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言宇宙之仁与神。在此大仁至神之造化中,而有人物生生。人则得气最灵,其间乃有圣人出,上合天德,法乎天地之大仁至神而参赞宇宙之造化。濂溪有言: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此为理学家之最大宗旨与最大目标,亦可谓理学即是一种希圣希天之学。惟圣人有易为不易为两说。主张圣人易为之说者,当推孟子为始。而颜子则曰:既竭吾力,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由亲炙孔子,而发为圣人不易为之叹。濂溪曰,学颜子之所学,似亦不言圣人易为。朱子亦然。今当继述朱子之圣人难为论。

朱子有曰:

某十数岁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今方觉得难。

又曰:

人做得底,却有天做不得底。天能生物,而耕种必用人。水能润物,而灌溉必用人。火能熯物,而薪爨必用人。财成辅相,须是人做。

人须能有裁成辅相天地之功能,极其至者为圣人。此可见圣人之不易为。故曰:

圣人赞天地之化育。天下事有不恰好处,被圣人做得都好。丹朱不肖,尧则以天下与人。

洪水氾滥,舜寻得禹而民得安居。桀纣暴虐,汤武起而诛之。

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必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盖天地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

这见得圣人是什么样大力量。恰似天地有阙齾处,得圣人出来补得教周全后,过得稍久,又不免有阙,又得圣贤出来补。这见得圣贤是什力量,直有阖辟乾坤之功。

又曰:

天地只是自然,圣人法天,做这许多节措出来。

朱子又举出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这两句来说。

天地之化,滔滔无穷,如一垆汁,熔化不息。圣人则为之铸写成器,使人模范匡郭,不使过中道。就事物之分量形质,随其大小阔狭长短方圆,无不各成就。范围天地,是极其大而言。曲成万物,是极其小而言。

又说圣人当:

继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

外极规模之大,内推至于事事物物处,莫不尽其工夫,此所以为圣人之学。

正如佛家说,为此一大事因缘出见于世。千言万语,只是说这个道理。若还一日不扶持,便倒了。圣人只是常欲扶持这个道理,教它撑天柱地。

以某观之,做个圣贤,千难万难。如释氏则今夜痛说一顿,有利根者当下便悟,只是个无量之秤。

此见朱子所意想中之圣人,乃是连结宇宙界与人生界而合一说之。朱子又深于史学,故其所意想中之圣人,又是会通古今历代人事之兴衰治乱而融贯说之。若有人说圣人易为,朱子却要说他近禅。又曰:

某道古时圣贤易做,后世圣贤难做。古时只是顺那自然做将去,而今大故费手。

又曰:

自古无不晓事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底圣贤。只理会得门内事,门外事便了不得。所以圣人教人要博学。如今只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无差失,此固是好。然而出应天下事,应这事得时,应那事又不得。

若谓只言忠信,行笃敬便可,则自汉唐以来,岂是无此等人。因甚道统之传却不曾得,亦可见。

又曰:

古者论圣人,都说聪明。

圣主于德,固不在多能,然圣人未有不多能。

若只去学多能,则只是一个杂骨董底人。

又曰:

圣人不见用,所以人只见他小小技艺。若其得用,便做出大功业来,不复有小小技艺之可见。

又曰:

有禹汤之德,便有禹汤之业。有伊周之德,便有伊周之业。终不如万石君,不言而躬行,凡事一切不理会。

又曰:

圣人贤于尧舜处,却在于收拾累代圣人之典章礼乐制度义理以垂于世。

又曰:

颜子不是一个衰善底人,看他是多少聪明。又敢问为邦,孔子便告以四代礼乐。

孟子说时,见得圣人大肾易做,全无许多等级。所以程子云: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

通观上引,朱子乃以德行聪明才能事业四者并重而称之为圣人。乃以传道治国与裁成辅相天地之道,继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而称之为圣人。悬格甚高,既说圣人难为,则其理想中所谓理学所应从事之范围与境界,亦从此可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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