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家言心地修养,或主敬,或主静,二者同属重要。上章略述朱子论敬,此章续述朱子论静。

朱子从学于李侗延平,但于延平默坐澄心之教,颇不相契。因曰:

只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须出来理会事。

又曰:

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

朱子于二程教人静坐,亦有辩解。

因举明道教上蔡且静坐,彼时却在扶沟县学中。明道言,贤只是听某说话,更不去行。上蔡对以无可行处。明道教他且静坐。若是在家,有父母合当奉养,有事务合当应接,不成只管静坐休。

又曰:

伊川亦有时教人静坐,然孔孟以上却无此说。

又曰:

游氏守静以复其本,此语有病。守静之说,近于佛老,吾圣人即无此说。

可见朱子对于程门相传静坐工夫,乃及守静澄心诸说,实颇不重视,抑且言外时露反对之意。

主静之说,始于周濂溪之《太极图说》,朱子说之曰:

濂溪云: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中与仁是发动处,正是当然定理处,义是截断处。常要主静。岂可只管放出,不收敛。

又曰:

濂溪言主静,静字只好作敬字看,故又言无欲故静。若以为虚静,则恐入释老去。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交涉,却说个敬,云:敬则自虚静,须是如此做工夫。

又曰:

敬则虚静,不可把虚静唤作敬。

敬则自然静,不可将静来唤做敬。

是虚静可分两面看。一则其心收敛,不容一物,无欲故静,由此以为致知穷理之地,故曰敬则自虚静。一则专靠此一边,不再加以致知穷理工夫,则近于释老,终自要不得。朱子力尊濂溪《太极图》,以为二程之学所自出。然于静敬二字之轻重上,则宁取二程。

又曰:

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天道也。始于阳,成于阴,本于静,流于动者,人道也。然阳复本于阴,静复根于动,其动静亦无端,其阴阳亦无始。则人盖未始离乎天,而天亦未始离乎人也。

濂溪之主静立人极,此就人生界言。然人生界终是在宇宙界中,人极终自在太极之内,不能自外于太极。龟山道南一派偏主静,五峰湖湘一派偏主动,朱子皆所反对。二程主敬,敬兼动静,然专一主敬,朱子亦所反对。又有辨者。有动静相对之静,有主静立极之静。主静立极之静,乃是心体,非心工夫,朱子称之曰此心湛然纯一。然又必曰:

直到万理明彻之后,此心湛然纯一。虚明洞彻,无一毫之累。

此则在境界上说,非工夫上语。朱子言主静,大意如此。后人遵守濂溪主静之说者,若依朱子言,乃是未得濂溪之本意也。故朱子非不言静,惟所言各有所指,各有分际,学者当分别细观。

朱子又说:

便是虚静,也要识得这物事。如不识得这物事时,则所谓虚静,亦是个黑底虚静,不是个白底虚静。而今须是要打破那黑底虚静,换做个白底虚静,则八窗玲珑,自无不融通。不然,则守定那黑底虚静,终身黑淬淬地,莫之通晓。

所谓识得这物事者,即是说要识得此心。朱子屡言心是活物,又言心是虚明灵觉,可容万理万物。朱子不要黑底虚静,犹如说不要死底敬,此等分辨,皆当细参。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于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读得书。若逐日无事,有现成饭吃,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

朱子《文集》《语类》合共两百八十卷,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惟此一见。乃对郭德元一人言之,其人殆是逐日无事吃现成饭者,故朱子教之且如此一二年,不怕无进步。清儒颜元习斋专拈此作诋讹,认为朱子以此八字教人,此乃习斋自己心不虚静,连黑底虚静也没有,故而闹此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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