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国小民寡,政府之威权易于下逮。而其时去部落共产之世未远,财产之分配,较为平均。此等情形,习为后人所讴歌,所向往。后世虽以时异势殊,政府不克复举此责,然特为事势所限,以理论,固无人谓政府不当举此责;且皆以克举此职,为最善之治也。故借国家之权力,以均贫富,实最合于我国之国情者也。

吾国虽久行私产之制,然贫富之相去实不可谓之悬殊。(一)因封建久废,有广土者甚少。(二)则财产久由各子均分。大家族在后世既已罕见,即有巨富之家,一再传后,财产亦以分而日薄。(三)则恤贫抑富,久为政治家所信奉。人民亦能互相救恤。(四)则地处大陆,人事之变迁甚剧。每一二百年,辄有大战乱。贫富之变易较易。此吾国民所以久有均贫富之思想,而数千年来,卒能相安无事者也。然今后之情形则非复曩昔矣。

今日生计之情形,所以大异于昔者,在舍器械(有口曰器,无口曰械,合二字,为凡用具之总名),而用机器。器械仅能少助人力。且其为物简单,一人能用之,则人人皆能用之;一家能有之,则家家皆能有之。故众人生利之具,无大不同。其所生之利,亦略相等。至于机器,则非复人人所能制,亦非复家家所能有。于是购机器,设工厂,不得不望诸资本家。其物必合众力而后可用,则其业必集多人而后可营。而管理指挥,遂不得不有企业者。资本家安坐而奉养甚厚,劳动者胼胝而饱暖犹艰,则易致人心之不平,企业者之利害,恒与资本家同,其于工人,督责既严,犹或肆行朘削,则易为工人所怨恨。旧日商工之家,师徒如父子之亲,主佣有友朋之谊,至此则皆无之矣。况手工造物,皆略有乐趣。机器既用,所事益简,终日反复,不出一两种动作,则易生厌倦之情。于是劳资相疾如仇矣。吾国之用机器,盖启于同、光之朝。初办者为军事(如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后渐进于交通(如汽车、汽船),又渐进于开矿纺织等业(如汉冶萍煤铁矿厂公司,李鸿章所设上海机械织布局,张之洞所设广东缫丝、汉口织布、制麻等局)。其初多由官办,或官督商办,其后民业渐起。而外人亦投资中国,经营一切。中日战后,又许外人设厂于通商口岸。于是新式事业,日增月盛。劳资相轧,遂日甚一日矣。今之论者,每谓中国人只有大贫小贫,而无所谓富。人民只患失业,不患业之不善。此诚然。然此特今日内乱不息,百业凋敝之时为然耳。一旦战事息而国内安,人民率其勤俭之习,以从事于实业,将见财富之增,一日千里。美利坚自赤贫以至富厚,不过50年,况于吾国,人口本庶,国土久辟者乎?《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日之劳资,虽若未成阶级,然其成为阶级甚易,固不容不早为之计也。

社会主义派别甚多。约其大旨,不越两端:一主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人之尽其能否,固无督责之人。其取其所需,不致损及他人,或暴殄天物与否,亦复无人管理,一凭其良心而已。此非民德大进,至“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之时,未易几及。程度不及,而欲强行之,将有后灾,岂徒说食不能获饱而已。一则主按劳力之多少,智识技艺之高下,以定其酬报之厚薄。其主张急进者,欲以国家之力,管理一切。主张渐进者,并只欲徐徐改良而已。此则于现在情形为近。马克思曰:新社会之所须者,必于旧社会中养成之。今欲行社会主义,所须者何物乎?以人言:一曰德,一曰才。以物言:一曰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一曰交通通信机关。必有大规模之生产器具,而后生产可以集中;而后可由公意加以管理。否则东村一小农,西市一小工,固无从合全国而统筹并计也。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交通通信机关,既非一时所能有,人之经营擘画之才能,又非既有此等事,无从练习。其公德心,亦不能凭空增长。则人我不分之理想,断非今日所能行,无俟再计矣。故今日者,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合全世界而统筹并计,以定生产之法,分配之方;而人之生产,仍无一不为公,其消费则无一不仰给于公,与部落共产时代无以异,为最终之蕲向。而且前则暂于较小之范围内,求生产之渐趋于协力,分配之渐进于平均,随生产之渐次集中,徐图管理擘画之才能之增长;日培养公德心使发达,而徐图尽去其利己之私”,则进行之正规也。

无政府主义,我国无之。近人或以许行之说相附会。案许行之说,乃欲取法于极简陋之国家耳,非无政府也。说见《政治史·政体篇》(编者:见吕思勉著《中国制度史·政体篇》),至于凭借国家权力,大之则制民之产,谋贫富之均平;小之则扶弱抑强,去弊害之大甚。则我国之人,夙有此思想。以政治放任既久,幅员辽远,政府之威权,不易下逮,奉行之官吏,难得其人,故迄未能行耳。然其思想,则未尝消灭也。试引王安石龚自珍两家之言以明之。

王安石《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曰:“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此为安石变法,首重理财之故。盖国不能贫富予夺人,则贫富予夺之权,操于豪强,国家欲有所为,其事恒不得遂。然国家所行,多为公义。豪强所行,多为私利。国家所欲不能遂,而豪强则所为必成,则公义不伸,正道灭绝,社会将永无太平之日矣。安石之言,自有至理,后人或訾其挟忿戾之心,以与豪暴争,误也。

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传入 1917年9月11日,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第一次较完整地向中国人介绍了马克思主义学说。

龚自珍《平均篇》曰:“有天下者,莫高于平之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与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则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则不平甚。涸而踣,则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为邃初,则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则骉然喙之矣。大略计之: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世俗坏,则王运中易。王者欲自为计,盍为人心世俗计矣。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燧,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呜呼!此贵乎操其本原,与随其时而剂调之。上有五气,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渟焉,决焉,王心而已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礼:岁终,太师执律而告声。月终,大史候望而告气。东无陼水,西无陼财,南无陼粟,北无陼土,南无陼民,北无陼风,王心则平。听平乐,百僚受福。其《诗》有之曰:秉心塞渊,牝三千。王心诚深平,畜产且腾跃众多,而况于人乎?又有之曰:皇之池,其马喷沙,皇人威仪。其次章曰:皇之泽,其马喷玉,皇人受谷。言物产蕃庶,故人得肄威仪,茹内众善,有善名也。太史告曰:东有陼水,西有陼财,南有陼粟,北有陼土,南有陼民,北有陼风,王心则不平,听倾乐,乘欹车,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积重轻者而变易之。其《诗》有之曰: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又曰:度其夕阳。言营度也。故积财粟之气滞,滞多雾,民声苦,苦伤惠。积民之气淫,淫多雨,民声嚣,嚣伤礼义。积土之气,多日,民声浊,浊伤智。积水积风,皆以其国瘥昏,官所掌也。且夫继丧亡者福禄之主,继福禄者危迫之主。语百姓曰:尔惧兵燹乎?则将起其高曾于九京而问之。惧荒饥乎?则有农夫在。上之继福禄之盛者难矣哉!龚子曰:可以虑矣,可以虑,可以更,不可以骤。且夫唐虞之君,分一官,事一事,如是其谆也。民固未知贸迁,未能相有无,然君已惧矣。曰:后世有道吾民于富者,道吾民于贫者,莫如我自富贫之,犹可以收也。其《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夫尧固甚虑民之识知,莫如使民不识知,则顺我也。水土平矣,男女生矣。三千年以还,何底之有?彼富贵至不急之物,贱贫者犹且筋力以成之,岁月以靡之,舍是则贱贫且无所托命。然而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贾,三十家之城必有商。若服妖之肆,若食妖之肆,若玩好妖之肆,若男子咿唔求爵禄之肆,若盗圣贤市仁谊之肆,若女子鬻容之肆,肆有魁,贾有枭,商有贤桀,其心皆欲并十家五家之财而有之。其智力虽不逮,其号既然矣。然而有天下者更之,则非号令也。有四挹四注:挹之天,挹之地,注之民。挹之民,注之天,注之地。挹之天,注之地。挹之地,注之天。其《诗》曰: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有三畏:畏旬,畏月,畏岁。有四不畏:大言不畏,细言不畏,浮言不畏,挟言不畏。而乃试之以至难之法,齐之以至信之刑,统之以至澹之心。龚子曰:有天下者,不十年,几于平矣。”此篇大意,以贫富不齐,为致乱之原。而以操其本原,随时调剂,责诸人主。盖古者国小民寡,政府之威权易于下逮。而其时去部落共产之世未远,财产之分配,较为平均。此等情形,习为后人所讴歌,所想往。后世虽以时异势殊,政府不克复举此责,然特为事势所限,以理论,固无人谓政府不当举此责;且皆以克举此职,为最善之治也。故借国家之权力,以均贫富,实最合于我国之国情者也。

然借国家之力以均贫富,亦必行之以渐,而断非一蹴所能几。何也?借国家之力,以均贫富,则国家之责任必大。为国家任事者,厥惟官吏。服官之成为谋食之计旧矣。监督不至,焉不朘民以自肥?监督苟严,又虑厩长立而马益癯也。况夫监督官吏者,亦官吏也。任事之官吏不可信,为得可信之官吏,而任以监察之责乎?借使大业皆由官营,挟其权力,以为身谋,民之疾之,犹其疾资本家也;犹其疾企业者也。其自视,徒为求食故而劳动;而绝无劝功乐事之心,与今日之工人同也。安保其不反抗?而是时一反抗,即涉及政治。较之今日,劳资之争斗,愈可忧矣。且今日欲图生利,必借外资。借用外资,必所兴举之事,皆能获利而后可。否则有破产之忧矣。前清末叶,议借外资。即有人谓:宜以银行承受之,而转贷于民者。以民业较易获利,必多能复其本;其规模不如官业之大,即有亏败,成功者多,足以偿之;非若官业,一失败,即有破产之虞也。然如此,则有助长资本之忧。若一切由国家自营,又虑官吏之不足任,而破产之终不可免也。何去何从?若何调剂?诚可深长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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