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论一

唐之治乱兴亡【温公 范祖禹 何去非 张唐英 石守道 东坡】

唐之治乱兴亡

温公论曰高祖举晋阳精兵承亡隋之弊席卷长驱奄有闗中命将出师扫除乱略遂降李宻系建德擒世充芟武周翦黒闼夷萧铣六年之中海内咸服何成功之速哉盖以太宗之为子也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驱策英雄网罗俊乂好用善谋乐闻直谏拯民于水火之中而措之于袵席之上使盗贼化为君子呻吟转为讴歌衣食有余刑措不用突厥之渠系颈阙庭北海之濵悉为州县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惜其好尚功名而不及礼乐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多矣高宗沈溺宴安仁而不武使天后斲丧唐室屠害宗支毒流缙绅迹其本原有自来矣中宗乆罹幽辱备尝险阻一旦得志荒淫不悛粪土之墙安可污也睿宗鉴前之祸立嗣以功所谓可与权矣明皇能谋有断再清内难开元之初忧勤庶政好贤乐善爱民利物海内富庶四夷宾服浸淫于贞观之风矣及其天寳以降自以功成治定无有后艰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直寖疎谗谀并进以游娯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以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召以安禄山哥舒翰为方虎痈疽结于心腹而不寤豺狼遯于藩篱而不知一旦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执檄而心醉猛将望尘而束手腥膻污于伊洛流血染于河潼乗舆播荡生民涂地祸乱并兴不可救药使数百年之间干戈烂漫而不息嗟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如此夫肃宗以国之元子收兵灵武反斾而东不失旧物代宗分命羣帅翦除凶丑使大河南北复为唐臣其功皆不细矣然此两君者武不足以决疑明不足以烛理向无郭子仪之忠李光弼之智因仆固怀恩以困回纥之众则天下已非唐有矣夫以肃宗之孝慈而制于李辅国不得养其父惑于张后不能庇其子则其武可知矣以代宗之寛仁而聴谗臣之言使光弼不敢入朝忧愤而死怀恩招引外寇几再亡国则其明可知矣而又不思经逺之谋专为姑息之政盗贼据州郡者因用为牧守士卒杀主帅者因授之旄钺使强曓纵横下陵上替积习成俗莫知其非唐之纪纲大坏不可复振则肃宗之为也德宗愤积世之弊悯唐室之卑南面之初赫然有拨乱之志而识度闇浅资性猜愎亲信多非其人举措不由其道赋敛烦重果于诛杀故闗外之寇未平而京城之盗先起于是困辱于兴元播迁于山南公卿拜于贼庭锋镝集于黄屋尚赖陆贽尽心于内李晟浑瑊输力于外故能诛夷元凶还奉宗社自是之后消刚为柔刓方为圆逮其晚节偷懦之政甚于祖考矣顺宗不幸婴疾奸邪肆志而能委政冢嗣以安社稷足为贤矣宪宗聪明果决得于天性选任忠良延纳善谋师老财屈异论辐辏而不为之疑盗发都邑屠害元宰而不为之惧卒能取灵夏清剑南诛浙西俘泽潞平淮右复齐鲁于是天下深根固蒂之盗皆狼顾鼠拱纳质効地稽颡入朝百年之忧一日廓然矣而怠于防微变生肘腋悲夫穆宗蒙已成之业承既平之绪授任非材为谋不臧使柙中之虎复纵曓于原野网中之鱼自脱于深渊元和之功于兹坠矣寳历轻易荒纵自贻颠覆文宗优游不断受制家臣虽有好贤之心文雅之美皆不足称也武宗英敏特达委任能臣克上党如拾芥取太原如反掌享国日浅功业未究惜哉宣宗少历艰难长年践祚人之情伪靡不周知尽心民事精勤治道赏简而当罚严而必故方内乐业殊俗顺轨求诸汉世其孝宣之流亚欤懿宗骄奢无度贼虐不忌辅弼之任委于嬖宠四海之财竭于淫乐民怨不知神怒不恤李氏之亡于兹决矣且唐自至德以来近习用权藩臣跋扈譬如羸病之人以糜粥养之犹恐不济又况饮之毒酒其能存乎及僖昭嗣位天禄已去民心已离盗贼徧于寰区蓬蒿塞于城阙漂泊幽辱寄命诸侯当是之时虽欲救之其将能乎

范祖禹论曰唐自高祖取隋五年而四方底平九年而太宗立贞观之治几于三代然一传而有武氏之篡国命中絶二十余年中睿享国日浅朝廷浊乱明皇以兵取而后得之开元之治几于贞观而终之以天寳大乱唐室遂微肃宗以后无足称者惟宪宗元和之政号为中兴凡唐之世治日如此其少乱日如彼其多也昔三代之君莫不修身齐家以正天下而唐之人主起兵而诛其亲者谓之定内难偪父而夺其位者谓之受内禅此其闺门无法不足以正天下乱之大者也其治安之乆者不过数十年或变生于内或乱作于外未有内外无患承平百年者也

颍滨论曰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内忧外重则为外患古者聚兵京师外无强臣天下之事皆制于内当此之时谓之内重内重之弊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乱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古者诸侯大国或数百里兵足以战食足以守而其权足以生杀然后能使边隅盗贼之患不至于内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患不作当此之时谓之外重外重之弊诸侯拥兵而内无以制由此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内而亦不可使在外也周衰齐晋秦楚绵地千里内不胜于外以至灭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已重而至此也于是收天下兵聚之闗中夷灭其城池杀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二世时陈胜呉广大呼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頥指如意虽李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拥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至汉兴惩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遗孽余烈至文景而为淮南济北呉楚之乱于是武帝分裂诸侯以惩大国之祸其后百年间王莽遂得奋其志于天下而刘氏子孙无复龃龉魏晋之世乃益侵削诸侯四方微弱不复为乱而朝廷之权臣山林之匹夫常为天下之大患此数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以自取其乱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在外则为外患而秦汉间不求其势之本末而更相惩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且天子之于天下非如妇人孺子之爱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谨守之不忍以分于人此匹夫之所谓智也而不知其无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将有所大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权臣则不足以镇之也而后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翦其股肱而责其成功亦已过矣夫天下之势内无重则无以威外之强臣外无重则无以服内之大臣而絶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势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轻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尽以沿边为节度府而范阳朔方之军皆带甲十万上足以制边境难下足以备匹夫乱内足以禁大臣变而将帅之臣常不至于叛者内有重兵之势以豫制之也贞观之际天下之兵八百余府而在闗中者五百举天下之众而后能当闗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于乗隙伺衅以邀大利者外有节度之权以破其心也故外之节度有周之诸侯外重之势而易置从命得以择其贤不肖之才是以人君无征伐之劳而天下无世臣暴虐之患内之府兵有秦之闗中内重之势而左右谨饬莫敢为不义之行是以上无逼夺之危下无诛絶之祸盖周之诸侯内无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乱而不能以自止秦之闗中外无节度之援故胁于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无周秦之害形格势禁内之不敢为变而外之不敢为乱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败之遗踪而论计之得失徒见开元之后强兵悍将皆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为猖狂不审之计夫论天下论其胜败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则不若穷其所由胜败之处葢天寳之际府兵四出萃于范阳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赵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于京师而莫之能禁一乱涂地终于昭宗而天下卒无宁岁内之强臣虽有辅国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诛王涯杀贾餗自以为威震四方然刘从谏为之一言而震慑自敛不敢复肆其后崔昌遐倚朱温之兵以诛宦官去天下之监军而无一人敢与抗者由此观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何去非论曰据天下之势必有所以制天下之权葢权待势而立势待权而固有是之势而其权不足以固之则其势日就倾弱而天下莫能安强是以人主之于权也不可一日使之去已而分于人凡物之去已者犹可收分者犹可全也至于权也一去而不可复收一分而不可复全而所据之势随之可不慎哉昔者唐之太宗以神武之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威加四海矣然所谓固天下之势以遗诸子孙者葢未立也于是乎籍兵于府置将于卫据闗而临制之处兵于府则将无内専之权处将于卫则兵无外擅之患然犹以为未也乃大诛四夷之侵侮者破突厥夷吐浑平高昌灭焉耆皆俘其王亲驾辽左而残其国凡此者非以黩武也皆所以立权而固天下之势者也武后以女主专制挟唐以令天下图移神器天下之人莫不屏息重足从其制命彼得天下之权而逆持之然犹若此况以顺守者哉明皇以英果之气起平内难遂袭大统可谓谊主矣然狃于承平宴安之乆府卫之制一切废坏尽推其权以假边将禄山虎视幽蓟横制千里而军中之吏凡三千人故范阳之变一起天下大震徒驱市人以婴其锋使微肃宗召号忠义驾驭豪武奋不顾身与之从事则两都不复矣虽能再造王室然其所赖以收天下者皆为方镇矣天下之权已分于下而不全矣至于代室仅夷残盗乃瓜裂河朔以帅寇党遂相为背腹世袭不禁陵夷至于大历贞元之间两河方镇日以强肆而当时之君畏缩摧抑常若抱虎包羞含垢媚妩不暇以茍旦暮之无事而陵犯益至虽内设禁军统以阉尹然亦不足以待天下之变故泾师之乱而神策六军召之无一至者从奉天之幸者四百士耳及章武之兴天下之为方镇者五十县官赋入止于东南八道而已而章武乃能振激武烈期于不赦排斥众议而大治之于是擒刘辟于剑南执李锜于浙西縳卢从史于昭义服王承宗于镇冀诛李师道淄青五世之袭平呉元济淮西三世之叛可谓盛烈矣然其至于后世益以不振在内之权而阉尹执之在外之权而方镇执之寖微寖削而遂至于亡焉盖唐以权夺势倾而亡天下然其亡不在乎僖昭之世而在乎天寳之载焉以其丧所以制天下之权者实兆乎此故也故其后世之君若章武者仅能自立不为之深屈而已况其非章武者乎嗟夫后之为天下者茍无意于所执之权而为人执之则视唐可知也矣

张唐英论曰太宗文皇既受内禅孜孜求治勤劳万机聴纳谏诤寛恤刑狱平壹征赋减省用度驾驭中外抚养生聚不以大寳为贵不以黄屋为心谦虚以接羣臣果断以决大事恐惧丕业务成太平之治内有房杜以经纶庶政外有英卫以征讨四方有魏公王珪之启沃有马周刘洎之议论有无忌士亷之保佑有季辅行成之正色有文本正伦之维持有戴胄伏伽之执法有世南百药之经术聴政之暇则引文学之士更直阁下以商搉古今是非谘访治道之得失此天下不得不治也高宗之初承贞观之遗迹耆儒硕臣尚布中外故永徽之初亦克乂宁及夫无忌遂良韩瑗来济上官仪之徒继遭窜戮忠义之士结舌避祸诡诞之臣攘袂而进而李义府许敬宗之伦倒持国柄尤为巨蠧复有武媪悍妬恣穷妖淫僴然自得不复愧耻此不得不乱尔中睿之朝武三思太平安乐等公主倚恃城社竞为狐鼠号令刑政棼然无纪朝廷乃市道之薮刑赏乃权幸之柄明皇帝跃于艰危之际目击衰敝之政即位之始铲除污迹一新王道摈绌奸诡登用贤俊讲求治体尊尚儒术姚崇宋璟以忠正而用张说二苏以文雅而进李元纮卢怀慎以清俭而任魏知古源干曜以吏术而升张九龄韩休以方正而选此不得不治尔及夫天寳之间骄于承平游心于神仙之妄肆情于嬖幸之宠周子谅直言而扑死于文陛李适之介讦而贬死于宜春内则杨李紊坏国体外则哥牛邀求边功社稷已危而未悟奸雄已萌而不知遂使草鞠繁华之地兵屯宫禁之下至于肃宗之时李辅国用事而有南内之变代宗之世鱼朝恩持权而有陜州之幸德宗以雄略之才欲刷多难然而炎杞以憸巧之才取怨四方以至泾原之兵窃发辇下悤遑奉天之狩窘迫兴元之幸外臣由是倔强帝祚由是渐弱顺宗之朝伾文执谊之徒凡所施设尤可嗤笑宪宗中兴欲洗宿愤任用武元衡杜黄裳裴度崔羣权德舆韦处厚裴洎等取蜀夏平淮蔡收冀郓然望开元已邈然不及矣况贞观乎穆宗昭愍文武宣懿而下忽治忽乱忽得忽失注训以小器而大谋牛李以私怨而公报盗贼由是蜂起藩镇由是跋扈灾连祸踵遂失天下每观其史未尝不痛心疾首以至泣下沾襟而不能止也

石守道论女后中官奸臣曰夫前车覆后车戒前事之失后事之鉴汤以桀为鉴故不敢为桀之行而汤德克明隆祀六百周以纣为鉴故不敢为纣之恶而周道弥盛传世三十汉以秦为鉴故不敢为秦之无道而汉业益茂延洪四百年唐以隋为鉴故不敢为隋之暴乱而唐室攸乆永光十八叶国家虽承五代后实接唐之绪则国家亦当以唐为鉴臣逖览往古靡不以女后用事而丧国家者臣观唐最甚矣武后变唐为周韦庶人安乐公主鸩杀中宗太平公主潜谋逆乱杨贵妃召天寳之祸臣历观前世鲜不以阉宦用权而倾社稷者臣视唐尤伤矣代宗遭辅国之侮蔑宪宗被陈庆之弑逆昭宗为季述之囚辱臣眇寻历代无不以奸臣専政而乱天下者臣视唐至极矣禄山之乱则林甫国忠为之也陈庆之弑则皇甫镈为之也呜呼奸臣不可使専政女后不可使豫事宦官不可使用权明皇始用姚崇宋璟则治终用林甫国忠则乱德宗始用崔祜甫陆贽则治终用卢杞裴延龄则乱宪宗始用裴度则治终用皇甫镈则乱自武后夺国迄于中睿暨天寳年政由女后而李氏几丧自肃宗践位历于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文宗武宣僖昭权在中官而唐祚终去诗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然则巍巍巨唐女后乱之奸臣坏之宦官覆之臣故探摭唐史中奸臣宦官女后事迹各以类集作为三卷谓之唐鉴噫唐十八世三百年惟武德贞观开元元和百数十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女后乱之于前奸臣坏之于中宦官覆之于后颠倒﨑危绵绵延延乍倾乍安若续若絶仅能至于三百年何足言之后之为国者鉴李氏之覆辙勿専政于女后勿假权于中官勿委任于奸臣则国祚延洪历世长逺当传于子传于孙可至于千万世岂止龌龊十八帝局促三百年者哉

东坡论唐之乱始自明皇曰夫孙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呉虑而已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于攻城拔国用间之际葢亦尽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贼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而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雠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昔唐之乱始于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乗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德宗收洛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于孤穷之中至于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也将帅之臣养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鸟喙蝮蝎皆得自効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高崇文则莫可用而刘雍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雍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子御将之法也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危好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于民所得于敌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虽已堕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爱其上而雠其敌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驱之于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于其战也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于朝使其利不在于杀人是故其民不忘于好战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危之中而休之于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历代名贤确论卷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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