗民,除了王梅边、谢皋羽、张毅甫等人的行迹,已在本文讲叙外,其余人的详细情况说明如下:

唐玉潜,名珏,绍兴人。元朝佛教都总统杨琏真伽挖掘了宋代皇室的陵墓后,唐珏变卖家产,雇人将宋代皇室成员的真骸骨收藏起来,而用牛羊骨头代替了真骨头,然后将宋代皇室成员的真骸骨改葬在兰亭山,并在墓上种了一棵冬青树为标识。

方韶卿,名凤,浦江人。宋亡后,与两个儿子隐居起来不愿做官,留有《存雅堂稿》。

吴子善,名思齐,永康人。与方凤、谢翱是朋友。

龚圣予,名开,山阳人。熟习文天祥丞相事迹,写了文丞相及陆君实的传记《二忠传》。

梁隆吉,名栋,武昌人。宋亡后,上茅山当了道士。

王元量,名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以善于弹琴而为宋主知晓。宋亡后,因侍奉三宫而留在燕都很长时间。他与文天祥在狱中相互唱和,有《水云集》存世。

郑思肖,名所南,号忆翁,福州人。宋代末的太学生。善于画菊。宋亡后他在画菊时题诗于画上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著有《谬余集》《自叙一百二十图诗》《心史》等书。

林德旸,名景曦,号霁山。有《霁山集》。当杨琏真伽挖掘宋皇室的陵寝时,他故意化装成乞丐,背着竹箩,向西番僧求得高宗、孝宗的两截腰骨,归葬于东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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