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与道德两项,亦可说是今天世界人类一个大家应该注意讨论的大问题。不管外行内行,应该大家都对这个问题用一些心,说一些话,总对这个问题可能有一些贡献。我对任何宗教都没有详细研究过,一知半解都谈不到。讲话很粗浅,只可算是我个人的说法。

我认为每一个宗教都有它一种出世的精神。宗教是依然在我们人间世的,然而宗教的精神是一种出世的。我很粗浅的说,譬如佛教释迦牟尼,他是一个皇太子,结了婚,有了小孩,他出家去,这当然是一种出世的精神。但是佛教,我认为至少在我们中国社会有很大的影响。讲中国文化,讲中国社会,不能不注意到佛教。

我不通佛教,我举个门外汉的说法。我们中国有一句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尽”。中国的名山,好像说都被和尚占领去了。我想这一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名山,一切名胜可供游览的地方,现在所谓观光地,都是和尚在那里开辟,在那里保管的。倘使没有和尚,就不晓得今天中国全国各地的名胜,名山胜景,是何景象了。

我到过华山。华山有五个峰,每一峰上,就有一所道院的建筑。这样的交通艰难,倘使没有这几个庙宇的话,华山简直不能游。不只华山,一切中国的名胜都是这样的。为什么呢,因为和尚佛教徒他是出世的。所谓出世的,他没有家,单身到和尚寺修行佛法,宣扬佛教,只为他对佛教有信仰。他的一切可说只为一信仰。我们换一句话讲,是为一个公,要希望大家都有这个信仰。并不是为个私,因此他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同情与帮助,来建筑这个寺庙,来开辟此山林。到了天下乱,可是乱不到这许多山林名胜地方去。甚至于就在平地,譬如说,在杭州西湖,一切的风景,不仅是南高峰北高峰,其他游览地所在,都是和尚出的力量,去开辟,去保守的。而且从唐宋以来到现在,一千年的西湖名胜还保留在那里。这至少是中国文化的一角。我看在中国的社会里,中国的艺术、文学、文化,可以说很大的一部分,都由佛教徒尽的力量,开创起来,保留下来的。

进而说到人物,如在华山,宋朝初年就有陈抟。陈抟不讲,再讲到不信宗教的人,住在泰山就有胡安定孙泰山。我也曾经到过他们居住的庙里去。再如范仲淹,我没有到过他所读书的和尚寺去。然而我们倘使拿这一个情形来看中国的历史,我们来看东汉以后魏晋南北朝,直到今天,天下大乱,可以不乱到世外。名山大寺庙,都算是世外。我们还有一块干净土,可以保留一点我们说是文化种子吧。甚至于也可以养很多人。这都是佛教徒的贡献。

我们拿这个观念来看耶稣教。耶稣是一个犹太人,犹太是人世间被挤在一旁的,不重要的,受苦受难的一个民族。尤其耶稣的生活是极清苦的,他仅有十三个门徒,然而他还死在十字架上。我特别注意他一句话,他说,上帝的事情他管,凯撒的事情凯撒管。这就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出世精神。他不管现世界政治上一切人世间的大问题,他只管出世的。那么同印度释迦不是同样精神吗?

我到罗马看天主教徒地下活动的所在地。他们不管政治,只在罗马掘了地道作为他们晚上的宣教场所。这仍是一种出世的精神。从而影响到罗马皇帝也要信奉耶稣教,这个不讲。罗马帝国崩溃了,下面来了他们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大家把中古封建时期中间有一段叫黑暗时期。有一个德国学者,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他说,倘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譬如说,用耶稣教的角度来看,那个时期是黑暗的呢?恐怕我们这个时期是黑暗的,中古时期并不黑暗。至少我们可以知道,没有耶稣教,欧洲这一个中古时期,绝不能酝酿出下边的现代欧洲来。因为耶稣教不与人争,他是一个自居世外的。当时的封建贵族也不去管到它,所以还能有教会的存在和它的影响。

如说到教育,对整个人类的教育,西方当然有文学哲学,后来有科学,有种种的学问,然而宗教又是特有一种教育精神。我到过英国牛津,我住的旅馆外,就有一块大的石碑。上面记载的是,当时一班教徒到牛津去建立牛津学院传教,地方上的人表示反对,这一事的经过。这六七百年来,我们不能不说牛津剑桥的创立,对英国的教育,对此下的英国,有极大的影响。

美国最先的大学也都由教徒创办的。我曾在耶鲁住了一段时候。耶鲁大学是一个教徒把他所有一条船上的东西捐出创办的。哈佛以及一些其他学校,最初亦都由教会开始创办。我们要想像四百年前美国人,陆续从英国跑到美洲去,那时的一种生活状态。我们只要到美国任何一个乡村,都有教堂,极小极僻的地方都有。为什么呢?他们教徒牺牲了自己,为宣传他们的信仰。这不是对四百年来的美国人有很大的影响吗?

特别在中国,我曾乘平绥铁路,从张家口到包头。在这条路上,从火车北窗看一带阴山山脉,沿途有一所所的房子,分散在山坡上。这些房子都是欧洲天主教徒,到这个地方来传教盖的。我不懂佛教,然而我看了很多和尚寺,我不能不佩服佛教徒。我不懂天主教耶稣教,至少看到了阴山山脉上沿途的天主教堂,他们欧洲人肯跑到中国,不是到北平,到上海,到通都大邑,而到蒙古山区里边去传教,这种精神不亦很可佩服吗?其实他们到美洲,到非洲去,也一样。传的什么,我们暂不论。然而他们是一种出世精神,与世无争,这是很可佩服的。

欧洲商人贩卖黑奴到美国,教徒不能管,凯撒的事情凯撒管。然而他们肯跟着这批黑奴,在黑奴队伍里去宣传他们的教。他们去到非洲,也是一样。我不懂宗教,然而我绝不敢菲薄宗教。无论是佛教、耶稣教、回教都一样。至少他们都带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出世精神。

上面说宗教是出世的,但宗教也可以世俗化。我们不必举其他的例,单举一个例。譬如说,梁武帝信佛教,他没有出家,仍在皇宫里做皇帝。这就可说是宗教的世俗化了。他来主持一个朝廷,管理一个国家,就出了大祸。我认为今天的世界,不仅中国、欧洲,乃至于全世界各地,都会出问题。恐怕大乱的日子不容易就结束。在这个情形之下,我们不得不怀念西方乃及东方一般宗教徒,一种与世无争的出世精神。他们已曾为我们保留了一部分人类文化,乃及人类的生命。然而宗教世俗化了,就也不免起争端,造祸乱,详细情形不再多说。

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有一特性,主要的不是宗教的出世精神,而是一种圣贤的淑世精神。中国的圣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政治上的领导人。可是他们的精神,不为自己,不为身,不为家,不为名,不为利,他们的淑世精神,同宗教的出世精神是一样的。譬如我们讲尧,他把皇帝的位传给舜,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倘使照我们世俗的眼光来看,他把天下让掉了。舜也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传给禹。禹的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种精神就是宗教家的出世精神。禹下边有汤,有周文王、武王、周公,我们不详讲。

中国后来的儒家孔孟,甚至于其他各家,墨家道家,乃至于以后的一般有志为圣贤的学者们,他们并不讲出世,他们只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入世的。然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是同宗教家的出世精神有相类似。所以我说,中国的读书人是半个和尚,因为他不出家的。我又说,中国的读书人是双料和尚,因为他的精神是一种和尚出世的精神,也是神父牧师的精神,即是宗教家的精神,是与世无争的。然而他们注意努力的,都是入世的业务,这不成为一双料和尚吗?

我们不讲别人,就讲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比一山里的和尚,比一个教堂里的神父牧师,他的生活不亦很相似吗?他为什么呢?孔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可见颜渊有一套本领,但他这一套本领是为公,不为私的。像范仲淹胡安定,像清朝初年的顾亭林、李二曲、王船山。我曾到过王船山在南岳住的一个和尚寺,想像王船山的生活。李二曲的生活,只要看他的传,亦就可以想像到。无论其为是出世的,无论其为是入世的,他们都可以说是修成了孔子所谓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一番本领。或许你藏在和尚寺里,或许你藏在一个土室里,中国一个读书人,总是有他藏的地方。他或许可以保留着整个传统文化的生命,就像清初的诸大儒,他们不好算都是一个双料和尚吗?

中国人办学校,特别是宋明以后的理学家,就是一种和尚精神,都是一种超然世外的讲学。无论白鹿洞,无论象山,乃至于到阳明,他们的讲学都不是为私,而是为公。我想我们的资本有两种,一种是商业资本,一种我不知道该称为什么。我们看美国的耶鲁哈佛,看英国的牛津剑桥,它都是为公的。大家信仰它,这所学校就可维持下去,而且会日益扩大。都不靠政府的力量。照理中国人办私立学校,应该照中国旧式书院的精神。我想这些学校应该避得远一点,不要在热闹的地方。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能有一般有志的,有一种特别的风格,特别的信仰。可以政治变,他不变。社会变,他不变。这就会形成维持文化传统的一番大力量。

我想共产主义有今天,还得想起马克思。马克思不做大学教授,跑到伦敦一个旅馆,他虽不出家,几十年在此旅馆中,不事家人生产,专心写他的书。为世界劳苦民众说话。他的生活也可说是一种出世的。他的精神也可说是为公不为私的。自从马克思以来的世界,一百年来,科学继续有它的进步。也可以说研究科学的大部分人,也都是为公不为私的。不过这里面有一大不同。世界上各大宗教,都要先叫你离开了俗世,出了家,来修行,来宣传,这就是宗教。中国人不许你离家,要孝悌,要忠信,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用忠字来对己对人,以至于天下。我们拿这两种精神如何样来实践,来发挥,我们如何能在今天的学校教育里来宣扬这种精神,这不是我们当前人生一个绝大的问题吗?

我总觉得宗教的出世,实际并未出世,还在这世界上,然而他们不为私而争。我们入世的,倘使也能不为私而争,就如我们礼运篇所谓的天下为公。孙中山先生常写这四个字。至少中国的学术传统常是有一种为公的心,同和尚一样,同天主教徒耶稣教徒一样,同回教徒一样。大家是为了公,不是为私。我不信教,我想不信教的人很多。我们希望把这一种精神宣扬到社会上,大家都能不为私而为公。不讲理论,不讲信仰,大家都该对这番精神给以一地位。

他做了和尚,你也不必对他争,说你错了。他做了耶教徒,你也不必对他争,说你错了。你不信教,你不做和尚,不做一切教徒,就好了,这是不相干的。他一辈子吃辛受苦,做了一个和尚,他又与你无争,这不就该算了吗?中国文化传统里不自创宗教,但能容忍一切宗教。做了一个中国的读书人,也该能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就算讲错了,只要与世无争,我一个人讲,不在国立大学,不在郡学县学中讲,退避到山里面一个小书院里,聚着几个人讲,这应让他保留下来。我们要有一种容忍的精神,要宽容,要忍耐。对于任何一种宗教,对于任何一种讲道德的人,他既与世无争,我们应对他容让,不要去加以干涉。我们是个中国人,也算是一个中国的读书人,如何来宣扬中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又能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藏在那里?那么你看颜渊就是藏了,他藏在陋巷的箪食瓢饮中。我们看做和尚的,做神父牧师的,他们也都藏了。我想我们能不能来尽我们一番粗浅的容忍,至少该抱一种同情心,或许对将来的世界人生有一点帮助。凯撒的事凯撒管,我不说上帝的事让我们管,因为这是有关信仰的话,让对此有信仰的人去讲。我们总该有一种出世的精神来入世,尽我们一番心,尽我们一番力。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一番道德精神。

中国人特具一番特别重视道德之精神,实不啻即为一种宗教精神,我无以名之,故名之曰乃一种淑世教,乃一种天人合一教,乃一种一己教。即以一己为教徒,同时亦即以一己为教主。儒家如是,道家之近似宗教更然,墨家又更然。故中国之师教,乃不啻实即是一种宗教。此乃中国传统教育精神与其他民族之特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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