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论此宇宙之仁,此下当再述朱子论此宇宙之神。亦可谓理与气乃此宇宙之体,仁与神则是此宇宙之用。必兼此体用四者来看,乃见朱子宇宙论之全貌。

横渠有言: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

伊川则谓:

鬼神者,造化之迹。

朱子论鬼神,大体本之张程,惟谓程说不如张。盖迹字下得粗,不如能字更深切。朱子自说己意则曰:

鬼神是这气里面神灵相似。

此意承横渠,谓气里面有一种作用,此种作用谓之鬼神,或只说神,此即是气之能。若以神与理相比,理属形而上,神属形而下。故朱子又说:

说鬼神,毕竟就气处多,发出光彩便是神。

如此则伊川说鬼神为造化之迹,亦已得之,惟不若横渠与朱子说得更精妙。朱子又曰:

神便在心里,凝在里面为精,发出光彩为神。

此谓心是气之精爽,神是气之光彩。朱子又说:

往来屈伸者气也。神伸也,鬼屈也。如风雨雷电初发时,神也。及至风止雨过,雷住电息,鬼也。

又曰:

鬼神不过阴阳消长,亭毒化育,风雨晦冥皆是。

风雨晦冥指其迹,亭毒化育见其能。就天地之生理生气生意言,可谓天地亦有心。心是气之精,发出光彩便是神。则又可说气是体,而心与神则是其用。朱子又曰:

言鬼神,自有迹者而言。言神,只言其妙而不可测识。

又曰:

且就这一身看,自会笑语,有许多聪明知识,这是如何得恁地?虚空之中,忽然有风有雨,有雷有电,这是知何得恁地?这都是阴阳相感,都是鬼神。看得到这里,见一身只是个躯壳在这里,内外无非天地阴阳之气。所以说,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

如此说来,天地人物只是一体。此一体,合而言之曰气,分而言之日阴阳。阴阳相感,往来屈伸,遂演出种种造化。此种种造化,妙而不可测识,故称之曰神。神则只是一种造化之作用或功能。分而言之,则曰鬼神。在此种作用或功能之背后,则必有理之存在。故朱子又曰:

神是理之发用,而乘气以出入。

此处见张程专就二气言鬼神,朱子则又进一步兼理气而言鬼神。若要问神究该属理抑属气,则神自是属于气一边。而气之所以能神,则因气之中有理。否则此一气,纷扰错纵,将不会有神妙之作用。朱子之所推阐引发,似较张程更为详密,更为开展。其实朱子言神鬼,已与古经籍中之言鬼神者异趣,但朱子仍必追溯之于古经籍,而一一为之会合阐说,因曰:

宰我问鬼神一章最精密,包括得尽,亦是当时弟子记录得好。

是则朱子言鬼神,不仅推本之于张程,亦且推本之于孔子。骤读朱子书,一一分别而观,若其言必有本,并无创见自立说之处。朱子乃浑化其一己思想于从来之大传统中,使人不见其痕迹。换辞言之,朱子乃自从来大传统中酝酿发展其思想,而亦不自知其为创见与自立说。孔子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后代大儒,实惟朱子似之。

朱子又更进而分别言之,曰:

今且说大界限。周礼言,天曰神,地曰祇,人曰鬼。三者皆有神,而天独曰神者,以其常常流动不息,故专以神言之。若人自亦有神,但在人身上则谓之神,散则谓之鬼。鬼是散而静了,更无形,故曰往而不返。

鬼只指其气之散而静,往而不返者。神则指其专一发见,流动不息,妙而不可测识者。自宇宙界言,其间虽亦有散而尽之气,但综观此宇宙之大气,则只是流动不息,妙而不可测识。自人生界言,则各人之气,终必有散而尽,往而不返之时。故在天则曰神,在人则曰鬼。换言之,天地之气常在,人之气则必消散。然细言之,则天地常在之气之中亦不断有消散,人气在未消散时亦不断有流动不息之妙。此乃朱子论鬼神之本旨。其释《周礼》所言之鬼神,则一如其注《论语》之言天即理,此处可见朱子终是一卓越之理学家,因其有创见,能自立说,与标准之经学家毕竟有不同。因经学家则都不能有创见与自立说。

朱子又曰:

横渠云:阴阳二气,推行以渐谓化。阖辟不测谓神。伊川先生说神化等,却不似横渠说得分明。

又曰:

神化二字,虽程子说得亦不甚分明。惟是横渠推出来。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

朱子又极称横渠一故神,两在故不测,两故化,推行乎一,之四语。又自为之说曰:

一不能化,惟两而后能化。且如一阴一阳,始能化生万物。虽是两个,要之亦是推行乎此一。

朱子于横渠此数语,再三称叹。既曰说得极好,又曰说得极精。盖北宋理学诸儒,能言宇宙界者,端推濂溪康节横渠三家,二程则较逊。朱子乃会通此三家以完成其宇宙论之体系。大要言之,不外是一体两分,两体合一之两语。其论理气,论阴阳,论鬼神,皆是。又如其言仁与神之与理气,亦仍是一体两分,两体合一。其论宇宙界与人生界,亦仍还是一体两分与两体合一。识得此意,推而求之,则于朱子一切所言,自有迎刃而解之乐。

朱子又引横渠言:

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至之谓神,以其伸。反之为鬼,以其归。

因言:

天下万事万物,自古及今,只是个阴阳消息屈伸。横渠将屈伸说得贯通。

又曰:

横渠物之始生一章,尤说得分晓。

朱子因此说:

人者鬼神之会。

是则人生即是一小宇宙,亦是一小造化。朱子又曰:

不是有此物时便有此鬼神,乃是有这鬼神了方有此物。及至有此物了,又不能违夫鬼神也。

此言鬼神,即是言造化,乃是有了造化乃有此物,不可说有此物时便有此造化也。

朱子又自鬼神而言死生,因曰:

归根乃老子语,毕竟无归。如月影映在这盆水里,除了这盆水,这影便无了。岂是飞上天,归那月里去。又如花落便无了,岂是归去那里,明年复来生这枝上。问人死时,这知觉便散否?曰:不是散,是尽了。气尽则知觉亦尽。

又曰:

死便是都散尽了。

大钧播物,一去便休,岂有散而复聚之气。

又曰:

天运不息,品物流形,无万物皆逝,而己独不去之理。

又曰:

日月寒暑晦明,可言反复。死无复生之理。今作一例推说,恐堕于释氏轮回之论。

又曰:

一受其成形,此性遂为吾有,虽死而犹不灭,截然自为一物,藏乎寂然一体之中,则自开辟以来,积至于今,其重并积叠,计已无地可容。且乾坤造化,如大洪垆,人物生生无少休息,是乃所谓实然之理,不忧其断灭也。今乃以一片大虚寂目之,而反认人物已死之知觉谓之实然之理,岂不误哉。

又曰: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真似冰炭。

此处朱子力辟释氏之轮回说与神识不灭说,俗传人死为鬼之说,亦可不待辟而知其妄。故朱子曰:世俗大抵十分有八分胡说,只二分亦有此理。其实朱子言鬼神,虽亦一一引据古经籍,显与古经籍中观念有分歧。朱子又因而推及于魂魄义,祭祀义,要之皆是杂糅新旧,自创一说,合而组成一思想大体系。貌若陈旧,实则新鲜。故论理学家之大传统,则自当属于儒家,但亦不害其在大传统下之各有所创造。此乃凡理学家皆然,而博大精深,能于传统创造双方各臻其极,则必首推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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