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
吾前著朱陆异同探源(原性篇附录),尝试论朱陆之言,同原于二程之学之一方面;于朱陆之异,不宜只如世之由其一主尊德性、一主道问学,一主心与理为一、一主心与理为二去说,而当自其所以言尊德性之工夫上说。朱子之工夫,要在如何化除人之气禀物欲之偏蔽,足使心与理不一者,以使心与理一。象山则重正面的直接教人自悟其心与理之未尝不一者,而即以此心此理之日充日明为工夫。于心之一问题,则沿朱子之论由二程传来之中和、未发已发等问题,其早年与张钦夫书,即尝言当以心为主而论之,而疑于伊川以降之“性为未发、心为已发”,以性为寂体、心为动用之说;乃由思虑未发时心体之昭昭自在,以言心体之独立意义,而契于吕与叔之论。朱子在心性论上,确立此心体之自存自在,而依此心体之虚灵明觉,以言其内具万理,以主乎性,外应万事,以主乎情。此处灵明觉,不自为障碍,亦不能为所具之理流行之障碍;则其发用流行,亦当心理如如,不特体上是一,用上亦当一。惟以人有气禀物欲之杂,而心之用,乃恒不如理,而理若只超越于此心之上;故人当前现有之心,可合理,亦可不合,而心与理即于此可说为二。此二,乃以其心之有夹杂或间隔,使之二。则由工夫而更去此间隔,二者又终不得而二矣。此其与象山之别,唯在象山重在教人自悟其心与理之一,则为一正面的直接工夫,而不同于朱子之欲去此使心理不一之间隔,以使心与理一,兼为由反“反面”以成正面之间接工夫者。至朱子所疑于象山之学者,即要在言其不知此气禀物欲之杂,而或更连此杂,以求自把捉其心。象山疑于朱子者,则吾于该文未有所论。然象山唯尝疑朱子之不明道,多揣量之功,少体悟之实,固未尝责朱子之不知心与理一。至朱子于象山之言心,或又疑其心只是一知觉而无理而邻于禅,于象山之言心之旨,有所误解;然于象山合人心道心为一之言,则固尝称之,未尽以为不然也。故朱陆异同之原,应首在工夫论上去看。而重在以心理之一不一,辨朱陆异同者,盖始于后之学者。而王阳明与罗整庵,及明清儒之为程朱之学者,言之尤多。朱陆在世时,固未尝自觉其异同在此也。此后人自觉及此问题,以论朱陆之异同在此,固未尝不可。然吾意则以为如说其异同在此,则当连朱子所以说心理为二之理由去说方备,此即所谓气禀物欲之杂,为心与理之间隔,足使心与理二者,故此二亦可由工夫使之不得而二,以归于一。由此而朱陆之言心与理,异自是异,而非无会通之点。而朱陆言之难通者,乃在朱子之在宇宙论上,恒谓心为气之灵,以气之变化无常,遂不能极成其在心性论中“心之未发时之自存自在”之义。又朱子于心之体用动静,必分别说,固未尝不可,然亦更当说体用动静之不二,方为备足。象山则从不自气上说心,又善能通心之体用动静,以说发明本心与含义之功,则其言自有其胜义。此为吾前文之大旨。而观以后陆王之流之思想之发展,则正在不更自气上说心,并通心之体用动静,以言其非气所能蔽,气亦属心体之流行之用。此见后贤明有进于朱子之胜义,不可诬也。此则详在吾原性篇。故即依吾等后人之观点,以言朱陆异同在心与理之一不一,亦未至真问题所在。此真问题乃在毕竟气与心及理之关系,当如何看。此则吾探原文及原性篇当合参者。吾今兹之此文,则意在进而对象山与阳明言心即理之切实义,与朱子言格物穷理之义,亦一加以说明,并试更祛除朱陆与其徒间之若干误解。而其归则在进而论阳明与朱陆之同与异。要旨则在指出世之以阳明与象山之学合称陆王,固原有其可合称之理。然阳明之学又实由朱子所论之问题、与义理而转出。其归宗义之近象山,乃自大处言之,此固不可疑。此文亦将一一指出。然此自大处言之者,抑亦尚是阳明学之粗迹。若其精义所存,则与朱子之别在毫厘间,而皆可说由朱子之义转近一层而得。故由朱子之学以通阳明之学,其势至顺。阳明与朱子正有其同处,而共异于象山者。阳明之学乃始于朱而归宗于陆。则谓阳明之学为朱陆之通邮,亦未尝不可。合此以见朱子与陆王间,与其后学问之相非,浸至相视如异端,以自坏此儒学之门庭之言,亦正可由细观三贤之学之共同之问题,与其所言之义理之实际,而见其多可加以化除。然后吾人可更分别就其所长之义,以光大发扬之于今世。若言儒学之异端,则孟子时在杨墨,而汉儒不更辟杨墨;唐宋时在佛老,而王学之流,亦多不辟佛老。盖辟之而通其蔽,纳其是,即不复更辟矣。在今日而言儒学之异端,则不在杨墨,亦不在佛老,而别有所在。对今日之异端而言,程朱陆王,皆大同而小异,其异亦未必皆相矛盾冲突。则昔之为朱子与陆王之学者,其相视如异端之门户之见,不可不破。然吾人亦当如实而知其大同小异之处,果何所在,与其异中之未尝无义理之相承相辅之迹,乃确知其异不碍同,方可更疏畅八百年来儒学之生命。则儒者果欲辟今世之异端,而更通其蔽,纳其是,其更大之事何在,亦可得而言矣。
此朱子与陆王之门户之见,所以当破者,以此诸贤之为学,皆原无意立门户;且亦未尝只以辨学之同异为要,而归在论义理之是非;又虽各有其自信而不疑者,亦皆未尝以天下之义理之是者,即尽于其所已言之中。此三点似涉题外,然亦未尝不与本文之宗趣,与所言之义有关。故下文一一引三贤之语为证。
如以朱子而论,彼之讲学即未尝自标一宗旨。朱子语类百二十一卷记“世昌问:先生教人有何宗旨?曰:某无宗旨,寻常只教人随分读书。”宗旨尚不立,何门户之有。朱子之教人读书,又随处要人勿先自立说,唯言“诸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语类卷十一)。然亦非只观其异同而止,更须看“那家说得是,那家说得非。……所以是者是如何,所以非者是如何,少间这正当道理,自然光明灿烂,在心目间,如指掌”。故又谓:“天下义理,只有个是与非而已,是便是是,非便是非,既有著落……自然道理浃洽,省记不忘。”(皆见语类卷百二十一)此即博观他人之说,以求知义理之是非,为著落处、归宿处之言也。又谓:“若使孔子之言未是处,也只还他未是。”(语类卷百二十二)是即孔子言之是非,亦当辨也。朱子固尝言“这个道理甚活,其体浑然、其中粲然,上下数千年,真是昭昭然天地间,前圣相传,所以断然而不疑”(语类卷百十七)。然就此理之粲然而说出者言之,却又可谓“义理无穷,前人恁地说,亦未必尽,须自把来横看竖看,尽深入尽有在”(语类卷九又卷百十三亦有同类语)。又尝谓于不同之说,固当知其是非;然即其非者,“自是一说,自有用处,不可废也”(语类卷七十六)。其不同者更尽可皆是。故曰:“元亨利贞,文王重卦,只是大亨利正而已。到夫子却解作德,岂可以一理为是,一理为非?”(语类卷七十六)此即言义理之无穷,圣人亦不能说尽也。
以象山而论,则象山尝谓:“平生所说,未尝有一说。”(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又谓:“此理所在,岂容有门户?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全集卷三十四)“学者求理,当惟理之是从。理乃天下之公理,心乃天下之同心;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不容私而已。颜曾传夫子之道,不私孔子之门户,孔子亦无私门户与人。”(全集卷十五与唐司法)此即象山之不自立说,谓学无门户之言也。象山亦言:“天下之理,当论是非,岂当论同异。”(全集卷十三与薛象先)又曰:“天下之理,唯一是而已。……彼其所以交攻相非,而莫之统一者,无乃未至于一是之地而然耶?抑亦是非固自有定,而惑者不可必其解,蔽者不可必其开,而道之行不行,亦有时与命而然耶?”(全集卷二十四策问)象山又屡斥以异端之名指佛老之说,谓“孔子时佛教未入中国,虽有老子,其说未著”(全集卷三十四),则孔子无以异端指佛老之理。此非谓象山赞同佛老,唯是谓象山之不以异同定是非也。象山尝作书攻王顺伯,门人谓:“也不是言释,也不是言儒,唯理是从否?陆子曰然。”(全集卷三十五语录)此唯理是从,即唯“理之是者”是从。此理之是者,即人心之所同然同是之义理,而为人心之同的一端。故谓:“子先理会同的一端,则凡异此者皆异端。”(卷三十四语录)“不同此理,即异端矣。”(卷十五与薛象先)自此人心所同然同是之义理处看,则“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若明此理,天地不能异此,鬼神不能异此,千古圣贤不能异此;若不明此理,私有端绪,即是异端,何止佛老?”(卷十五与陶赞仲)又曰:“圣人虽累千百载,其所知所觉,不容有异,曰若合符节,曰其揆一也,非真知此理者,不能为此言也。”(卷十五与吴斗南)又曰:“近世尚同之说甚非,理之所在,安得不同。古之圣贤,道同志合,乃可共事,然所不同者,以理之所在,有不能尽见。”(全集卷二十二杂说)然象山之此言,亦非谓天下之义理,皆为一圣贤之所已尽见、所已尽言,圣贤之所已言者皆雷同之谓。故又谓:“自古圣贤,发明此理,不必尽同。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夫子所未言,理之无穷如此。……譬之奕然,国手下棋,虽所下子不同,然均是这般手段。”(卷三十四语录)又谓:“千古圣贤,若同堂同席,必无尽合之理。”(卷三十四语录)再谓:“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卷三十四语录)故包恢撰三陆先生祠堂记,更引上语,并记象山尝言“吾今日所明之理,凡七十余条”云云(卷三十六)。象山又言:“理不可泥言而求,而非言无以喻理;道不可以执说而取,而非说无以明道。理之众多,则言不可以一方指;道之广大,则说不可以一体观。”(卷六与包详道)此皆言义理之广大无穷,圣贤之言亦可互异,故不可以一端尽,亦不可以一体观也。
至于阳明讲学,明言“良知之说,真吾圣门正法眼藏”(全集卷五与邹谦之),“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传习录下)。其诗亦有“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之句。此固可谓明标出一讲学宗旨,不同朱陆之未尝立说者。门人更有谓其言良知,乃泄天机者;然阳明答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慝,我发明耳。”亦不以此良知之论,为其个人所立之义或自造之一学说,如西方哲学家之所为也。阳明又言:“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答罗整庵书传习录中)“先儒之学,得有浅深,则其为言,亦不能无同异。学者惟当反之于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异。要在于是而已。今学者于先儒之说,苟有不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终有不同,固亦未为甚害。但不当因此而遂加非毁。”(全集卷八书石川卷)故又言:“且问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卷二启问道通书)“君子之学,岂有心于同异。……假使伯夷,柳下惠,与孔孟同处一堂……其议论论断,亦不能皆合。……后之学者,全是党同伐异之私心浮气所使,将圣贤事业,作一场戏看了也。”(全书卷六答友人问)此则明言学者唯求其是,不必苟同,亦不当徒事于非毁,以立门户,更不可将圣贤之学之同异争辩,如一场戏看也。传习录上记学者或问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曰:“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无古无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此则谓学问归在只求见道,而不见有人之异同之境。至阳明尝谓:“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全书卷七博约说)此乃就教学之宗旨方向之至约处言,非谓圣人所言之义理有定限,亦非谓圣人能将天下之理一口道尽。故谓:“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卷六寄邹谦之)此即言人出自良知而言之义理,原无穷尽也。又传习录下载学生问:“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自为说何害?”“虽夫子之圣,亦无天下之理,皆已尽明,无复可明之理。”又曰:“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吾子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传习录上)是见阳明亦以义理无穷尽也。
吾于上文略指出三贤为学,皆未尝意在自立一说,皆未尝有门户之见,于义理虽皆言当知其同异,亦皆尤重辨其是非;又皆言义理之无穷,非圣贤之言所能尽,自亦非诸贤之所已言者之所能尽。此即可见此三贤之学虽不同;然于此关涉到学问之同异是非,与义理之无穷之所见上,即皆未尝不同。三贤之于其所学,固皆有自信不疑之处,亦皆谓直接孔孟颜曾之传,于汉唐儒者,不在眼中。故朱子有“汉唐以下诸儒说道理……直是说梦”(语类卷九十三)之语。象山言:“千有五百余年之间……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者,何可胜道,方今熟烂败壤。”(卷一与侄孙濬)又言:“区区自谓孟子之学,自是而一明。”阳明亦言“孔孟既没,此学失传”(卷八与魏师孟卷),又言“颜子殁而圣人之学亡”(卷七别湛甘泉序)。是皆志在接千载不传之学。然皆同尊周程,实未当目空千古。唯朱子于明道伊川之言说,亦多有所疑。象山谓:“伊洛诸贤,研道益深,讲道益详,志向之专,践行之笃,乃汉唐之所无有,其所植立成就,可谓盛矣。”然又谓“未见其如曾子之能信其皜皜……如子思之能连其浩浩……如孟子之长于知言”(全集与侄孙濬)。阳明则于周程朱陆虽皆致推崇,而于伊川及朱陆,亦皆有评论,其诗乃有“影响尚疑朱仲晦”与“支离羞作郑康成”一句并说,更当谓“象山之言细看有粗处”(传习录下)。此则皆由三贤之学所向慕者之高,与其为学又皆欲求一真是处,乃更不为苟同之论。此非世之贡高我慢者之可比。是皆可由其言之皆恳挚真切而知之,非世之所得而妄议者也。
吾于上文所不厌 缕,加以列举之言之中,三贤同有文王、周公、孔子于易之所见之不同之言。亦皆是举之以证先后之圣贤,虽相承相继,而所言之义理,尽可异而俱是,以显义理之无穷。则吾人于三贤所言之义理之异而俱是者,岂不可亦本此态度观之?固不当如守门户之见者,唯举此以责彼,如朱子所谓“见他人如此说处,又讨个义理,责其不如彼说;于其如彼说,又责其不如此说”。以使其所言之义理无一为是也。然于其异而不皆是者,亦当辨其是非;其不能辨是非之处,亦当使其同异分明,不能一概和会。故朱子未尝谓:“君举却欲包罗和会众说,不令相伤,其实都不晓得众说之是非得失,自有合不得处也。叶正则亦是如此,可叹!可叹!”(全书卷五十三答刘公度)至朱子之言“诸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则谓于不能辨是非之处,亦当先知其同异也。象山亦尝言于交加糊涂之说,当求其分明,故谓:“讲学固无穷,然须头项分明,方可讲辨。若自交加糊涂,则须理会得交加糊涂处分明。如杨朱、墨翟、老、庄、申、韩,其道虽不正,其说自分明。若是自分明,虽不是,亦可商榷理会。……子夏、子游、子张,各知其有不同,乃有商量处。纵未能会通,亦各自分明。”(卷四与诸葛诚之)又谓:“最是于道理中鹘突不分明人,难理会。某平生最怕此等人。世俗之过却不怕。”然象山又不如朱子多在文字上,与人辨学术之是非,故更尝谓:“人心有消杀不得处,便去引文牵义,牵枝引蔓,牵今引古,为证为靠”(卷三十五),又谓:“学之不讲久矣,吾人相与扶持于熟烂之余,何敢以戏论参之”。(卷十四与严泰伯)则著述之事,又非象山之所重。阳明则尝答季明德,言季文曰:“必欲如此节节分疏引证……又连缀数圣人纸上之陈迹,而入之于此一款条例之中。”之弊之后,更言:“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全书卷六)故阳明亦不重著述。当吾观此上所引象山之斥戏论,与阳明之言分疏比拟之害之言时,亦未尝不为之惶悚。然当今兹诸贤之学绝而道丧之世,吾权衡轻重,仍宁宗上引朱子之言,以观三贤之学之同异,以求象山所谓头项分明,及阳明所谓“开发之益”。则于三贤之言,就“纸上之陈迹”,“引文牵义”,“入于款例”,以为之分疏比拟,而参以戏论之事,亦不可免。然吾人今果能由此分疏比拟之功,以知三贤之学之所实有之同异,则亦当可由其同是者之可相证,而益见其是;其异而俱是者,即可据以证三贤所同言之“义理之无穷”;而由其学之异所致相非之言,其未必是者,则亦当可由此分疏而见。合此三者,则正所以见三贤之学,其同在一儒学之大流中,其立义之相承相辅之迹,与此中之慧命之相续而不断者,当亦不失为一彰显三贤之学于今世之一道。若必虑阳明所言“意必之见,流注潜伏,以为良知之蔽障”,则亦未尝不可于吾言既毕之后,更斩除枝蔓。能致此所谓良知之蔽障者,不离吾人之良知,而能破除之者,亦是吾人之良知,则又何害乎?
本文之目标归在言阳明之学之同有本于朱陆所言之义,以矫世之唯将陆王属一学派与程朱为对垒之偏。然欲论此,又须更略及于世所谓朱陆之异,与陆王之同。此世所谓朱陆之异,吾于朱陆异同探原一文,唯就其原于朱陆以前之儒学,与原于朱陆言心之义者而论;乃未及于一般所谓朱陆之同异,与其学术之“流”之所以异。然此一般所谓朱陆之异,其中亦有同处,及实异而不相悖者,今并当一补述。至世所谓陆王之同言心即理,虽大致不差,然亦多有空言不切,须重加说明,并加补述者。然后可进而论阳明之学承朱子之问题,而转进一层之义。故此下之文当分三篇,上篇为陆王之同处之重加说明,并一论象山言工夫论所特重之义,而非朱子及阳明之所重者,以为后文较论之资。中篇为世所谓朱陆之异同之补述,下篇为阳明与朱子之关系之重辨。此中,上篇以象山为主,而兼及阳明,中篇以朱子为主,而兼及象山,下篇以阳明为主,而兼及朱子。中篇以上篇为对照,又为下篇之所据,而下篇又还通于上篇所论及于象山阳明者。又此上篇,中篇,皆平铺论列,征引文献,要在取信,不必皆涉义理之精微。下篇论义,则层层转进,多涉精微,宜兼有废书卷之功者,方可期于共喻。是则三篇之内容与作法之不同,兹先加说明,以便读者之观览者也。
二 陆王言心即理之切实义
世所谓陆王之同,恒就二家皆言心即理为说。此言固是。然昔之评论陆王之言心即理之学者,或谓其为任心以为理,则全不是。其或以陆王之言心即理,即以心之虚灵知觉为天理,如罗整庵困知记之说;或只以守此心之精神不外用,如陈清澜之学部通辨所论,则皆有一大误解。而其原亦有由朱子疑象山为禅之言而来者。至朱子之所以有此疑之故,则当更加解释。然朱子之于象山之言心之义,要亦无全部之了解。朱子于象山之学,意其“只管说一个心,万法流出,更都无许多事”。(语类百二十一)则此语是否可用以说象山,当看此心与许多事作何解为定。依朱子之所谓虚灵明觉心去解,则亦不切合。至吾人之由观象山之有“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言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东西南北之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以及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己分内事,即宇宙内事等言,阳明有吾人之良知即天地万物之灵明等言,即直下意陆王之言心即理,乃在证成一唯心论;亦未能循陆王之言,以相应而说。吾意此象山之言宇宙即吾心之论,阳明之言良知即天地万物之灵明之言,与吾于朱陆异同探原所论,象山言本心之体用动静不二,与阳明之类此之义,固是象山阳明之学之所归宗义。其是否唯心论,当视唯心论之义如何而定。然要之不同于一般西方哲学由思辨建立之唯心论,陆王之学亦实不重在立一论。此上之诸归宗义,亦皆由其言德性工夫而显示。象山阳明之言心即理,与即心见理之工夫,亦初不宜自此归宗义讲起,而更有其切实可循之义可说。今若不先经此切实可循之义,便说此归宗义,则亦可如朱子所谓:“只学得一场大话,互相恐吓,而终无补于为己之实也。”(朱子大全卷五十三答高应朝)“金溪之徒,不事讲学,只将个心来作弄,胡撞乱撞。”(语类卷百二十一)今按象山尝言“汝耳自聪,目自明,见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阳明用象山此语,改能字为知字,则谓:“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传习录上)此即陆王言心即理之人人当下切实可循之义。此义初不外就人之本已有之德性之表现于心知者,指其为此心之发用,更直下自省其中之有此心之理在。世间亦实无人能在对父对兄有孝弟之时,谓此孝弟之理不在心,而只在父与兄之声音相貌之上,而为吾人之耳目闻见之所得,然后知之于心者也。则阳明之问“孝之理其果在吾之心耶?抑果在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殁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耶?夫物(如父。非物质之物也)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阳明全书卷二答顾东桥书)凡此所问,固皆可不待言,而人皆能知此忠孝之理,在此忠孝之心也。由此更观象山之广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全集卷一与曾宅之)则亦皆人人自反省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即能自知其此心之为合理,而为此理之所在者。此理固唯是道德上之当然应然之理,而非其他所谓外在事物之自身所以存在之“事理”或“物理”,亦非任何其他之超越的玄理之类者也。
此上言道德上之“当然应然之理”,在吾人道德的心之发用中,初非谓此心此理之无一般所谓“所对之外物”;而实正以此心之自始即有其所对之外物,而后有此心之发用。如父君与孺子,即初皆所谓外物也。象山阳明皆未尝谓天地万物乃此心之所变现,唯存在于此主观之心内;亦初未尝谓此天地万物无其自身所以存在之理。 [1] 则其思想非西方之知识论上之唯心论甚明。至对此道德的理,所以必说其原自此道德的心,而非由外来者,则又正在吾人之必先于外物有闻见,然后方继而有吾人对之之道德的心情、意念与行为,如忠孝之心情之类。此即正见此诸忠孝心情等,乃继外物之闻见,而吾人更对此外物加以回应时,所表现者。故此乃断然属于吾人对外物之回应之事,而不属于外物之来感,以为吾人所见闻之事者。故此心情,亦必然为吾人之自己所内发,而此心情中之理,如忠孝,亦为与此心情俱发之性情之理,而断然不能为视由外至或外铄者矣。此乃孟子之所一论而论定之义,而象山阳明,即承之而说一切道德上之四端万善,皆由心而发。此乃亦原无疑义之可言者也。
象山与阳明依此道德的理与道德的心俱发之义,以言此理之在此心,初亦未尝否认人心之发,另有其不合此道德上之理者。象山固尝言人心之有私欲意见为之病,故其早年即有洗心之论,谓必须此心中之“人为之妄,涤之而无余”(全集二十九),然后见天理。故象山亦尝谓:“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心当论邪正,以为吾无心,即邪说也。”此即谓人之心,固原可有蒙蔽,以成不合理之邪心,谓吾无心,固为邪说;谓吾人无此邪心,亦邪说也。阳明之所以言人当反求诸其心,正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将何所致其体察乎。”(答顾东桥书)故阳明之致良知之工夫,必待吾人存此心之天理之善之真,而去其心之人欲之恶之妄。谓人之心除合天理者外,有种种当去之邪妄与不善者,陆王固无异辞,亦无人能有异辞也。则谓陆王之教人任心以为理,或以“凡心之所发,无非妙理”,则陆王固无此说,而任何人未尝真能如此说也。谓道德的理原为道德的心之所发或心之所发,固不能由逻辑上之换位法,以谓凡心之所发,皆合道德的理也。若其然也,则一切德性工夫皆无。此乃顺世外道,虚无主义,一任杂染罪恶流行之论,凡言有道德工夫者,亦皆无此说者也。
然人之谓其道德的心与理之外,别有不合此道德的理之心者,其所以变化此后者之心,以有其德性之工夫,而使其心情意念行为,皆化为合理之道,则有种种之不同。世之为宗教之学或其他之学者,或昔之为儒学者,固有或以为此当求诸神,法诸天,而赖社会之风教之陶养,政治上法律之奖惩,或名教礼制之规范,并动人以为善之利,与为恶之害;然后乃能使人得变化其心情、意念、行为之不合理而不善者。此皆以道之大原,出于己之外之天、他人或结果之计虑之说,而与孔子与颜曾思孟之传,以道之大原出于己之内心之根本义,相违者也。宋明儒自程朱更大张道之大原出于心性之义,其初则偏在言其出于性,而性即理。陆王乃特重言道或理之出于心,然亦谓此理即心之性。其言心即理,犹言心即性也。陆王之所以必重说此心即理,则以人果知得:此道德的理之即在此心之发用中,即同时可知得,人之所以化除其不合理之心情意念行为之“能”,亦在此心中。更可由此以知得,此心自亦有“能化除此一切不合理者”之理之性。人在真求化除其一切此不合理者之时,固当先自信其能化除之。即彼往求诸天、求诸人以助之化除者,亦必然同时相信在此人之自身上,此诸不合理者,原有当化除而被化除之可能,即其在人之自身上,有“由有而无”之理;亦即必归于谓在人自身上,原自有能化除之之理或性也。若然,人固可直下认取此“人原自有之此能化除之”之性之理,自求化除之;而不必外求诸天、求诸人矣。此则唯赖人先由自觉其一切道德的心情意念行为中之理,原在此心之中;然后能于其道德上修养工夫之上,真正求诸己,而不外求诸天与他人等。缘此而后人方知“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象山全集三十五);亦缘此而后人方知:“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人之良知而已。”(答顾东桥书)此即陆王言心即理之义,所以承儒学之正传者也。至于此道德的工夫之事,所以不当求诸外在之天与人,必当求诸己,又必当谓人心原有“能作此工夫,以化除一切不合理之心情意念行为”之性之理者,则由凡彼“求诸外”者,在求诸外时,其心即已倾侧欹倒于外,便终不能真化除此不合理者于其心之内。由是其所成就之道德,即皆不免孟子所谓行仁义,或义袭而取,而终不能实有诸己。此亦孔孟程朱陆王,一脉相传,同无异义者。而象山之言心即理,则又特意在使人由自觉其理之在心,而直下先有一自信自立,为其德性工夫之所据,以使其工夫更易于得力。阳明又更言其说心即理之故曰:“我如今说个心即理,……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只心有未纯,往往慕悦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理为二,其流至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心即理,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义便是王道之真。”(传习录下)此即谓人不知心即理,必以行为之表面合理为自足,而不更问其发此行为之内在的心情意念之是否合理,即不能求其内在的心情意念之合理,而不免于伪;亦不能知吾人之心,原有“能自化除其内在的心情意念之不合理者”之理之性,而自做实现此理此性之心上工夫也。阳明于象山文集序(全书卷七),又发挥象山言心即理之义曰:“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分心与理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于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此段文则一方言析心与理为二,谓理不内在于心,必以之为外,而人乃必不免以凡外表行事之合理者,即理之所在,而伯道之伪,即由此起。一方更言由人之视理于外,乃更不求在内心下工夫,以求其心之精纯不杂,而一于天理。则世儒之支离于外,与佛老之空虚于内之病,皆缘之而致。此则兼王道之熄、伯术之盛、与后世之学术之风气之衰,以言此心即理之义,所关系于世道人心者之大,以见心即理之义之不容不立者也。
上述陆王之心即理,同时承认人心之意念行为之有不合理者,须由自觉此理之在心者,更加以化除,而自下工夫,以使心皆如理。一切心之不合理而不如理,是谓放心,而学亦可以求放心一言概之。求放心,乃心之自求。自求放心之学,即曰心学。象山尝曰:“自孟子言学问之道求放心,是发明……孟子既说了,下面更注脚便不得。”(全集卷三十五语录)又言:“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卷一与赵监)则人之无论贤愚不肖,其本心固常失而常放,即皆不能不有求其放心之学也。阳明紫阳书院序(全书卷七)更申孟子与象山之旨曰:“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辨者,辨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是故父子尽吾心之仁,君臣尽吾心之义;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于笃敬;惩心忿,窒心欲,迁心善,改心过,处事接物,无往而非求尽吾心,以自慊也。”阳明答顾东桥书曰:“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心学乃以心之自求放心为学,即于心上学,固非不学也。
至问此陆王心即理之义中,所谓理之内容如何。则当注重者,是象山阳明皆未尝论此心毕竟有多少理。昔儒于此心之性理之内容,固有加以讨论者。如汉儒即多承孟子中庸言五常之性,宋儒周子亦本五行言五性。唯程伊川则尝谓性中无孝弟,只有仁义礼智等。朱子于仁义礼智四德与信更加分别,谓信只是理之实,即实有四德之名,而与四德不同。然朱子言四德亦只就大纲而别为四,朱子固亦谓心性中具万理,以为其与生俱生之明德。然象山阳明则不本五行言性,亦未尝有种种有关五常四德之讨论。象山唯泛言一切四端万善,皆原本于心,而无意指出此心之理之项目件数。盖象山之言心即理,乃重在教人自其心之发用上,自觉其中之理。在心未发用处,此理不可见;而在心之发用处看,则心之遇物无穷,心之发用无穷,则此理之表现,亦当无穷;不能以四端五常尽举也。故象山尝曰:“孟子就此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此四端而已。”(全集卷三十四语录)又谓“近来论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有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当宽裕温柔,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同上)此明见象山不重此四端之件数,以求于其上一一加工,唯重在言此心之理,如“渊泉之时出”而无尽。则此心之理,原无一定项目件数。因而其言此心此理,亦盖指包含其项目件数之一总体之心,总体之理。此所谓“此”字,乃谓即此心之发用所在,便是其中之理之所在。如用今语释之,即“何处有心,何处便有理”;即以使人随处即本心良知呈现处,识得天理。由此而象山之言一本心,初唯是于一切本心之表现,皆溯其原于一本,方谓其自一本原而流出;固非欲人先把捉此一本原,或本心之总体,以之笼统包括一切也。盖自此中之一一表现或流出者看,固自有分别;而由其流出之无尽,则原不能就其项目件数,加以历数,以纳之于一总体也。由此以观,则朱子与后之为朱学者,谓象山之言,“只拣一个笼统的说话,将来笼罩,只是要寻这一条索,却不知道都无所得穿”。(语类二十七)其意虽皆可解,然若谓象山之言此理之说即如此,即显见其不恰当也。
至于阳明之言心即理,乃即心之良知之是是非非以见理。心之良知之是是非非,乃对事物而见。事物皆具体之事物,而良知天理之表现,即皆连于此具体之事物。具体之事事物物,固一一分别,而良知天理之是是非非,亦即显一分别义。故“良知天理”之不能视为一包括项目件数之总体之名,而唯所以言一切良知天理之表现,皆同原而共本,即较象山之言本心者,更显然易见,无烦多论矣。
三 圣贤、学者与愚夫愚妇之心同理同
由上文吾人可知陆王之言心即理,非意在以一本心或良知之理,笼统包括一切理,而唯在教人由其心之种种发用中,自识其心之理,而知其由一本原而出。此乃意在教人之由此理之原在吾心,而本之以成其自求放心之学。缘是而吾人即当进而对象山阳明所谓心同理同、人之良知之同,更求有一的解。以象山之心同理同之义而言,大率世人之骤闻象山之言千百世之上下、东西南北之此理同者,恒易直下便宛若见得一超越于四海古今之上之一形而上的大心、大理,如在目前。然此见只是想像,却尚未落实,亦不亲切。象山之言心同理同,实亦未尝直说一切圣人之心与所见之理全同。吾人于本文第一节中,已引及象山言千古圣贤,同堂同席,议论无尽合之理。此外象山复明言:“圣人者并时而生、同堂而学、同朝而用,其气禀德性所造、所养,岂能亦尽同?至其同者,则禹益汤武亦同也。”(卷二十二)又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此八圣人,合堂同席而居,其气象岂能尽同。”(卷三十四语录)此即见象山所谓圣人心同理同者,并非说其心所见之理全同,而只言其有一真同处。此所谓真同处者,即其所见之理虽有不同,然其皆有见于理,而其心皆为合理之心则同。其心之同为合理之心,即其心同为一无私之心。此无私之本身,亦即可视为此心之理。此便见一切圣人之心同理同,同是无私,并不碍其本此无私之心之理,以应物论事时,所见之理之不同,或其此心表现于忠或孝或恻隐或羞恶等之不同。此即见圣贤之心同理同之实义,固非必谓圣贤之心之理之内容,全是一模一样之谓同也。
然由上文所说,去看圣贤所见得之心同理同之义,则又不能只限在应用于圣贤而已。盖不仅圣贤有心同理同之处,自圣贤以外之一切人,其心所发之意念行为,同为合理,而表现其心之理之处看,固亦皆有其同于圣贤之处,则于一切人皆可说其心同理同也。故象山于上所引卷二十二之文之下曰:“夫子之门,唯颜曾得其传,以颜子之贤,夫子犹曰未见其止,孟子曰具体而微,曾子则又不敢望颜子。然颜曾之道,固与圣人同也。不特颜曾与圣人同,虽其他门弟子,亦固有与圣人同者。不独当时之门弟子,虽后世之贤,固有与圣人同者。非独士大夫之明,有与圣人同者,虽田亩之人,良心不泯,发见于事亲、从兄、应事、接物之际,亦固有与圣人同者。指其同者而言之,则不容强异。然道之广大悉备,悠久不息,而人之得于道者,有多寡久暂之殊,而长短之代胜,得失之互居,此小大、广狭、浅深、高卑、优劣之所从分,而流辈等级之所由辨也。”即明言一切人皆与圣人有心同理同之处也。
至阳明之言同此象山所谓心同理同之义者,则尝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传习录下)又谓:“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传习录下)则在有此心之良知以辨黑白是非上,圣愚固无分也。
此上象山所谓一切人有其心同理同处之言之中,于一般人与学者与圣贤之有异处,固未尝忽视。然自学者分上言,则象山意谓于此不同处之等差级次,非所难明,然非学者用功之切要处。学者用功之切要处,唯在自觉到此中吾人与圣贤之同处,而即在此同处,有以自信自立,而更下工夫,以诚求此同处之日充日明,日广日大。此即学者由思诚以求同于圣人之诚之工夫也。象山尝曰:“今之学者岂皆不诚,不知思诚时,所得所中者,与圣人同乎不同?若其果同,则滥觞溟渤,皆水也。则大小、广狭、浅深之辨,亦自不害其为同。第未知所谓同者,其果同乎?故尝谓其不同处,古人分明说定等级差次,不可淆乱,亦不难晓,亦无可疑。独其所谓同者,须是真实分明,见得是同乃可。不然,却当致疑而求明也。”(全集卷六与傅圣谟)此正为象山之教人之识得此心同理同之切实义之所存也。若吾人只观其言圣贤之心同理同,而只往想像一形而上的大心大理,则失其言心同理同之切实义,乃在使吾人自觉其心其理之与圣贤同处,而本此以更用思诚之工夫,以求诚之义矣。
四 圣贤之知能与学者学圣人之道及至治之世
此心同理同之义,乃以圣贤之所同,为众人及学者之所同。故知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亦即知众人与学者之所同,与学者所当用功之处。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唯在其心之无私,故当事物之已至,其心与理之发用,即更无蔽障之者。心之理无蔽障,即心之灵、理之明。圣贤有此心之灵、理之明,非其于事物之未至,而其心已先知之,并先知此应事接物之理之谓;唯是当事物之既至,即能如理而应,心无滞碍之谓。又谓圣贤有“此心之灵”,唯言其道德的心之灵,谓圣贤有“此理之明”,亦唯言其于道德上的理,能昭然明白,以表现于其心之发用之中。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唯在其实有此心之灵、此理之明,是即圣贤之德性。此圣贤之德性,固非自其对事物之知识与技能上见。自知能上说,圣贤亦不必多于人;即多于人,亦仍有其所不知不能。此知能之多少,亦实皆与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无关者。至所谓圣贤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则只是言其心之于道德的理,昭然明白;在德性上,言其当知者皆已知、当行者皆已行;非谓其一般所谓知识技能之无限也。就此一般知能而言,圣贤固有所不知不能;其异于一般人者,唯在其不以其不知为知,不以其不能为能而已。由是而学者之学圣人,即亦不在求多知多能,要在学圣人之不以不知为知,不以不能为能。故象山尝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后世耻一物之不知者,亦耻非其耻矣!人情、物理之变,何可胜穷?若其标末,虽古圣人有所不能尽知也。稷之不能审于八音,夔之不能详于五种,可以理揆,夫子之圣,自以为少贱而多能,然稼不如老圃。……伏羲之时,未有尧之文章;唐虞之时,未有成周之礼乐;非伏羲之知不如尧,而尧舜之智不如周公。”(卷一与邵叔谊)“虽夫子之圣,亦非有天下之理,皆已尽明,而无复可明之理。今谓言之不明者,非固责其不能尽明天下之理,盖谓其有不自知之处也。人各有能、有不能,有明、有不明。若能为能,不能为不能,明为明,不明为不明,乃所谓明也。”(卷三与曹立之)统此诸言,以观象山谓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之旨,可谓深切。圣人之真正之知与明,固原不须在其知识技能之无所不知不能上说,而唯当在其自知其有所不知,自知其有所不能;而不以不知为知,不以不能为能之德性上说。则学者之学圣人,亦不在求多知多能,只须学圣人之不以不知为知,不能为能之德性斯可矣。此则依于心同理同之义,正为人人之所能学者。是为人之根本之学。至于知识技能之学,则第二义以下之学;而学之者亦不当以其知识技能之胜人,而加居人上,而自坏其根本之学也。故象山尝自谓:“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全集三十五语录)又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能行,圣贤所以为圣贤,亦不过充此而已。学者之事,当以此为根本。若于天文、地理、象数之精微,非有绝识,加以积学,未易言也。……皆德行事,为尊、为贵、为上、为先。乐师辨声、诗,祝、史辨乎宗庙之礼,与凡射御书数等事,皆艺也,为卑、为贱、为下。……凡所谓艺者,其发明开创,皆出乎古之圣人。……然圣人初不尚此。其能之,每以教人,不以加人;若德行中庸,固无加人之理。世衰道微,德行浅薄,小人之有精力者,始以其艺加人,珍其事,秘其说,以增其价,真所谓市道。”
此言德行为尊为上,明非谓有德行者当自居于人上,以加于人上之谓;而只是言人之学问当以德行为根本,而为尊为上之义。人之不能以德行为上,而只以知识技能胜人,而秘其说、增其价者,是为小人,则能有德行者皆大人。然人固皆同可有德行以为大人也。象山所谓至治之世,则正在人人皆同有此德行,而相忘于其知识技能或才智功能之大小者也。故尝曰:“唐虞盛世,田亩之民,竭力耕田,出什一以供其上,亦是与尧、舜、皋、夔同心同德。”(卷十四与姪孙濬)又言:“古人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故能通体是道义。道义之在天下、在人心,岂能泯灭?唐虞之时,禹、益、稷、契,功被天下,泽及万世,无一毫自多之意。当时含哺而嬉,击壤而歌,耕田而食,亦无一毫自歉之意。风化如此,岂不增宇宙之和哉。”(卷七与包显道)
此上象山言圣人自知其有所不知不能,学者之学圣人,亦不当求无所不知不能,并当知天下之一般人无不同具此心此理,可与圣人同心同德,以及在至治之世,人当皆以成德为务,而相忘于其才智功能之大小诸义,阳明亦皆言之,而发挥尤详。阳明答顾东桥书,言圣人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学圣亦不在求多知多能曰:“羲和历数之学,皋契必未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 。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耶?……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知焉。……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唯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唯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顾汲汲焉求知圣人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传习录卷中答顾东桥书)阳明又谓:“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圣人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只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尽知得?他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传习录下)
由阳明之言圣人之有所不知不能,故阳明更言圣人之同为圣,而才力尽可不同之义。盖人之才力之大小,正是一般之知能之多少上之事,原不关圣人之所以为圣之事也。故阳明言“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又尝以金喻圣人才力,而有“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之说。盖“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也”。(传习录上)知圣人之才力之不同,则学者之学圣,正当于圣之所以为圣上著眼,不当在圣人之才力或知能上著眼,方不致只在才力知能言学问,而希慕才力知能之大,以流为功利之学。故曰:“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去。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后儒不明圣学,……却去求知其所不知,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传习录上)
由圣人之所以为圣,不在才力知能,学者之学圣人,亦不当于才力知能上希慕,故阳明之自言其致知格物之学圣工夫,即一切人所共同之工夫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一格物,便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都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如此做。”(传习录下)至阳明之言理想之至治之世,唯在人之各成其德,而各尽其知能,相辅为用,而相忘于其知能才力之大小与异同,则其言又较象山更为详明。故其答顾东桥书中拔本塞源论又曰:“唐虞三代之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唯以成其德行为务。……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隔。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唯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传习录中)及其节庵方公墓表(全书卷二十五)言至治之世,人之异业而同道之旨尤备。其言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盖昔舜叙九官,首稷而资契,垂工益虞,先于夔龙。商周之代,伊尹耕于莘野,传说板筑于岩,胶鬲举于鱼盐,吕望钓于磻渭,百里奚处于市,孔子为乘田委吏,其诸仪封、晨门、荷篑、断轮之徒,皆古之仁圣英贤、高洁不群之士……自王道之熄而学术乖,人失其心,交骛于利,……于是始有歆士而卑农,荣宦游而耻工贾。”
综上所论,吾人即可确切了解,无论象山阳明言发明本心、致良知,皆同此即心即理之教,而皆自称为至简至易之学之教之故。此简易之处,乃在学圣贤者原不尚其才力与知能之多。多而更有多,则难;才力知能,人各不同,则异。难则不易,异则不简矣。故学圣贤,而在与圣人及一切愚夫愚妇所同能知、同能为之德性上用工夫,则自简易矣。故象山谓:“古今人物同处直截是同,异处直截是异。然论异处极多,同处却约。孟子言: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同处甚约,指其同者而言,则不容强异。”(全集卷三十二语录)又曰:“天下之理,将从其简且易者而学之乎?将从其繁且难者而学之乎?”(全集三十四语录)至于阳明之只标致良知三字或致知二字,更明是简易之教。传习录上记: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一节,即终以言致良知之学,轻快脱洒简易为答。又士德问一段亦明言阳明所教,“明白简易”。此皆以阳明之所教所学,亦同象山,原在圣人与愚夫愚妇之所同有之此心此理上立根之故也。循此象山阳明之简易之教,学者果能自发明其本心,自致其良知,以充极其量,即至于圣人之境;则吾人学者乃即愚夫愚妇而能学圣贤者,圣人即愚夫愚妇之能充极其发明本心与致良知之量者;而天下之愚夫愚妇,即圣贤之尚未能真发明其本心,亦尚未真致其良知者。吾人学者,与天下之愚夫愚妇,既同有圣贤之心之理,则学者之能识其自己之本心良知,即识得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而学圣贤亦非学一外在之圣贤矣。此即象山之所以对学生朱济道言“识得朱济道,便是识得文王”(全集卷三十四语录)也。至于阳明则于此有“心之良知是谓圣”(卷八书魏师孟卷)之言,又曰:“自己之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启问道通书,传习录中)并尝直谓“人人胸中,原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传习录下)。其诗亦有“个个人心有仲尼”之句。依陆王说人人心中,皆有文王、有圣人,则吾人学者,欲推行此圣人之教,以至于天下之愚夫愚妇,亦当一方视一切愚夫愚妇之心中,同有此仲尼,而可见“满街都是圣人”,亦当自同于愚夫愚妇以讲学。故阳明尝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传习录下)阳明之学之所以能广被天下,而泰州门下之有樵夫陶匠,共此致良知之学者,其故亦正在其于学者、圣人、愚夫愚妇三者,原无差别见也。
然此象山阳明之倡此至简至易之发明本心或致良知之学,亦皆初无教人于天下之物,无所事事,关门独坐,学为圣贤之谓。象山尝言“在人情、事势、物理上用工夫”。象山亦能理事务。阳明一生建功立业,其学更自事上磨练得来。按象山所谓人情物理事变上用工夫,固非只求于人情物理事变上知识得多之谓。故象山曰:“若知物价之低昂,与夫辨物之美恶真伪,吾不可不谓之能。然吾之所谓做工夫,非此之谓也。”(全集卷三十四)则象山所谓工夫,实即不外自验其所以处人情物理事变之德性工夫甚明。后阳明发挥象山于人情、物理、事变上用工夫之言曰:“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则阳明所谓此中之工夫,亦即人之“所以自处其喜怒哀乐,以及视听言动,富贵贫贱等”之德性工夫也。然人若不与物接,无此人情物理事变之呈于前,则此德性工夫亦无所施。象山阳明之言简易工夫,初无不与人情物理事变相接之意,亦甚明也。
五 象山阳明之言读书之道
由上所论象山阳明之简易之教,吾人即当更略及于象山阳明对于读书之共同态度。此乃为世所谓朱子与陆王之不同之一要端。于此吾人亦当先细看陆王于此之同处何在,便可进而论朱子于此所异于陆王者,并不如世所传之甚。按象山尝与学生言“长兄每四更一点起时,只见某在看书,或检书,或默坐”。则谓象山不读书,自无是处。然象山于读书之态度,要在由文义之了解,更进一步,以自有其读书之道。今姑抄录其重要之言如下,以便观览,不烦另释。象山尝曰:“前言往行,所当博识,古今兴亡治乱是非得失,亦所当广览而详究之。顾其心苟病,则于此等事业,奚啻聋者之想钟,盲者之测日月,耗气劳体,丧其本心,非徒无益,所伤实多。”(与陈正己卷十二)又曰:“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卷三十五语录)“学者须是有志读书,只理会文义,便是无志。”(卷三十五语录)又言:“读书最以精熟为贵,必令文义明畅,欲不劳其思索,不起其疑惑,使末不害本,令文义轻而事实重。”(卷十四与胥必先)又谓:“尝令后生读书,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候之,木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实。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喻其远也。”(卷十一与朱济道)又言:“大抵读书,训诂既通之后,但平心读之,不必强加揣量,则无非浸灌、培益、鞭策、磨砺之功。或有未通晓处,姑缺之无害,且以其明白昭晰者,日夕涵泳,则自然日充日明,后日本原深厚,则向来未晓得者,将亦有涣然冰释者矣。……与告子论性处,却不必深考,恐其力量未到,则反惑乱精神。”(卷七与邵中学)“开卷读书时,……纵有滞碍,此心未充未明,犹有所滞而然耳。姑舍之以俟他日可也。不必苦思。苦思则方寸自乱,自蹶其本,……但能于其所已通晓者,有鞭策之力,涵养之功,使德日以进……若固滞于言语之间,欲以失己滞物之智,强探而力索之,非吾所敢知也。”(卷三与刘深甫)又言:“读书毋忽其为易晓,毋恃其为已晓,则久久当有实得实益。”(卷十与曾宅之)此见象山之明非不读书,唯言读书之道,以文义解字为低一层次之事;当由此进而知其事实或义理,以自培益。故重精熟,不重多;重文义分明之书,不重文义难解之书;而于不解者,又不必强探力索;而当俟义理之熟,涵养之进,使原觉滞碍者,自涣然冰释,而实有以自得。此上之言,皆同此旨。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娄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阳明言圣人之六经所说者,即吾心之事,而吾之自尽其心上之工夫,即所以尊六经。此明为象山六经与我互注之旨。象山不以世儒之只重记籍之考述为然,而阳明诗亦有“悟后六经无一字”之句,亦即象山之义理事实重而文义轻之旨。阳明言“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文义通,却自生意见。”(传习录下)则又正同象山之言读书不可强探力索以求通,而当俟涵养等工夫之进,然后“通必真实”之旨也。
上所论陆王之同处之数端,可谓几于全同。吾人亦可谓阳明凡于此等处之所言,皆不外发挥象山之义者。总括言之,此陆王之本即心即理而有之简易之学之教,其要义唯是教人自觉其道德的理之出自道德的心;而于此见及学者与圣人及愚夫愚妇之所同,有以自信自立;更以发明此本心、或致此心之良知为事,而不重在求知识之多、才力之大;而于读书之事,则唯在使其自心之义理,与书上之义理互证。然此本心之所以待发明,良知之所以待致,则由于人心原不免于有象山所谓私欲意见之蒙蔽,不能无心之邪,或阳明所谓人欲之私。则吾人如何能发明此本心,致此良知,以去此一切为本心之发见、良知之昭明、与天理之流行之障碍之事,即全为一工夫之事。而此工夫本身,亦有其义理上之问题,此即一工夫如何能实有效验之问题。人实用工夫时,固亦可说不当计效验。故象山尝答学生问克己复礼朱子作效验说如何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工夫,不重效验。”(全集十三)又谓:“学问须论是非,不论效验,如告子先孟子不动心,其效先于孟子,然毕竟告子不是。”(卷三十五语录)“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传习录下)阳明亦尝谓:“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却是病痛,不是工夫。”又谓学者只说光景、说效验者,其言不切。(见传习录上)然人用工夫时,虽可不计效验,然所用之工夫,要必须原则上能有效验者。若一工夫,在原则上不能有效验,则圣人不可学,而此一工夫本身,即有义理上之问题。故阳明在他处又尝言“诚明、戒惧、效验、工夫,本非两义。”(全书卷五与黄勉之)如象山阳明之所以反对“世儒之不在心上用工夫,只重文义之知,以理在外,而不知理之在心,或只求多知能才力以学圣人”;即皆因其只增人之外求、义袭、作伪与向外希慕之邪心、非心,不能有成圣之效验,而后谓其不能真为学圣之工夫者也。然工夫之在心上用者,仍可有种种之切近与不切近之不同,其效验亦可不同。又对此一工夫为效验者,亦可自为一工夫,更以原来之工夫为效验;再对一工夫之本质如何,亦可有不同之规定。由此而宋明儒者于此工夫问题,即有种种不同之义理上之讨论。沿上文所言,则陆王之工夫论,就其同处而言之,其本质乃在以“正面的自觉其心之发用中之理”为本。此工夫之所以当用,而用之必有效验之故,则在人心之发用,纵为合理,人若对此发用之理,无所自觉,则发用一去,便仍同未发。人若于此,能有一自觉,则此自觉本身,即为其发用之一继续、一保任。今有此继续与保任,则其原来之发用,即更有一增进与充实,而于此心之体亦更能自见矣。故此可为一切近之工夫,而其效验亦为必有者。然象山阳明所言之发明本心之工夫,与致良知之工夫,除其皆为“自觉此心之发用中之理”之一点外,在其他方面,则又并不相同;而阳明工夫论之细密处,则又正受朱子之言之影响而来。故下文将单就象山之言发明本心工夫,而单独论之,以便进而论朱陆工夫论之同异,与阳明之工夫论。
六 象山之发明本心之工夫
此所谓象山之发明本心之工夫论,非只就其与阳明之致良知之工夫论,同为一“自觉其心之发用中之理”一点上泛言之。只就此一点言,尚非象山之工夫论之全体,而亦不能见象山工夫论之特色。其所以不能为象山工夫论之全体者,因如只沿此所谓对心之理之自觉,人虽可有一当下之自信与自立;然此当下之自信自立,却未必即为一真实之自信自立。此乃由于人虽有此即理之心之发用,亦有种种之意见私欲之蔽。人如欲打开此种种之蔽障,以使此心之灵、此理之明,同于圣人,除正面的自觉其心之发用之合理者外,尚须自觉自信其心之“实有能反面的去此一切蔽障,而其本身则又尚未呈现”之性之理;更直下对此心之理,心之性之存在,有一自觉自信。由此而人即可顿见“此心之灵、此理之明,实无私欲意见,可为之蔽障”者。然后人可对此“无能为之蔽障之此心之灵、此理之明”,亦有直接之自信,而本之以自立。此则赖于人心有一“打开蔽障,或自其中直下超拔而出之,以自升起其心”之工夫。此一工夫,即象山所谓“先立乎其大者”之工夫,而为象山所视为一切工夫之本者。此象山所言之“对种种蔽障,求加以打开,或自其中直下超拔而出”之工夫,不特非朱子阳明之所重,亦实不同于孟子所言之工夫,纯为就心之四端发用处,正面再加以存养扩充之工夫者。此象山之工夫,为一依于人之“正面的自信其心之灵、理之明,原非一切蔽障之所能障”,而更依此自信,以亦包涵一“对此心之蔽障,加以超拔之一反面工夫”者。对此象山之正面工夫中,所包涵之反面工夫,如只以孟子之寡欲工夫言之,亦不切。孟子所谓欲,不过小体之耳目五官之欲,此虽可为大体之心之害,其害尚浅而易见。宋明儒之言私欲,其义已远深于此。而象山言此心之障蔽,则于私欲之外,更重意见之害。此乃非孟子之明言所及者。吾尝谓对一切人在道德生活中一切反面之物,如私欲、意见、习气等之正视,乃宋明儒学之共同精神。此在象山,亦不能例外。若在先秦儒学,则皆偏在正面抒发理想,而孟子更是如此。故象山虽自谓承孟子,而在此点上,亦非全同孟子也。
至于象山所言由人之自其蔽障中超拔而出之工夫,则初只是自开拓其心量之一向往、一志气或心志。此心志,初可无一定之心之理为内容,而只以此“超拔于蔽障外之一心量”之呈现,为其内容。此心之一切私欲意见之蔽障,如为吾人之心之一网罗陷阱,或心中之荆棘污泽。吾人之此心志,即自“激厉奋迅”,以“决破网罗,焚烧荆棘,荡夷污泽”(卷三十五);以求“廓然、昭然、坦然”,以直下至“广居、正位、大道、安宅、正络,是甚次第?”故此一超拔之工夫,乃一强度的越过障蔽之工夫。越不过,即再落入网罗。故象山谓此是一“刀锯鼎镬的学问。”(卷三十五)然人果能立此心志,而更本之以自观其“理之已见于其心之发用”者,即可同时实见得此“涓涓之流,积成江河,泉源方动,虽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远,却有成河之理”。(全集卷三十四语录)则亦不须更羡慕世儒之“标末之盛”,而唯在泉原处,求更增益其自信。故下文继曰:“学者不能自信,见夫标末之之者,便自慌忙,舍涓涓而趋之,却自坏了。曾不知我之涓涓虽微,却是真,彼之标末虽多,却是伪。”(卷三十四)此处人当知者是:“道理无奇特,乃人心所固有,天下所共由,岂难知哉?但俗习谬见,不能痛省勇改,则为隔碍耳。古人所谓一惭之不忍,况终身惭乎?此乃实事,非戏论也。”(卷十四与严泰伯)人能于此有惭而痛省勇改,以自开障蔽,则知“此理于人无间然,昏明何事异天渊,自从断却闲牵引,俯仰周旋只事天”。(与朱济道卷十一)亦知“天降之衷,在我久矣,特达自立,谁得而御?勉自奋拔,不必他求”;亦知“我心之良,所固有也。吾心之害既去,则心有不期存而自存者矣”(卷二十二);“心苟不蔽于物欲,则义理其固有也,亦何为而茫然哉”(卷十四);并知蔽障一开,则“太阳当天,太阴五纬,犹自放光芒不得,那有魑魅魍魉出来”(卷三十五)。欲开此蔽障之道无他,亦唯有“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则终可实知“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然发强刚毅”。此即所谓“荡其私曲,则天自大、地自广、日月自昭明,人之生也本直,岂不快哉!岂不乐哉!”(与包敏道卷十四)“幡然而改,奋然而兴,如出陷阱,如决网罗,如去荆棘,而舞蹈乎康庄,翱翔乎青冥,岂不快哉,岂不伟哉!尚谁得而御之哉!”(全集卷十二与倪九成)“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沛乎若巨鱼之纵大壑,岂不快哉!”(全集卷三十五语录)人果能时时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则心之发用无非是理,心应宇宙间任何之事物,此心即亦贯彻于此事物;人亦可实见此“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矣。而吾人所应之事物,与一切应事物之事,凡为己份之所当为者,亦随其理之充塞宇宙,而为宇宙内之事;而宇宙内之事,凡为此心此理之所能贯彻充塞者,亦己分内事。人于此亦可言“宇宙与吾之此心此理”之不二。故曰:“宇宙内事即己份内事,己份内事即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全集卷二十二杂说)而千古圣贤为其所为之事之心之理,与吾之为其所为之事之此心此理同者,亦即皆可视为同一之心、同一之理之表现;而可见天地间“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卷三十五语录)此则人由全开其蔽障之工夫,而有“心之发用,无非是理”之效验后所达之境。此则象山发明本心之教之归宗义,而非至圣人不能有如此之实见者也。
然由上述之此心此理之大,即见吾人所当行之道之大;而此道之大,亦无对之大,以其充塞宇宙故也。人真明此道,诚行此道,则更无次第,此外亦更无道。故谓:“诚则明,明则诚,非有次第也,凡动容周旋,应事接物,读书考古,或动或静,莫不在此。此理充塞宇宙,所以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为之陷溺,为之臼窠;说即是邪说,见即是邪见。”(全集三十五)然人不知此道之大而无外,是为“道大,人自小之;道公人自私之;道广人自狭之”,则人当有以自知。人亦更当知其不能行此大道,唯在人心之有蔽障,而求自开之。然此中欲使人对此蔽障之为吾人之害,感到亲切,于吾人一切蔽障,当更说其即吾人之心自己之病。象山之言人心之病,不如朱子所言者之高。朱子谓:“人必全体已是,然后可以言病痛。譬如纯是白物事了,而中有黑点,始是可言病痛。”(语类卷百二十)此所说之病痛之义太高。在象山意,则凡人心之有任何蔽障处,皆是病。则人人皆有资格说病痛。人皆有病,而病是自家事,自家亦原不愿有病。今本去病之心,以去此私欲意见等蔽障,则自然感到亲切,而工夫亦自然著里。故象山之言中,时及于人心之病。如曰:“道遍满天下,无些小空阙,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妆点,但是人自有病,与他间隔了。”又曰:“一些子重便是病,只一些轻亦是病。”(全集三十五语录)而一切圣贤所言德性之工夫,亦即不外自去其病,自见此原有之道。故曰:“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又如何增损得道?”(全集三十四语录)此去病,只是去吾人自家所本不当有,自人之本心之理之道上看,本来无者。去病只是去其所本无、而无增于其所本当有、本来有者。故一切工夫,又可说皆只是一剥落减损之工夫。故曰:“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随后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卷三十五语录)“须要一切荡涤,莫留一些方得。”(卷三十五语录)象山亦自谓其学问工夫“无所能,只是识病”(卷三十五),又引朱子言“莫教心病最难医”(卷三十五语录),更尝自言其论学与人之不同即在:“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只是减他底。”(卷三十四语录)当剥落者剥落,当减者减,所余者即满心而发之四端万善,皆我固有,而亦全无增添者矣。
由上所言象山所言之工夫,要在人之自知心之即理,而自信其心之灵、理之明,非一切蔽障之所能蔽、所能障;更依此自信以超拔于蔽障之外,自立其心志,以明一至大无外之道,而诚行此道,即以去除其心之病。人果能打开其蔽障,去其心之病,则固可“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而见其心之所发无非是理,以实与圣人同心同德。此固皆可无疑义。然人如何知其私欲意见之蔽障,已全打开,其病已尽去,则又正是一问题。象山于此一问题,亦未尝无切实之论。此即由象山之言自信自立,亦同时有自疑自克之义以见之。此所谓自疑,当是自疑其意见私欲,是否实已去尽而说。故此自疑,亦即与自克之工夫恒相连者。象山尝谓:“必有大疑大惧,深思痛省,决去世俗之习,如弃秽恶,如避寇雠。”(卷十五与傅克明)又曰:“人心不能无蒙蔽,蒙蔽之未彻,则日以陷溺。诸子百家,往往以圣贤自期,仁义道德自命,其所以卒畔于皇极,而不能自拔者,盖蒙蔽而不自觉,陷溺而不自知耳。……学问之初,切磋之次,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实。此古人物格知至之功也。己实未能自克,而不以自疑,方凭之以决是非、定可否,纵其标末,如子贡之屡中,适重夫子之忧耳,况又未能也。物则所在,非达天德,未易轻言也。……知之未至圣贤地位,未易轻言也。”(全集卷一与胡季随)此即谓人亦不当轻易自言其私欲意见之蔽障之已去,而当时有以自疑。由此自疑,而见得其所未能自拔之蔽障,未能克之己私。故象山更尝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其得其失,莫不自我,曰危曰微,此亦难乎其能执厥中矣?是所谓可畏者也。”(卷三十二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文)此人心之危之可畏,即在人初之未尝有以自疑。人能有以自疑,知所可畏,亦即能有自克之工夫,以自允厥执中,以致力于“中”。象山固于此文,言人能“致力于中”而“知所可必”,亦自能“收效于中”。然要当以自知此危,而有自疑之工夫为先。此即所以防人之由自信其心之即理,而轻自谓其无意见私欲之蔽,以沦于自恃自满,而狂肆放纵之病害者。此正为象山之工夫之切实可循处也。
象山自言其教人之方,曰:“我这里有扶持,有保养;有摧抑,有摈挫。”其正面言心即理、心同理同、己之心之理与圣人之心之理同,即扶持保养之教。其言开蔽障、去病,而教人自己拔起、与自疑自克,即摧抑、摈挫之教。象山尝言:“儒者之学,轲死不得其传。不敢谓后世无贤者,然直是至伊洛诸公,得千载不传之学。但草创未到光明。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干得甚事。”观象山之扶持、保养与摧抑、摈挫之言,要是处处见有光明俊伟之气象。此二者在象山之教中之相辅为用,亦即在象山之学中,原有此二者之相辅为用之义故也。
象山除言自疑自克,为其工夫论之切实可循处外,其重辨公私义利,尤当视为其学其教之精神命脉所在。象山全集詹阜民记“初见先生,不能尽记所言,大旨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全集三十五),又傅子云记:“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曰:义利之辨。”(全集卷三十四傅子渊言。又载卷三十六年谱三十四岁项下)此外全集中言辨义利公私者尚多。象山访朱子于白鹿洞,其所讲者,亦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象山辨儒佛,亦纯从此义利公si处说。清人李穆堂陆子学谱,即首标象山之辨义利,为其学之宗旨。象山所谓自疑工夫,亦即当是人自疑其心未能纯公,不免于私,未必纯在义,而不免于在利上说。其言自克,亦即自克其心志之不免于私,不免于在利者。在此自疑自克之工夫,义利公私上辨志之工夫中,则象山与人书,多言“小心退逊,以听他日之进”;而力戒学者之胜心,并处处以省察克治之工夫为言。此则在其书札中,更多其语。便与其语录所记之言之辞气,偏在教人直下拔起,以求一是皆是、一明皆明者,殊不相类。人或谓象山之学乃在其语录,而其书札中之言,乃勉自敛抑之言。又或谓此语录乃门人所记,而门人之气质不同,或有沾染禅习者。故所记象山之语,亦多类禅宗之言顿悟悬绝,而见精彩者。然书札为象山所自著,谓书札不代表象山之学,无有是处。其语录虽门人所记,然要皆以象山尝有是语。此书札与语录中之言,亦明多有互相发明者。则应皆足见象山之学之一面。此二者之言之辞气不同,亦未必即相冲突。大约语录所记,乃象山直接对学者之问答,其言皆意在激励鞭策学者,使“振迅精神”,“举头天外”,直下认取“居广居、行大道”之“一是皆是,一明皆明”之一境。其书札则为自道其心愿所存,而望与学者砥砺切磋者;故所言者更亲切真挚,“简而文,温而理”,乃无意露精彩也。今将此二者之言合观之,则语录之言,尚可谓为第一步之教人自立自树其心志之语;而其书札之言,则为进一步教人切己用工夫,而就其心志之所存,更辨其公私义利,知自疑其有所不足,以成其自克之实功者也。则言象山之学之教之标的,固当兼其书札与语录之言为说。故“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之一类说圣贤工夫之效验或境界之言,亦未尝不可于学者立志之始,即为之言,以树立其为学之宗趣者。而象山之本心,亦原当为一形而上之真实存在,不以障蔽之故而即不存在者。此则本文之所略,而为吾于朱陆异同探原中之所及。读者可加参阅。然此等高明之义,皆象山之学之归宗义,而象山之教,固有其面对障蔽求加超拔之警策义,如上节所说,与今兹所说之自疑自克之工夫,就人心志所存,更辨其公私义利之切实可循者在也。
七 象山之学之若干误解之疏释
由上文所述陆王之学之同处,与陆子言工夫之义,即可知后世学者之评议陆王之学之言,与朱子之斥象山之学之言,盖多未能如实而论。罗整庵困知记,以陆王学知心而不知性,只为禅学,固与陆王言心即理,实已将心与性理兼举之旨不合。陈清澜之学蔀通辨,以陆学专务守一人之精神,而为禅学,亦明与象山之言在人情物理事变上下工夫,及重辨志之公私义利之旨不类。陈清澜之谓象山之言,意在欺世,尤为无理。至于朱子之谓象山为禅学,则其所指者何在,亦不易明,亦盖皆不免于误解。此误解有种种,下文依其深浅,略加疏解;盖唯其中之最后一种,乃朱子以象山为禅之真正理由所在也。
(一)此中最浅之一种即其谓象山“只静坐澄心,却是告子外义”,“不读书、不务穷理”,“遗弃事物,脱略章句,而相与驰逐于虚旷冥漠之中,其实学禅之不至者,而自托于吾学”。(朱子大全卷四十三与林泽之书明指象山)又谓“如金溪只要自得;若自得底是,固善;若自得底非,却如何?不若虚心读书。”(语类卷百二十)此谓象山不读书穷理,故为禅学,由吾人上文所引象山之言观之,即明未必是事实。象山固未尝只务静坐澄心,不虚心读书,象山言“正诸先觉”,则亦明以所自得者与先觉所言者互证之旨,其以六经与我互注,亦即以所自得者与圣贤之言互证也。按朱子语类卷百二十四注:“必大因言:金溪有云:不是教人不要读书,读书自是讲学中一事。……朱子曰:此语却是。”是见朱子亦不以读书为唯一大事也。今观象山文集所言之读书之道,朱子言中亦几皆有之。唯可说朱子所言,更有进于象山所言者;而朱子所言致知格物穷理之义,亦自不如象山所言者之简单,此在后文当更一详说其异处。然王阳明答徐成之书(全书卷二十一)所谓“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其言固不误也。又此朱子所谓不读书不穷理,只是自消极方面说象山类似禅宗之扫荡文字,固非为朱子指陆子为禅之意所在者也。
(二)朱子谓象山为禅之意所在,盖在于言象山不重读书穷理之外,更谓其只知求一贯、求统宗会元、求悟处、过关,便不用工夫,此即入异端邪说,败坏学者。朱子语类记朱子言“一以贯之句”项下,谓“陆氏之学,只是要寻这一条索,不知道都无可得穿”。此在前文已引及。此语下文又曰:“且其为说,吃紧是不肯教人读书,只恁地摸索悟处,譬如前面有一个关,才跳得过这一个关,便是了。此煞坏学者。某道他断然是异端,断然是曲学,断然非圣人之道。”(语类二十七)“若曰学以躬行心得为贵,而不专于简编则可;若曰不在简编,而唯统宗会元之求,则是妄意躐等,以陷于邪说诐行之流,而非圣贤所传之正矣。”(大全卷五十五答颜子坚)朱子意由此所致之学者之病,则为使人颠狂粗率。故又谓:“妄意思想、顿悟悬绝处,徒使人颠狂粗率,而于日用常行之处,反不得其所安。”(朱子大全卷五十三答胡季随)又谓:“尝见受学于金溪者,便似咽下个甚物事,被人挠得来恁地。又如有一个蛊,在他肚中,螬得他的不得由己样。”(卷百二十四)再谓:“其教使人见得一物事,方下来做工夫,却是上达而下学;与圣人下学上达,都不相似。他才见了,便发颠狂,岂肯下来。”(卷百二十四)凡此类之言,盖当是指象山尝教学者“直下超拔于网罗,以广大其心量,求一是皆是、一明皆明”之言而说。然此类之语,依吾人前所论,乃意在教学者之树立其心志。此外象山明尚有种种自疑自克及辨志工夫之言。此工夫在不在简编,可不必论。然统宗会元之求,朱子固亦有之。上达而下学,何以即必不可,朱子亦未论。朱子尝明言:“大凡为学有两样,一者自下面做上去,一是自上做下来。自下而做上者,便是就事上旋寻个道理,凑合将去,得到上面极处,亦只一理。自上而做下者,见得个大体,却自此而观事物,尤其莫不有个当然之理,此所谓自大本而推之达道也。若做工夫者,须从大本上理会将去。”(语类卷百十四)又尝曰:“学者须是从下学理会;若下学而不上达,也不成个学问。须是寻到顶头,却从上贯下来。”(语类九十三)则朱子此所谓学问须兼自上面做下来,与其所谓由上达而下学者,又果有何别?则于象山之学,谓之为由上面做下来者,又何得为非?朱子于此二段语中,固亦以为学者亦兼当从上面做下来也。唯就朱子之全部之言观之,则朱子似较多说由下学至上达之语,而讳言“一贯之道,而此道无其所贯之一一事物”者。则其言象山之只务上达,盖即类程子之尝言释氏之有上达而无下学,故疑之为禅。然言上达,而所上达者,乃如孔子所言之君子上达,而又真能达,亦自可更有其学,即未必是禅。而朱子之由陆子之重上达,以言其是禅,盖亦非朱子之全旨之所在也。
(三)朱子疑陆子杂禅学之似有凭有据者,乃其尝举象山与胡季随书中说颜子克己处曰:“看此两行议论,其宗旨是禅尤分晓。”(语类百二十四)按象山与胡书曰:“颜子喟然之叹,当在问仁之前,……乃其知之始至、善之始明时也。……夫子答其问仁,乃有克己复礼之说。所谓己私者,非必如常人所见之过恶,而后为己私也。己之未克,虽自命以仁义道德自期,以可至圣贤之地,皆其私也。颜子之所以异于众人者,为其不安乎此,极钻仰之力,而不能自已,故卒能践克己复礼之言,而知遂以至、善遂以明也。”(象山全集卷一答胡季随书)朱子所谓象山之两行议论,当不出此之外。
然此两行之议论,何处是朱子所指为禅之所在,则亦难明。朱子之意或是谓象山言克己私于过恶之外,又不“以仁义道德自期”,即惠能之“不思善、不思恶”,故为禅耶?或是谓象山于过恶与仁义道德自期之外,别有一己之可克,故为禅耶?或是谓其由喟然之一叹,而极钻仰之力,如顿悟之境,故为禅耶?此皆不可知,想当不出此三者。然象山之言,是否皆当依此三者以解释,即是一问题。即依此三者以解释,此亦至多可据以谓象山此诸言说之方式,与禅相类,而非在象山之言之目标上,说其与禅相类也。象山此言之目标,明在克己而复礼,固不可说是禅也。细看象山此诸言之正意,盖唯是谓:己私不只限在一般过恶,亦包括人以仁义道德自期之私。凡己私皆当去,人亦当自疑其自谓无私中之私,而求有以自克之。此正当为象山之本旨也。今若如此解释象山之旨,又如何可说为禅?至于颜子之喟然一叹,而极钻仰之力,则正为一愤悱之情,为学圣贤者之所当有。此语明见于论语,更应无所谓禅也。则朱子如何本此以断象山为禅,其旨又终不得而明也。
(四)此外朱子之言陆子是禅,则是指象山之教简易直截处,似有类禅宗当下即是之旨而言。朱子语类百二十四卷曾记:“或问陆象山大要说当下便是,与圣人不同处是那里?”象山亦确是教人于其与圣人同处,先加以识得。象山固未尝否认学者与圣人不同处,唯多言人当于此同处先识得,更求下工夫耳。则或问之言,明将象山之言倒述了。象山乃言人当知其与圣人同处,非教人自谓其与圣人无不同处也。谓人与圣人有同处,直下信得此同处,亦未必即禅。朱子固亦常言人之性与圣人同,亦常言当识得此人皆可以为尧舜处也。
(五)再朱子尝谓:“子静杂禅,又有术数,或说或不说。”(语类卷百二十四)“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或问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他禅家自爱如此。”(语类卷百四)“某尝说陆子静说道理,有个黑腰子,其初说得澜翻,极是好听;少间到那紧要处时,又却藏了不说;又别寻一个头绪,澜翻起来。所以人都捉他那紧要不著。”(语类卷百十二)此言谓象山言有中间暗、不说破处,同禅家说话方式。此不说破者,即要人自悟者。然儒家亦有要人自悟者,如此所悟与禅所悟不同,则不必是禅。朱子固可不满于陆子此种“不说破”说话方式。朱子言重切实指点,便于义理紧要处,喜一一说破也。然只就此一点,断陆学是禅学,则理由不充足;朱子亦未必真是从此点,以定陆子为禅也。
(六)朱子疑象山之言之语,则又有谓其“只管说一个心,本来是好底物事……只是人被私欲遮了了,若识得一个心了,万法流出,更都无许多事”。(卷百二十四)又谓:“浙间有一般学问(此盖指象山弟子杨慈湖之学),又是得江西之绪余,只管教人合眼端坐,只要见一个物事。”(语类卷百十七)朱子答汪长孺书曰:“既云识得病,遂见天理流行昭著,无丝毫之隔。不知何以未及旋踵,复有气盈矜暴之失……如此全似江西气象,其徒有今日悟道,明日醉酒骂人者。”(大全卷五十二又语录卷百十八)此二段话中所说“去私欲之蔽”或“去病”而识得心之言,亦却是象山之教。在朱子之意,此“去私欲之蔽”或“去病”,应另有工夫,如主敬与朱子所言之致知格物之工夫等。故只言识得心,识得病,皆靠不住,病去亦将旋发。然此只是朱陆所言工夫之差别问题,当俟后再论。此中象山所言之工夫之不同于朱子,亦明未必即足证象山为禅。而朱子之疑象山为禅,其根本点,亦当不在此也。
(七)观朱子之言象山为禅之言唯有一段语,其旨最为确切,此盖即朱子以象山为禅之真正理由之所在。此即语类所记朱子与祖道之问答。此中祖道自述象山之言曰:“祖道之言目能知视,耳能知听,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运动,如何更要甚存诚持敬,硬要将一物去治一物,须要如此做甚?咏归舞雩,自是吾子家风。祖道曰:是则是有此理,恐非初学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铄以为本,可惜也。……先生曰:陆子静所学,分明是禅。”(语类百十六祖道录)此段中祖道所述象山语,盖由象山之“汝耳自聪、目自明”之言转来,而去掉其下面之“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之语。而杨慈湖训语亦有“吾目视、耳听、鼻嗅、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陈清澜学蔀通辨卷七所引)此即正同朱子所谓禅宗之教,“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语类卷百廿六)“佛氏则只认那能视、能听、能言、能思、能动底,便是性”。(语类卷百廿六)此姑不论禅与佛学是否只如此。然朱子以禅与佛学如此,则随处可见。而此祖道所转述象山之言,而去其能孝能弟等语,则朱子看来固明为禅,而象山若果如是,亦诚为朱子所谓禅也。
此朱子所谓“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曰齅”。在朱子名之心之知觉。此知觉之本原即是虚灵明觉的心之自己。朱子所谓禅者之学,却要自识自悟此心之自己,而见得一光烁烁之物。人之欲见此物,以朱子观之,乃缘于心之回头把捉之私。如吾于朱陆异同探原中所辨。由此而朱子视儒释之别,即要在儒者之更于此心之中,识得此心之理,而以此心之浑然,自始包涵此理之粲然;更由心之用以显此心之理之大,以成达道。此即朱子之所以辨儒释,而不能不辟禅学之理由所在。今祖道之转述象山之言已如此,故朱子断其分明是禅也。
然据吾人上所述之象山之学,则实自始以即心即理之心为本,而非只自耳目知觉以见性。即其“耳自聪、目自明”之言,亦非只为一知觉。因聪、明乃美善之辞,即知觉之合理者也。象山实亦未尝如朱子以虚灵知觉说心。其言本心皆已连理说,故可单提发明本心为说耳。然朱子盖即由象山之多有单提本心为说之言,而学生如祖道所传述之象山言心之旨,亦正有同朱子所谓禅宗之言心者,故朱子即径断陆子之学为禅也。此虽不合于陆子所言之实,然亦盖唯由朱子之所谓禅家之心,原为如此,然后方以此而断陆子是禅也。朱子盖由是而于象山一切其他之言如上述及之重上达、重一贯、重识心,与其论颜子之言等等,皆一凭此意而理解之;然后方于陆子之学,随处见得是禅,而有晚年大辟陆子之论。后罗整庵、陈清澜,亦皆承朱子之此意,以观象山之学,乃有以其只知心而不知性,以养神为本而为禅之论。然吾人今如更能进而知象山乃自始以本心一名,兼涵摄朱子所谓性理之义于其中,而朱子所谓虚灵知觉之心,与禅宗所重之此心,原不同于象山所重之心;则朱子之所非者,非真正之象山,而唯是其心中所意想之同于禅之重虚灵知觉之心之象山。朱子之所以非其所意想之象山,虽未尝不有其理由;然真正之象山实未尝为朱子所非,而朱子亦实未尝非象山矣。至于此心之虚灵知觉与天理,毕竟当如何会通,则其义极为幽深玄远;阳明于此,正有千古卓见,非朱陆所及,而或为世所未深契者。此须于中篇说朱子言格物穷理之义后,在本书下篇,方可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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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阳明传习录下有山中之花与此心俱寂,又有人死即其天地万物与之俱去之言。此只是就人之心知与所知,俱起俱寂,以见心知与其所知之合为一事。初固非就天地万物之自身,而问其客观存在与否。此问题对阳明之学言,亦原不必问者也,看本书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