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俶”是开始、开端的意思;“真”是真实、纯真的意思,是“道”的内涵的主要素质。本卷以得“道”为目标,说明如何养性存神,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此外,本卷亦阐述了具备德行的基本客观标准,解释“贤人”、“圣人”、“真人”的不同之处:“贤人”只按着做事原则,辅助圣人;“圣人”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德行表现,目标都是建构理想和平大同的社会;至于“真人”则了解大道,明白事物的变迁,以至生死的问题和时空的机遇,他们有看透事物的能力,并且能顺着事物的自然规律做出响应,显示“真人”行道的历程。本卷对于儒墨两派“缘饰诗书”的虚伪,加以讥讽,是《卷一·原道》的延续,可说是其姊妹篇,两卷结合就是全书的总纲。卷首描述了宇宙的起源变化,提出返璞归真、无为而治的主张。

有始者[1],有未始有有始者[2],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3]。有有者[4],有无者[5],有未始有有无者[6],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7],萌兆牙蘖[8],未有形埒垠堮[9],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

1 有始者:即天地万物开始的时候。有,物类,名词。这里用倒序的方法去描写天地宇宙的演化和发展。

2 有未始有有始者:本句第一、二个“有”字,做动词;第三个“有”字与第一句的“有”字相同,同为“物类”的意思。全句意思是,在还没有物类开始发生的时候。

3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指在没有物类开始之前的时期,即比第二句所指的时间更早的时期。这个时期天地混沌,万物未生。首三句说明了天地初开到万物出现的经过。

4 有有者:第一个“有”做动词,第二个“有”做名词,指真实存在的物类。

5 无:万物以外浩大的空间。

6 有未始有有无者:指万物与浩大空间正孕育着分化的阶段。

7 繁愤:不断积聚。未发:未向外散发。

8 萌:草木发芽。兆:刚刚开始。牙:同“芽”,草木的初生嫩芽。蘖(niè):生长出枝芽。

9 形埒(liè):清楚的形状。垠堮(yín è):边界。

译文

(天地演化的倒序有三个阶段:)万物开始的时候;还没有物类发生的时候;没有物类发生之前的时候。(从万物变化的全过程里有三个阶段:)万物及空间已形成的时候;万物和空间尚未形成的时候;万物和空间尚未形成之前的时候。所谓“有始者”,指穹苍里众多能量还未散发出来,就像幼芽刚刚萌芽,天地未分样子朦胧,一切好像在茫茫地蠕动着,将要生化兴盛而物类尚未形成。

夫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1],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枪衡杓之气莫不弥靡[2],而不能为害。当此之时,万民猖狂,不知东西,含哺而游,鼓腹而熙[3],交被天和,食于地德[4],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沉沉[5],是谓大治。

1 混冥:天地开始,朦胧不清的黑暗情况。

2 搀(chān)枪:彗星。衡杓(sháo):妖气。搀枪衡杓都是指不祥之兆。弥靡:弥漫分散。

3 熙:嬉戏。

4 地德:指五谷。大地厚德载着万物,供人类使用。

5 茫茫沉沉:庞大宽广的样子。

译文

圣人使用心智时,依杖天性和精神,互相扶持依存,得到始终的循环。故此圣人睡觉时不做梦,睡醒了没有忧伤思虑。古代有人生活在混沌黑暗之中,但精神元气不会流荡于外间,万物安然幽恬,愉悦宁静;彗星的妖邪精气虽弥漫分散,却没有对人类造成灾害。就在此时,万民没有拘束,不知道方向,一边吃着食物一边游荡,拍着肚皮耍乐嬉戏,享受着天地间泰和的精神,享受自然大地的恩德,不用委曲诈伪和是非互相怼怨,大地庞大宽厚,国家得到良好的治理。

于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1],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2],赏罚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可以大美兴[3],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余。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古之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

1 左右:控制和管理。

2 蕃:通“繁”。

3 美:应为“筴”字,即“策”,数。兴:列举。

译文

于是在上位主政的人,虽然使唤下属工作,但不扰乱他们的天性;镇守安抚四方,占有他们,但不改变他们的德性。所以仁义不施,而万物都自然繁衍昌盛,不行赏罚,而天下都折服。这种管治之道,可以从大的方面列举,却难以计算清楚。故此以短时间来看,其效果并不明显,但是长远来看就功效卓著。好像鱼忘记生活在江河湖海里,人忘记在大道中生活。古代的真人,立足于天地的根本上,凭着中和之气,胸怀悠闲,拥抱至德,感受暖和,而万物各自运行,哪有人愿意干预人间的事,让外物烦扰自己的性命呢?

赏析与点评

大道无须巧用心计,仁义的哲理也不用多说,因为“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人自然有纯和的良知。至于“真人”不会被事物烦扰,原因是“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他们明白如果缠绕在人间的是非之中,不单只说不清道理,还可能会伤害性命。

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1],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夫挟依于跂跃之术[2],提挈人间之际,撢掞挺挏世之风俗[3],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犹得肆其志,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之外,不与物相弊摋[4],中徙倚无形之域,而和以天地者乎!

1 纶(lún):丝质的钓竿绳。

2 挟依:依赖。跂跃:指旁门左道的邪术。

3 撢(dǎn):引。掞(yǎn):削尖。挺挏(dònɡ):从上往下丢。撢掞挺挏,形容小人钻营谋私的丑态。

4 弊摋(shā):杂糅。

译文

故此圣人用大道作为钓竿,以道德作为丝线,以礼乐作为鱼钩,以仁义作为鱼饵,投入江河里,漂浮在海面,各种鱼鳖纷纷上钓,哪有可能不归他拥有呢?小人依赖玩弄歪邪的谋术,拉拢人际关系,在庸俗世间中百般钻营,用取巧的手段得到微利,洋洋得意地宣扬,满足自己的欲求,更何况有些心怀珍贵的大道的人,忘记生命,丢弃欲望,独自云游于无限广远之地,不与万物混杂纠缠,在遨游中倚靠无形的领域,而融和于天地中。

今夫积惠重厚,累爱袭恩[1],以声华呕苻妪掩万民百姓[2],使知之欣欣然人乐其性者,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3],存危国,继绝世,决挐治烦[4],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闭九窍[5],藏心志,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6],而消遥于无事之业,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

1 袭:重复、重迭,承袭。

2 声华:良好华美的声誉。呕苻(fú):抚养培育。妪掩:爱抚养育。

3 等贵贱:所用礼仪不同,尊敬的心则平等。

4 挐:牵引,杂乱。

5 九窍:即口、鼻、耳、眼、肛门、阴道。这里指情欲、物欲。

6 仿佯:无约束地游荡。

译文

积聚重大宽厚的恩惠,慈爱恩德惠及民众,以声誉及荣耀庇荫万民百姓,使他们欢欣过活,人人快乐地显现自己的真性情,这就是“仁”。建立大功勋,立下显赫的名誉,使君臣亲如一体,扶正上下的关系,阐明亲疏远近,平等礼待贵贱有别的人,拯救将亡的国家,继续灭绝的朝代,决断处理复杂及烦扰的事务,复兴被毁的宗庙,择立后继无人的承继者,这就是“义”。禁绝情欲,隐藏心机,抛弃聪明,返璞归真,茫然地游荡在俗世以外,身心逍遥于没有作为的道中,调息阴阳之气,与万物融和大同一体,这就是“德”。故此大道一旦分散就只靠德,德流失之后就只能施行仁义,仁义被树立起来,就代表道、德被忘记废弃了。

赏析与点评

仁,通达于所有人类的心性,人能借此感通他人的喜乐苦恼;义,一般会受个人的生活环境所局限,促使人行正义。人一旦以丰功伟业为目标,便会忽略自我内在的道德修养,可能会变成自大自骄的成功者。

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1]。当此之时,莫之领理[2],决离隐密而自成[3]。浑浑苍苍[4],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5],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6]。

1 颙颙(yónɡ):向上仰慕的样子。

2 领理:治理。

3 决离:疏导。隐密:没有丝毫痕迹,自然而然。

4 浑浑苍苍:天地开始时,万物混沌迷糊。

5 优:多。

6 羿:传说中尧帝时代的神箭手后羿。

译文

故此圣人只需呼吸天地阴阳的气息,群众和物类都一起景仰他的道德,顺服归依。这个时候,无须谁的治理和引导,万物自然形成。天地开始时混沌迷糊,纯朴的天性没有消散,磅礴浩瀚之气集中为一体,而万物繁盛众多,因此,即使有后羿的智慧也没有发挥的机会。

赏析与点评

在管理学上,上司对下属有太多指点,下属只能服从。如果上司放手让下属发挥,并且暗中协助疏导困难,下属便可发挥自己的潜能,他们的工作自然会有更佳的成果。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1]。达人之学也[2],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性[3],内愁五藏[4],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5],摇消掉捎仁义礼乐[6],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7];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8];而条达有无之际。

1 虚:没有物质的欲望,虚空阔大的心境。

2 达人:知天命,贯通天地而通达人伦。

3 擢(zhuó):取得,取去。:卷缩。

4 藏:脏。

5 招蛲:纠缠。振缱:绸缪、缠绵,不忍分离的情状。

6 摇消:摇动。掉捎(shāo):摇,抖动。这里形容仁义礼乐奔走忙碌,不能实行。

7 说:古字同“悦”,快乐、愉悦。

8 尚羊:古字“倘佯”,安闲自在地徘徊。

译文

故此圣人学习,是想返回初始朴素的状态,轻松游荡的心存活在虚无的境界。通达人伦的学习,想把本性贯通于无边辽阔之中,觉悟大道于寂静淡漠里。世俗的人学习则有所不同,他们摒除道德天性,在内思索忧愁,伤害五脏,在外让眼睛耳朵劳损,缠绕不休地纠缠于毫末的微利,为仁义礼乐而奔走忙碌,显露出诈谲巧智,欺骗社会,借此在世上获得良好的名声,这些都是我所羞耻而决不会做的行为。因为利用这种方法而拥有天下,不如拥有欢乐;如果拥有短暂的欢愉,不如安闲自在地活在万物的初始状态中,通达于宇宙有无的初始状况。

赏析与点评

现代人求学问,总是希望拿第一名,要比他人强,《淮南鸿烈》却提出“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崇尚天真的性情和高尚的修养,认为个人要有朴素的心态,才易于领悟天地的智慧,通达宇宙的自在,获得最自然的快乐。

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1],而鉴于止水者,以其静也;莫窥形于生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由此观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是故虚室生白[2],吉祥止也[3]。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薶;神清者嗜欲弗能乱。精神已越于外,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内无符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而求知之于耳目,是释其照照,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谓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4],此圣人之游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

1 鉴:用镜映照。流沫:流动的水泛起泡沫。

2 虚室:指身心。有指内虚室就是身心修炼成虚松的状态。白:比喻道。有指修炼得道时,会生出大智慧,身体会发出巨大光明,身体与房间融为一体,只见白光一团。

3 止:归止,到达目的地而停止。

4 消铄(shuò)灭息:身心的嘈杂声音和呼吸声已经消灭,形容精神祥和宁静。

译文

所以精神是智慧背后的渊源,这精神渊源清澈,智慧就明朗了;智慧是内心的府库,智慧公正则心灵平稳了。人不可以用流水的泡沫映照自己,而必须映照在静止的水面,因为它平静;不能在没有打磨的铁上照出形状,而须在明亮的铜镜前照见影像,因为它平整。唯有平整及平静,才显出物体的真实面目。由此可见,有用的事物必定借助无用的事物了。故此心身得到清白大道,吉祥就会降临。当镜子明亮,尘垢不能玷污遮盖它;精神清澈爽朗,嗜欲也不能扰乱它。如果精神已经超越体外,想使它返回过来,这就失去了根本,而寻求末节。外在和内在不能一致,而想处理好事物,是掩蔽了光明大道,只靠耳目寻求知识,这是抛弃光明而走入黑暗之中,这就称为“失道”。内心向往哪里,精神就热切地跟随;内心返回虚无的境界,嗜欲就会消声灭息,这是圣人的行为。故此古代圣人治理天下,必定通达性命的真情。他们的方法未必相同,但都合乎大道却是一致的。

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1],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

1 儡(lěi):通“羸”,疲惫。

译文

孔子墨子的学生,都是以仁义的道理教导世人的,但不免于令身心疲惫,自身都不能实行仁义,又何况要教导他人呢?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用了大道以外的法则。

赏析与点评

《淮南鸿烈》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两种老师,第一种就如“孔、墨之弟子”,他们是教导仁义的老师,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自身没有修养,这样仁义就变成了死物,学生只会背诵答案,以应付考试;第二种老师则以身为教,他们会自我实践,也有理论提纲,学生能感受到老师的真诚,生命受到影响。现代更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现象,人们会以评核来计算道德,可是一个人必须长久地坚持才算得上是真正有道德的君子,而不是读完一本书,做一些评估,马上便成为君子。

若夫神无所掩[1],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

1 掩:损害,因为没有遮掩而受到损害。

译文

假如精神不被损害,内心没有盛载任何事物,心胸通达舒畅,恬静平和,无事牵绊,没有阻滞郁结,虚无寂静地面对生命,那么金钱名誉便不能诱惑他,辩论家不能说服他,声色不能令他淫乱,美好事物不会令他身心放纵,聪明人不能使他动摇,勇武的人不能令他恐惧,这就是真人的大道行径。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1],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

1 滑:扰乱。

译文

用恬淡寂静的心态,可以修养性情;用和气愉悦的宽广态度,可以培养德行。外物不会扰乱内心,性情就合宜;品性不妄动,德行便安于本分。人能养生来经世行道,怀抱道德来享天年,可说是真正体悟大道了。

赏析与点评

现代养生导引气功学以“松静自然”为第一基本原则,要求心身松弛平静,这与《淮南鸿烈》提出的“静漠恬澹”不谋而合。

古之圣人,其和愉宁静,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乌号之弓、溪子之弩[1],不能无弦而射;越舲蜀艇[2],不能无水而浮。

1 乌号之弓:良弓的名称。溪子:亦作“溪”,一说是出产弓弩的国家,一说是居住在山谷的蛮夷所用的弓弩。

2 舲(línɡ):小船。

译文

古代的圣人,他和气愉快而心境宁静,保持着天性;他的志向能够顺利发挥,是依循了天命。故此人的天性遇到了天命的配合,才能顺利发挥;天命获得天性的滋润,然后人才能清明,神箭手乌号和溪子虽有弓和弩,但不能没有弦线就射箭;越国和蜀地制造的小船,不能没有水而漂浮。

赏析与点评

圣人虽然修养心性,宁静恬淡,没有情绪激越,但无论怎样,如要发挥志向,都须配合时间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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