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本卷所述的“道”是中华思想文化的根本和开端,也是《淮南鸿烈》的宗旨。“原道”有原始原本的特殊意义,是诸子百家共通的基石,不可取代。本卷指出道是开始,在空间上和形态上都没有限制及定义,它有无限的发挥空间和扩张领域,可以从微细的根基拉开至天际穹苍的无尽处,也可以从宽阔的宇宙回归到微末的根源,由此可见,道的来往广大。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1],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2]。原流泉浡[3],冲而徐盈[4],混混滑滑[5],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6],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7],卷之不盈于一握[8]。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9]。甚淖而滒[10],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1 柝(tuò)八极:开拓四方和四角位置。

2 禀授:给予。

3 浡:水涌出的状况。

4 冲:器皿内没有物品的空虚形态。

5 滑滑:水流急促的样子。

6 植:直立、竖立。

7 幎:帐幕,指全面覆盖。六合:上下加上四方,成为六个向度。

8 一握:形容手心一合的微小容量。

9 纮:维系。

10 淖(nào):柔弱。滒(ɡē):粥多汁,这里指柔和。

译文

道,覆盖着天承载着地,向四方扩展,开显为八极,高不能到达边缘,深不能够测量,包裹着天地,给予无形的力量。道好像清泉涓涓地涌流出来,慢慢充实宇宙,进而急促奔流,从混浊逐渐变得清澈。故此道直立时能充塞于天地之间,横放时能布满四海,无穷地扩展而不分早晚,舒展时笼罩着上下四方,收卷在手心时又不满一把。当受到约束时,它能扩张,当幽深暗淡时,它又能够光明四射地显现,能弱能强,又柔又刚,纵横定位于四方,蕴藏着阴阳,维系宇宙运行的纲领,彰显日、月、星三光。道好像甚为湿润,充满水分,纤细柔顺而微小。高山深渊,走兽飞鸟,日月的照耀,星宿和历法的运行,麒麟和凤凰的翱翔遨游,都在大道之内。

赏析与点评

宇宙的事物是不停地转变的,因此“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我们不能永远死守在弱的地方或强的地方,要明白变化规律,融合其中,调整自己去适应这种自然变化。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守弱?道的智慧就是知道弱会转强,智者守在弱处,不是无聊地等待,而是在做准备功夫,刻苦地锻炼身心,磨砺出更高的智慧。当时机转到眼前,便可充分发挥刚强的能力,得到最好最优的结果。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1],蠉飞蠕动[2],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3],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

1 跂(qí)行:指用脚行走的动物。跂,脚。喙(huì)息:指用嘴呼吸的动物。喙,嘴。

2 蠉(xuān)飞蠕动:指飞翔和爬行的昆虫。蠉,虫类飞翔的样貌。

3 斫(zhuó):砍伐。

译文

最高的大道,它生化万物而不自私拥有,变化成为物像而不去主宰它们,奔走的走兽,飞翔的禽鸟,爬行、蠕动的昆虫,都靠道而生,却不知道感恩戴德;它们因道而消失、死亡,也没有埋怨道。靠道得到利益而不赞誉,因道而失败也不非议。积聚增加财物不会致富,布施救济他人不会令自己更贫穷。它十分细微难以研究,极端微细难以探寻根本,堆积不会变高,推倒它不能使它塌下,增加却不会有过多的情况,损毁它不会减少,刀砍它不会变薄弱,伤害它也不会令大道受伤害,开凿不会令它深陷,堆填不会令它变浅。

赏析与点评

这里提出的“无生有”概念,并非指“无”是一种存有,无就是无,有是“自生”的,所以“无生有”是时间概念的进程。“道生万物”,道似无似有,而“生”的运动则是无为有为的自然恍惚。意思即是大道圆融一体,无内无外,万物并生而不相悖。

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1]。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2]。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3];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

1 要归:重要发展的依归。趣:同“趋”,方向。

2 默:王念孙作“𪒠(àn)”,刘文典亦认为后人少见“𪒠”,而以意改作“默”。本指感觉不到,不知不觉地轻轻呼吸,这里指在不知不觉间有事情在活动。

3 害:外貌、表象。“害”字是“容”字之误。

译文

故此天下的事不可以做作,须顺着事情的自然发展来推动进行;万物的变化不可以凭人的智慧去探究,掌握事物的发展趋势便引导其走向归宿。用镜子和清水映照对象,不需要人的智慧,而方、圆、曲、直的形状影像都能如实反映。所以回声不是肆意制造,影子不是为对象而特别设置的,回音呼响着,影子晃动,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人天生喜欢静,是天生的性情;对事物产生感觉之后动了欲望,这是天性的表象;与事物接触而精神加以应对,良知活动起来;良知与事物接触,便产生爱好和憎恶之心。爱好憎恶形成标准,而良知受外来物质诱惑,不能返回自己的本性,因而天性天理被消灭了。故此通达得道的人,不会用人力改变天性,外表与事物一同变化,却不会失去内在的性情。道是最虚无的,却可以供应一切需求,它不停地运动,却主宰着事情的发展和归宿。大小长短各种形态,道都充分地具备了,万物的发展繁杂,动态纷陈,却始终不会离开道的范围。

赏析与点评

作者指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人只要保持内心清静,不改变天道天性的活动,身体便能与外界事物结合,适应环境,内心也不会失去真性情,因为万物的变化都有数理的程序。由此可见,人若要得道修道,不应离弃人道,因为离开人间隐居也不一定能晓悟大道的智慧。

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1],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跖实而走[2],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3]: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4],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5],鹰雕搏鸷[6],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7];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8],水居窟穴;禽兽有芄[9],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10],于、越生葛[11],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1 决渎:疏通河道。决,疏通。渎,河流。

2 跖(zhí):踩,用脚走路。

3 窾(kuǎn):空,中间被挖空。

4 妪(yǔ)伏:雀鸟蹲下孵卵。

5 倒生:指植物,所有植物都是从地面向空中生长,故形容是倒生。挫伤:指植物落叶凋零。

6 搏鸷(zhì):鸟类突然猛力攻击搏斗。

7 鳖(biē):这里泛指水中有壳类生物。凑:聚集。渊:水很深的地方。

8 榛(zhēn)巢:与“橧”相通,筑巢。

9 芄(wán):禽兽洞穴中所铺垫的树叶或干草。

10 秽:仍然带有血腥臭味的污秽对象。裘:用动物皮毛制成的衣服。

11 葛(chī):用粗糙的葛纤维织造成的布料,清凉干爽。

译文

故此任凭一个人的才能,不足以管治三亩的大宅。修习道理的规律,依据天地的自然法则,天地上下也不难管治。所以大禹治理洪水,以水的性质和流动为老师;神农播谷耕种,用禾苗的生长规则作为教导。浮萍的根生在水里,树木的根生在土壤里,雀鸟排开虚空的气流飞翔,兽畜脚踏地上走动,蛟龙居住在水中,虎豹安处在山中,这都是大道的天性。两块木板互相摩擦会燃烧,金属遇到猛火会熔解流动,圆形物体会转动,中间挖空的木材会浮在水面,都是自然之势。因此春风来到会降雨,万物得以生长,有羽翼的鸟类会孵卵,有皮毛的兽类会育胎,草木生长茂盛,鸟兽孵卵怀胎,看不到大道做了什么,但它的功能已经完成了。秋风吹拂,开始降霜,植物凋零,飞鹰大雕与鸷鸟扑击猎物,昆虫找地方隐藏,草木把营养注入根部,鱼鳖相继潜进深渊;看不见大道做了什么,万物却销声匿迹于无形之中。依树木而住的会建巢窝,依水而居的会建洞穴,禽兽有禾草的巢穴,人民有房室被盖,陆地适宜牛马生活,舟船的航行适宜水深,匈奴出产粗陋的皮衣,吴越生产凉爽的夏布。各自生产所急需的物品,以准备应对燥湿不同的环境,各地因应不同处境来抵御寒暑的气候,并且配合得当,物类都能被当地的人采用,各得其所。由此可见,万物本来就是自然地生长,圣人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赏析与点评

多元化的社会就像多元化的大自然,每件事物都会合宜地运作不息,这就是和谐的理想社会。可是人类为了发展,不断破坏大自然的平衡,使环境出现严重的问题,例如酸雨、水源污染等,人类必须及早反思这些行为,尽快改善。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1],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

1 偶(chá):通“隅差”,邪曲有偏歪,不正直。智故:用思想计谋的机巧,做出虚伪诈骗的行为。

译文

故此通达的得道之人,返回清静;探究事物的人,最终顺应自然而不造作。以憩息调养性情,以淡泊守持精神,则可以进入天道的门户。所谓“天然”,是纯粹的朴素,本性率直而洁白,从来没有与其他杂质糅合在一起。所谓“人为”,是指邪曲不正,弄巧曲伪而欺诈,在世上随波逐流,与俗人同流合污。

赏析与点评

得“道”的人会返回清静的天性,虽然仍旧在物质中生活,但他们的心境却任运自然,淡泊而不造作。天、人有所差异,这段提醒大家要有理想“入于天门”。

故牛岐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之牛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1];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2],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

1 笃:困阻,局限。

2 滑天:滑,通“汩”,水流急而乱的现象,指扰乱。

译文

故牛蹄分叉而头生角,马生出鬃毛而足蹄完整,这都是天生的;用缰绳络住马口,用环穿过牛鼻,这都是人为的。依循天然规则,是与“道”同游;跟随人为的事物,是与俗世混杂交往。对着井底的鱼,无法跟它讲述大海,因为它们被局限于狭隘的环境里;对着夏天的昆虫,无法跟它讲述寒冷,因为它们受到季节的限制;对着浅薄的人,无法跟他讲述大道,因为他们受俗世的价值观所拘束,并为世俗的教育条框所束缚。故此圣人不用人为的事扰乱天道,不因欲望扰乱天性;不用谋划就能行事妥当,不多说话就得人信任,不假思虑就能得心应手,不矫揉造作就能事业有成;他的精神贯通于心灵,以大道造化的法则作为做人的指南针。

赏析与点评

当人观察自然和人类的行为,细心明辨大自然的造化,不执着或强行,就会明白圣人的行为是恰当而自然的。人无须刻意造作,因为“不为而成”,不为利益而做事,在没有压力下工作,成功的机会便越大,获得的利益也会出乎意料。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之力[1],触不周之山[2],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3],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4],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在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1 共工:传说是炎帝的后裔,又名康回,相传为水神。

2 不周山:古代传说中的山名。

3 高辛:黄帝的后裔,受封于辛,姬姓,号高辛氏,以亳(现在的河南省登封)为首都。传至颛顼为首领时,打败共工,成为部落盟主。

4 越王翳(yì):战国时期的越国君王,公元前四一一至公元前三七六年在位。他做太子时因不想成为君王,于是逃入山中,越国人民用烟火熏,逼迫他出来做君王。

译文

善于游泳的人会溺毙,精于骑术的人会堕马,各人都因为自己的爱好特长,反而招致祸殃。故此好管闲事的人,没有不被中伤的;争夺利益的人,没有不变贫穷的。从前共工力大无穷,他以头撞不周山,使大地向东南方倾侧。他与高辛争夺帝位,失败后潜入深渊下,他的宗族被残杀消灭,子孙都断绝了。越王翳做太子时不想做越王,逃入山中穴谷,越国人用烟火熏逼迫他出来,最后他不得已出山承继王位。由此可见,得到(事物或利益)在于时间恰当,不在于争夺;治国在于依循大道,不一定由圣人管治。泥土在地下,不争着到高地,故此安稳而没有崩塌的危险;水向下流淌,不争先恐后,故此流得快速而不会迟缓。

赏析与点评

为什么“善游者溺”?人性有不少弱点,当人才艺出众便会变得骄傲,且希望突出自己的长处,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样往往会疏于安全防备,容易发生意外。相反,保持心境平和谦厚,自会福来祸消。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1],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1 偃(yǎn):停止,放下,不暴露。

译文

所以圣人向内修养本性,而不会在外修饰微末的事物,保卫自己的精神,熄灭其巧诈的机心。清虚淡泊不做作,实际上能够无所不做。恬淡而不治理事情,实质上能够把事情治理得非常妥善。所谓“无为”的意思,是指不在事物活动之前而做出行动;所谓“无不为”,是指因应事物的活动趋势而做事;所谓“无治”,是指不改变自然的道理及性质;所谓“无不治”,是指顺着事物的变化规律,相应地去治理。

赏析与点评

现今的人,大多忽视了内在的精神修养,而急切地希望成功获利。只有内心平静,保持精神充盈,有高度的警觉性,并且懂得调节平稳情绪,才能细心观察事物的自然变化,培养出智慧,高瞻远瞩,轻易地解决难题。

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而事强者,柔毳安静[1],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扞难[2],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时[3],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

1 毳(cuì):通“脆”,易碎。

2 扞(hàn):通“捍”,抵抗,抵挡。

3 揆(kuí)时:能够揣测的时机,审时度势。

译文

所以得道的人意志柔顺而办事能力强,心境谦虚而应付恰当。所谓“志弱而事强”,是指心态柔和安静,把自己藏在不敢妄动之中,行为上似乎不能应付,恬淡自然而无忧虑,行动却不会失去时机,与万物来回变化,不会先行倡导,只会跟随运动而去应和。所以高贵的人必定自称卑贱的名号,高尚的人必定以低下的事务为基础。寄托在微小的地位,可以包容广大,在中间的位置,可以控制外围的事情,行事看起来柔弱而实际上刚强。微弱的力量可以坚持强韧,顺随事理转动变化推演移位,获得“一”这个“道”理,能够以少数变成更多的好处。所谓“事强”,是指遭遇变故,应付突发事件,排除祸患,抵挡灾难,他的力量都能够胜利,敌人全部被制服,适应变迁,审时度势,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所以想要刚劲,必定持守柔和;想要强大,必定用软弱自保。积聚柔和便会刚强,积聚软弱就会强大;观察积聚的状况,便可以知道祸福的趋向。

赏析与点评

很多人都认为反应快速敏捷才是优秀的,可是学道刚巧相反。学道重在准确,不用太过急促,而且必须学习原本的道理,找到根本的所在,才能解决问题。因此要虚怀若谷,放宽心胸来容纳更多的意见和智慧。假如要做强者及领袖,志愿便要柔弱,明白“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的道理,在下层扎稳根基,让志向随着能力而提升,不执着于眼前的小成功,这样成就便会越来越大。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1]。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2],富赡天下而不既[3],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4],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5],邅回川谷之间[6],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7],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8],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9]。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

1 不訾(zǐ):不能计算其数量的庞大。訾,指量,数量。

2 蚑蛲(qí náo):微细的小虫。

3 赡:充足。

4 淖溺:柔弱的水性。

5 忽区:模糊不明的天际。

6 邅(zhān)回:徘徊不前进。

7 鸿洞:弥漫充满无尽的空间。

8 蟠(pán)委错(zhěn):弯曲迂回盘旋。

9 至:达到最高的境地。

译文

世上万物,最柔弱的便是水,然而水大得不能穷尽,深得不可测量,长得流到无穷无尽的极地,远得流淌到无边际之处,消耗或减损,以至水量的增加,都不能计量。水气蒸发上天成为了雨水云露,落到地面则润泽大地,万物没有水不能生长,所有事情得不到水便不能成功。宽大包容所有生物,而没有好憎爱恶,惠泽小虫而不求回报,它使天下富足却又用不尽,它的善德施予百姓而不会耗损,人不知道它流动的终极尽头,它细微得难以把握在手里。攻击它却没有创伤,刺戳它不会留下痕迹,斩砍它不能切断,火烧它不会燃烧。它仍然柔和微弱地流动,纠缠纷杂,不会散乱分开。水锋利可以贯穿金属和石块,强大的力量通行天下。水流可以无形无影地溶解经过的地方,又可以翱翔于穹苍之上,盘旋在山川谷洼之间,滔滔奔腾在荒野中。有剩余或不足时,都会从天地自然中或取或舍,给予万物恩泽不分先后次序。因此它既没有私念,也没有公心,它汹涌振荡,与天地相连,没有左也没有右,曲折迂回,水道纵横交错,与万物共始同终。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德的境界。水之所以能够在天下之间成就至高无上的德性,是因为它微细柔弱的渗透方式,润滑滋养一切生灵。

赏析与点评

作者仔细描述水的各样特性,以“水”比喻“道”。这个比喻,已往甚少人留意,不过在一九九三年十月于湖北省郭店出土的战国楚地竹简里,其中一篇《太一生水》便同样阐述了水的特性。该文约三百字左右,是各家经典中最早谈到物质性的“水”,它与《淮南鸿烈》同样指出水蕴藏着天地大道的哲理,并通过观察水性的物质现象来“悟道”,领会玄妙神化的思维道理。通过恬静柔弱的水,可以领悟到拙巧、余白、无为、养性、重生等等大道的智慧。

以下总结了文中有关水的物质特性,只要明白了水的大道含意,便能够领悟到最高的道的境界。

一、水性柔,可以无限变化任何形状,适合任何外在环境。

二、水性弱,可以接受委屈,同时积聚力量而变成刚强,力大无穷。

三、海水深不可测,有如圣人的智慧深远宽广。

四、水无穷无尽,充满了无边际的玄穹,可以循环于宇宙空间(例如以水蒸气的形态存在于宇宙间)。

五、水有多种形态,例如水有气态的水蒸气、液态的雨水和固态的冰,只有水这种物质兼具三种形态。水的分量不会减少,因它一直循环在水文圈内不会消失。

六、万物都要以水作为生存条件。

七、不论污浊和洁净,水都会包容,不会排斥任何物类。

八、水的高尚道德是“润下”,水滋润一切而不求回报。

九、水可渗透到最微细的地方,攻无不克,高山不能阻挡,利剑不能击伤,不能被破坏拆散,它迂回曲折的能力最强,能够默默地前进,因此水必定能达到目标。

十、水的耐性成就一切,可以滴水穿石,用时间用柔韧的集中力切割钢铁。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跖有,自有跖无,而以衰贱矣!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无恬愉者,万物之用也。

译文

没有形状,是万物的始祖;没有音韵,是声响的祖宗。无形的儿子是光,它的孙子是水,光和水都是从无形生出来的!光可看得到却无法紧握,水可以跟循却不能被毁灭。故此有形象的物类,以水最为尊贵。水以外的各种有形物类,都有产生至衰亡的过程,即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最终都衰亡而被贱视。所以清静的状态,是德的最高境界;而柔和软弱,是大道的重要特征;虚静无待恬淡愉悦的原则,可应用在万物当中。

赏析与点评

水是一种有形体的物质,但它不能被毁灭。本段对光和水的观察,完全符合现代的物理学理论。水蕴含着宇宙最大最好的原始特性,人类必须特别尊重和爱护。

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而无根,怀囊天地[1],为道开门,穆忞隐闵[2],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

1 怀囊:囊括,怀有一切。

2 穆忞(mín)隐闵:无形无影隐蔽的形态,指无形之物。

译文

所谓无形,就是达到混一的状态。所谓混一,就是无所不包含于天地的范围。它超卓地独立,单一地独处,向上通达最高的九重天,往下贯通广大的九野。它圆圆的,可是不能用规来量度,它方方的,却不能用矩来测量。庞大浑和为一,不断积累而无穷尽。它胸怀天地万物,是大“道”的门户。有秩序而无形无影,纯粹的道德独立地存在,惠泽万物而无休止,运用的时候也不会太忙碌。故此人看不见它的形状,听不到它的声音,触摸不到它的身躯,无形的大道产生出有形,无声的状态却诞生了五音,无味却产生了五味,没有颜色却混合成五种色彩。故此“有”来自于“无”,“实”来自于“虚”,把天下当作一个大圈,那么“名”与“实”都在里面。

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1];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2];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

1 朴:未加工成为器具的木材原料。道家思想比喻为天真、笃厚、简单而厚重的纯朴内涵,形容为“朴素”、“朴拙”、“简朴”。

2 泛:飘浮。

译文

大道,在定立“一”的规律以后,万物便跟着产生了。故此“一”的道理施行四海都准确;解构“一”的原理,便知晓宇宙的运行。大道整全的时候,纯洁朴素;扩散的时候,混沌得好像污浊一般。它由混浊慢慢变得清晰,由虚空渐渐充满。淡泊时有如深渊,飘浮时有如浮云;好像无却是有,好像死亡却是存在。万物的总览,都由“一”这个小孔看到;百事的根源,都由“一”这个门户开展出来。道活动时无形无踪,变化有如神灵;道行事没有痕迹,时常在后面,却忽然领先。故此道德最高的人管治天下,会闭目塞听,消灭自己的纹彩,依循大道而废弃智虑,对民众一律出于公义之心。约束自己的职守,减少自己的要求,摒去诱惑的追寻,除掉无穷的欲望,削减自己的思虑。

赏析与点评

文中指出“一”是大道的整体,要明白何谓“道”,必须从整体宏观去观照事物,切勿分割来看,这样才可以理解万物的变幻。至于西方的客观分析方法,着重于细小部分的分析解构,从而了解事件,或者给出一些客观的暂时性标准,不过这难以理解宇宙大道的全部智慧真谛。

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1]。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鞼[2],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3]。

1 粹:纯美无杂质。

2 鞼(ɡuì):折断。

3 窕:不充满而有间隙,形容“道”及得道者精神的浩大。

译文

故此心境没有忧愁与快乐,便达至德的最高境界;贯通事物而不变动,便达至清静的最高意境;尝嗜物欲而不拥有,便达至虚无的最高境界;没有爱好和憎恶,便达到平淡的最高意境;不追寻外物的分散幻变,便是聚合神粹的最高境界。能够达到这五种状态,就能贯通于精神明觉;通于精神明觉的人,便能获得内在修养。故此以内心控制外面的情况,百事都不会废败;心性修养成功,就能保养外形;心性修养成功,便能令五脏安宁,思想平和,筋骨力增强,耳朵和眼睛变得聪明,思想通达而不混乱,意志坚强而不会折断,没有太过头的,也没有做不了的事情。在小的地方不会感到窘迫,在大的地方不会感到无边无际。

赏析与点评

“德”、“静”、“虚”、“平”、“粹”,是五种修养的气度,当精神心性回归天性的境界,即是修炼到天人合一的状态。古人认为“神明”是宇宙的精神清明,不等同于神灵:神灵主宰和控制人们,而通于“精神清明”是指契合天地的精神,令精神明朗,是一种自然而逍遥自在的无约束状态。

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为悲[1],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2];神者,生之制也[3]。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4]。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1 慊(qiàn):不足,因不满足而怨怼悲愤。

2 充:充满人体的物质,能支撑人的生命。

3 制:主宰。

4 昧:愚昧昏庸,精神不清明的状态。

译文

故得道的人,不靠势力便受人尊敬,不靠钱财便富有,不靠力量便强大,平淡谦虚与低下阶层融和,亦可化作飞禽而翱翔天际。像把金钱储藏于山中,把珠宝隐藏在深海,不接受货物钱财的利益,不贪图势力名位。因而不把健康当成快乐,不为物质不足而悲愤,不因身份尊贵而安逸,不因身份低贱而有危险,形躯、精神、血气、意志都各得其所,以随着天地的变化而有所作为。

形躯,是与生俱来的生命住所;气能量,是生命的支柱;精神,是生命的控制枢纽。一旦失去本位,三者便会同时受损。故此圣人让形、气、神各安本位,恪守本职,而且不得干扰其他部分。所以形躯如果处于不安稳的环境便会衰败,气能量如不恰当地流动,使用时便会泄漏消耗,精神如不适宜地活动,行为就变成愚昧昏庸。形、气、神三种要素,不可以不谨慎守护。

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1],其用之也若发机[2]。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1 委衣:衣服自然垂下的样子,比喻幽静虚心的状态。

2 发机:发动古代的机械性弓弩,比喻敏捷快速。

译文

精神、气血如果平静而且每天补充,身体便强壮,如果心烦气躁,便会日渐消耗能量而加速老化。故此圣人调养自己的精神,调和抑制气血,平稳移动形躯,与大自然同步升降浮沉。恬静的时候放开身心,受到压迫时则使用调息气血精神的方法。放开的时候犹如衣服自然下垂,运用的时候就像机弩发动那样快速敏捷。这样,万物的变化没有不相合的,百事变迁没有不能应付的。

赏析与点评

这里清楚指出修养精气神对身心健康和获得大道智慧都有多方面的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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